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抬起灿若星辰的美目,唇边一抹笑,“过节准备的东西够吗?不够我吩咐管家再送过来。”
我端正坐在椅子中,垂首敛目的矜持,“足够了,谢谢余公子关照。”
余洛不以为忤,了然地看着我,云淡风轻。
连日我故意的淡漠,拒人于千里之外,在他温淳的包容中消于无形,令我手足无措,反倒尴尬歉疚,自觉矫情。
他半开玩笑,轻轻说,“听说迟歌对雪池雪舞极好,反而对我这个正主儿不怎么上心。”
我只好放弃挂着正经的面具,眨眨眼,“那多人伺候你,排队也轮不到我啊。”
他失笑摇头,站起来拉起我往外走,“尖牙利嘴!走,我们到园子里逛逛,这两天你老闷在屋子里对身体不好,今天明月节,新换了应景的各色菊花,瞧瞧罢。”
余洛说得轻描淡写。
原来他一直有关注我。
抬眸凝望他隽淡的背影,绸缎般的发丝萦绕着天然茶麸的清净味道。
我拉他的袖子,唤住他。
“余公子。”
他回头,“嗯?”
我好喜欢他纯粹如泉水的墨黑眼瞳。
我呆呆看他俊秀的容颜,说出的话却是极认真,“如果,如果有一天我不在了,请你照顾一下雪池兄妹,可以吗?”
握着我的手紧了紧,微凉的体温沁过来,他嘴边隐去了笑意。
一直知道,余洛要是敛去温和恭谦的气息,清透双眼犀利地盯着别人,是很可怕的。他的眼神冷冷的,不带任何感情,透出强烈的对生命的淡漠轻蔑。高贵清华的冷冽气质,无形中令人心魂俱慑,敬之畏之,不敢亵渎。
“好。”
我苦笑,不得不面对他的逼视。
现在他就盯着我,深邃眼珠有致命的诱惑,也有令人胆战心惊的寒光,开口却是极温柔,“我也会护你周全的,我不允许任何人——”
“少爷,金香大管家带人闯进来了!”水琪忽然匆匆忙忙闪身出现,脸色凝重地单膝跪下。
余洛转过头,一霎已恢复了恬淡漠然,适才凌厉的锋芒尽收,淡淡一笑,“哦?居然来的那么快?”
我有些担心,“你怎么一点都不紧张,水琪大哥挺着急的样子,是有人凶神恶煞来找茬吗?”
余洛露出一丝奇怪的笑意,拉着我转个方向,徐徐朝外边走去,“那迟歌敢不敢跟我去会一会这恶煞?”
言辞满是调侃之意。
我好奇起来,“你都不怕,我为什么不敢?”
“很好,水琪,带路。”
金香大管家是什么人?我一路琢磨,大概跟德大妈一样狠辣,虚伪,看来头也许更盛气凌人一些。可是再怎么趾高气扬,也只是个管家啊,居然敢对世子不敬?
等见到真人,我才知道我完全想错了。
什么狠辣虚伪,仗势欺人,丑恶嘴脸,全只是我的凭空想象。
场面蔚为壮观,余洛现身的一刹,所有童仆婢女跪下地,密密麻麻布满了偌大的前庭。
一位四十多岁,又瘦又小的妇人颤颤巍巍迎上来,脸上沟壑纵横,看得出年轻时眉目是极清秀的。她拉住余洛的手,上下仔仔细细打量一番,擦了擦眼角,哽咽道:“少爷,最近病好多了吧?”
余洛脸上是从未有过的敬重,轻轻抱着金香瘦小的身躯,安慰道,“好多了,香妈妈,余儿很想你呢。”
“余儿,让妈妈好好看看你。”金香抹一把老泪,拉住他胳膊细细观察他的脸,“可怜的儿,每年也只得这几天脸色好一点,那段先生为什么就不肯留下住在王府……”
“香妈妈,余儿很好,段先生自有他的难处,我们不能怪他。”余洛轻声接过话。
金香眼睛通红,叹息抽噎,“唉,这是自家造的孽,当然不敢怨别人,你娘泉下有知,心中又该难受后悔了,天作孽啊……”
说到这里,金香掩嘴,无声哽咽更厉害了,几乎喘不过气来。
余洛轻柔地拍她的背助她顺气,温柔劝道:“香妈妈,别哭了,好好儿过节呢,又弄得伤感起来,娘会更担心的。”
“就是,人老了……”金香掏出帕子不住拭泪。
我都看出来了,余洛和金香明显感情不一般,真挚深厚,金香显然是很疼爱他的,看他的眼神就像一位妈妈看自己未长大的孩子。怪不得刚才余洛那副样子,敢情我白操心呢。
“余儿,听说你是为了一位姑娘不回王府那边过节,就是这位姑娘吧?”
金香恢复了情绪,转身打量我。
“嗯,这位是莫姑娘。”余洛不置可否。
什么,为了我不回王府过节?
我吃惊地看向余洛,他似笑非笑的星眸除了一片清明,别无暗示。
我只得转向金香,不知道要行什么礼,跪下?屈膝?磕头?乔竹悦好歹是安琴郡主,用不着吧?
余洛,你搞什么鬼啊。
最后我只微笑地点点头,矜持道:“金香管家,小女子姓莫,名唤迟歌。”
她拉起我的手,善意地打量我一番,叹气道:“也是个好姑娘,可怜……”
我巴巴望向余洛,不知道该怎么回应金香。
余洛走过来,“香妈妈,这次突然来落雨行府,是父王的意思吧。”
金香点头,鱼