《桃花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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桃花霰- 第8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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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苍白的脸色,倔强的神情。他统统看在眼里,郁在心里。 声音由不得缓下来:

“你读过书的,该识理。你来告诉朕,哪一朝皇帝不杀人?哪一个皇帝不错杀人?天子,龚行天罚!”

她越是苍白,越是不语,他的心越往下沉——一颗心沉到彻骨深渊。所有的事,前前后后,瓜瓜蔓蔓,一起牵扯——

突然痛心。

“小时候,朕在尚书房读书,畅春园,无逸斋。读庄子。里面有一则故事,故事里的人,叫象罔。‘象罔,盖无心之谓’。朕原来不信,这世上哪有无心的人……”

他一直把声音放得很低。低,才能稳。

“现在,朕信。你就是象罔,你就是个没心的人!”

说完这句,他没再看她,也没再留,撩起一边的门帘,去了。

只有帘珑,摇荡、摇荡……

一竟至此。

她告诉自己,倒也好。

再不用煎心如焚。

她一步一步走出去,碰到槛,就迈槛,碰到阶,就下阶……

苏培盛就在门口。看着她,想说什么,没说什么。一直看到背影,暗暗叹一口气。

清朗的风日,南天秋色两相高。

九月菊开得流光溢彩,桂花十里飘香。

有什么拉长了迹,腮下颔边,凝聚——滴下来,‘啪——’

一颗又一颗沉重的凝聚冰凉冰凉的往下滴。

一定是干燥的秋风,吹涩了眼角。

第二十三章

秋尽冬至,冬至阳生春又来。新的一年。

二月二,庚午。突然天现异象,日月合璧,五星连珠。

朝野震动,谓此‘七星聚曜’为百年难逢之祥瑞。

于是,画影图形,昭示全国。

百官皆贺。远在西北的川陕总督年羹尧亦进贺表,称颂雍正励精图治。中有‘朝乾夕惕’一词,笔误,写作‘夕惕朝乾’。

差之毫厘,谬之千里。有时候,一谬足以定生死。

雍正以此为由,大肆发挥,以为年氏‘自恃己功,显露不敬之意’,有意不把‘朝乾夕惕’四个字‘归之于朕耳’。

看似偶然,君臣间的隔阂,早非一日之寒。

一石惊起千层浪。

三月,雍正更换了四川和陕西的官员,将年羹尧的亲信,革的革,调的调。四月,解除其川陕总督职,命其交出抚远大将军印,调任杭州将军。

大小官员审时度势,纷纷揭发其罪状。一片倒年之声。大势所趋,无可挽回。

议政王大臣会裁断,内阁草诏——辞年羹尧自裁。七色锦缎卷云底的圣旨盖了‘制诰之宝’,封在锦套中。尚没发放,藏于文华殿。

本是绝顶机密,自有人走露风声,传到年妃耳里。急火攻心,一病便不起。

春日的祭祀,在乾清宫。

一清早,芙惆坐在妆镜前。

细研的胭脂粉,新淘的龙涎香,都在案上。

她什么也没动。

宫女端铜盆进来:“时候不早了,主子还不拾掇?”

“都好了。”

宫女一旁小心窥伺,忍不得劝:“万岁爷也会去乾清宫,您……不梳妆?”

芙惆一呆,有意不理会,站起身:“走吧。”

究竟要见。遵制应典,躲不过的。

自养心殿龃龌,已是小半年。几个月,像是过了几百年……

除年妃因病告缺,六宫妃嫔齐集——赶在群臣之前祭祀。

时辰还早,皇上也还没到。

正大光明高悬。

正殿里,妃嫔们打发寂寞,悄语笑谈。

“听说,这匾后面,已置了建储匣。”

“九王夺嫡,前车之鉴。万岁爷真是先见,未雨绸缪。”、

“嘘——前朝大忌,快别提了。”

一会儿,又有人说:

“你们猜,那建储匣里……是谁?”

触到忌讳。霎时没了声息。

也只静片刻,妇人们又七嘴八舌嘈杂起来。

“自然是四阿哥。康熙爷那会儿,就是宠孙。”

熹妃虚应道:“弘历哪儿行啊,长幼有序,上头有哥哥呢。”

齐妃忙道:“弘时不过虚长几岁。直倔性子,不如六阿哥聪颖灵巧讨皇上的心。”

耿妃哪敢拔风头:“弘昼最顽劣,小聪明。若说讨喜,还是福惠,有年家那样的外家,又是老幺,皇上哪能不偏宠……”

几人一起竖起食指:“嘘——还提年家呢……”

耿妃自知失言,忙打诨岔过去了。

又有人悄声道:“照我说,算漏了一位,喏——”手指一点——

离远些,芙惆独自站着。略仰头,望着高悬的正大光明匾。

有妃嫔一撇嘴:“那位啊?只可惜,肚子不争气,进宫多久了?还没动静呢。”

“就是。一个下三旗包衣,辛者库贱籍……”

“在宫里,任什么出身,抵不过皇上宠!”

一个宠,戳了所有人心事。消黯之情暗生,大家都没心思再言语。

消黯之后,由不得泛起一些嫉恨的同仇敌忾。

耿妃算是身份最尊,提提精神:“过去看看。皇上宠着,咱们也不能太冷了人家。”

几个人便过去。

芙惆察觉了,逐一请安。

“芙贵人好兴致,一个人,看什么呢?”

“随便瞧瞧。”

“一条匾,光秃秃的,什么好看?莫非,藏着什么玄机?”

“没有。”

她们哪里死心,用话试探:“这匾后,‘建储匣’。里面,密置储君之名,关乎皇上的千秋大计。”

芙惆毫没上心,随口道:“哦。”

好不扫兴。

败兴的嫔妃悻悻道:“当今万岁爷继位的遗诏,也曾放在这正大光明匾后呢。”

芙惆看着匾——鎏金的錾刻,威赫辉煌。

任是谁,一旦冠上这‘奉天承运’的名号,从此,天壤之别。

一个笑谈‘茶禅一味’的人,一个怒叱‘龚行天罚’的皇帝……交错的影子重重叠叠,纷纷乱乱。

她陷在自己无法自拔的心事,呆呆的,脱口道:“继位的遗诏,若不是皇上的名字,该多好……”

所有妃嫔,霎时变了脸色。

僵了良久,耿妃勉强道:“好了好了,时候差不多了,我们且先退出,恭迎圣驾。”

一路上,没人再说话。终有人忍不得,悄悄咋舌:

“好大的胆子。”

耿妃一个冷哼:“恃宠而骄,这样大逆不道的话也敢出口?”

妃嫔们围拢上:“这可是大忌讳,不该隐瞒。”

“皇上偏宠,自会包庇。”

“禀告皇后。皇后乃六宫之主。”

“皇后一向平和,必然大事化小。不如,告知年贵妃。”

众人想一下,齐声:“对!禀告年贵妃。”'。电子书:。电子书'

翊坤宫。

一室药气。宫女太监肃然而立,如临大敌。

芙惆跪下:“贵妃娘娘传召,不知所为何事?”

年妃斜倚床榻,不紧不慢的,碗盖擦着药盅。

没召唤,芙惆不敢起身,只跪着。

年妃缓缓道:“自皇上登基,多有‘篡改遗诏,谋夺皇位’之异说。你,不会没有耳闻。”

“流言蜚语,不足为信。”

“不足为信?哼哼……”冷笑化为凌厉,年妃支起身,“就在这宫里,就在皇上身边,便有人腹诽心谤,妖言惑众!”

芙惆挺起身:“臣妾……”

“你怎样?”

如何解释,百口莫辩。

“纵有诡辩,逃不过众目睽睽,法网恢恢。国法家法在,皇上也保不得你!”

芙惆慢慢颓软下去,心一点一点的凉。

“止暴禁非,死了多少人?吕、严、沈三户灭门。八王一党,九爷、十爷、十四爷,削爵除籍,圈禁发配。牵连之人,学者、重臣、亲王。何况你一个小小贵人!”

芙惆不再辩驳。心一横,听凭发落。

年妃长舒一口气,恢复了仪态:“你是有封号的人,这翊坤宫,也不是私设刑堂之地。只等祭祀一过,本宫自当交由宗人府发落!”

苏培盛焦急的脚步穿过养心殿重重门盈,扑跪在地上:“皇上,祸事了!”

雍正一沉脸:“春祭大典,竟敢出言不逊。”

苏培盛一时情急:“出言不逊的,不是奴才,是……”

“谁?”

“芙贵人。”

“大胆!”

“小太监说给奴才听,乾清宫正殿,芙贵人竟然说……说……”

“说什么!”

“康熙爷的遗诏,继位的,不该是皇上……”

“什么?!”

苏培盛趴下身不敢答言。

“她当真这样说?”

“当着六宫妃嫔的面,清清楚楚。”

雍正站起身,嘴唇动一下,万般的疑惑,竟什么也问不出。绕了龙书案,来回走,十分的烦躁。突然停下。

“她现在何处?”

“翊坤宫。”

“翊坤宫?年妃?”雍正皱紧了眉,“朕现在过去。”

苏培盛在后跟着。

走了几步,慢下来,终停在门槛内。逐渐冷静,雍正沉声道:“祖宗家法在,年妃所做,无可指摘。”

第二十四章

春祭共九日。

年妃孱卧病榻,心腹宫人也曾密禀:“皇上并无举措。只将乾清宫当值的太监,传唤询问。”

她只沉思。

毕竟有些凄凉。

黄昏冷落庭院,一日日的挨。

第九日,雍正忽至。

太监飞跑着进来,嬷嬷传话:“皇上驾到,主子速速接驾。”

年妃木然一笑:“总算来了。”勉强起身。

雍正已进来,气色平和:“你卧病的人,不必拘礼。”

年妃便在榻上欠身。

雍正落座,宫女奉茶。苏培盛站在一边。

“忙着春祭,一直没顾得上探视。可好些?”

“老毛病了,春天犯。没大碍的。”

“肝郁脾虚,是肝失疏泄,脾失健运。说到底,还是心志抑郁所致。”

年妃淡淡一笑:“劳皇上挂心了。”

雍正点了点头,喝茶。茶放下:

“心病还需心药医。”

年妃不言语,低了头,整一整打褶儿的被角。

雍正道:“气平意和,才是养生之道。平时,薄物细故的小事,不要太往心里去。”

“臣妾愚钝,不知何所谓‘薄物细故’的小事。”

“有时候,言者无心,听者有意。无心的过失,不要太挑字眼儿。”

年妃凄然一笑:“‘朝乾夕惕’,‘夕惕朝乾’,一个意思。本是无心的过失,不知,算不算是挑字眼儿。”

雍正一愣,脸色不好看。按捺着。道:

“都下去。”

侍候的奴才们便都退下。

雍正看一眼苏培盛:“你也下去。”

苏培盛躬着身,把一卷锦套包裹的长轴放在案上,转身退出去。

雍正一指那长轴:“你打开看看。”

“这是……”

“本月初五,内阁起草的圣旨。等着发与外省,还没封火漆。”

“这……臣妾怎敢……”

“你看便是。”

年妃看着他,迟迟疑疑的,探身取过,拆了锦套,展开——

雍正拿起茶来缓缓喝:“与你所闻,上月二十五的旨意,可有不同?”

年妃一阵心虚:“臣妾……怎知未曾宣的旨意……”

雍正淡淡道:“你纵不知,自然有人通风报信。”

年妃强自镇定,瞥一眼过去——

赫然而见‘杭州将军年羹尧’几字,她的心突突跳,急忙往下看。

却是‘削官去爵,押送京城,三司会审……’

本是‘自裁’,一转而变‘三司会审’。一线生机足让年妃激动不已:“是……是不同……”

“年羹尧,其罪当诛,内阁本已论处。”

“那……”年妃语迟,又看这道圣旨,“这……”

“朕再给他一次机会。此次重审,朕不过问,内阁不干预。大理寺、都察院、刑部堂官三司公断。让他,让年家,让天下人,心服口服。”

年妃挣扎着下了地,伏在地上噎着声:“臣妾……臣妾……谢皇上隆恩。”

雍正暗叹一口气,扶她:“起来。”

年妃坐在榻上,拿了帕子掩面泣。

雍正道:“年羹尧饱经历练,老成世故,朕仍肯多给他一次机会。那些涉世未深,浑璞天真的,为什么不能宽恕一次?”

“臣妾……”

雍正直起身子,很挺拔:“你协辅皇后,实为六宫之首,所有人,唯你马首是瞻。”

年妃默默无语。半响,擦了眼泪:“臣妾明白,臣妾知道……该怎么办……”

翊坤宫开了小小角门,老嬷嬷冷冰冰的声音:“你可以走了——”

芙惆犹豫一下,跨出门槛。

身后铁门沉重合上。

出了这道墙,外面,融融春光。

拘禁久了,见不得阳光,她把手遮了眼睛。

待得适应,张开眼——花里莺啼蝶戏。

不远处,杨柳荫下,一个人,石青长褂。负着手,低头寻思,缓步徘徊——没有随从。

太熟悉的身影。

久违的熟悉猝然撞进她眼里。没防备,眼里突然一股酸热。

回头之际,他看见她。便停了步。

隔着这样的距离,隔着啼莺戏蝶糁蹊□,他们静静而视。

静了一会儿,她朝树荫走过去。心在掇,脚步压抑。

她停在他面前时,一如平素的沉静,跪下身——

他扶她,顺势打量——憔悴些,越发苍白,却并无瘀伤。他的手指顺着她面颊瘦削的凹进,轻轻抚摸,非常小心。

她的嘴角动一动,该说些什么……

他突然一笑,适度的温和:“走,朕带你去吃‘八仙过海闹罗汉’。”

就这样云淡风轻一笔翻过。前事不提,竟然没一句问。

她支撑着,捺住鼻中的酸涩。

第二十五章

红木雕地屏隔出一个雅间,鼓书的四胡琴悠悠扬扬。

八仙桌上一色官窑瓷盅—— 一品官燕、山参雪蛤、清炖裙边……正中间大瓷瓮,正是‘八仙过海闹罗汉’。

雍正持了汤匙,舀进芙惆面前的碟子:“这些鱼翅、海参、鲍鱼……就是八仙,下面的鸡脯,剁碎了,便是罗汉。孔宴第一菜。自汉而至清,历代皇帝都要祭孔庙。到曲阜,一定要吃这道‘八仙过海闹罗汉’。”

芙惆将筷尖抿进嘴。

“宫里,重重防备,道道试膳,什么珍馐佳肴也没了味儿。所以,出宫来。这也不算道地,什么时候南巡,带你去曲阜。”

她低着头,点了点头。

雍正撩袖,又替她夹菜:“多吃些,最补益的。”

她慢慢咀嚼,轻道:“皇上怎么不吃?”

雍正便也提了筷,夹起一块裙边,翻转着,却终放进碟里。筷子也撂下。

“不做皇帝,朕能做些什么?”

突然的发问。她嘴里的菜再咽不进去,也将筷放下。

临着窗,窗外,熙熙攘攘的市井繁华。

沉默一阵,她静静道:“什么都好,士农工商,贩夫走卒。”

“让朕做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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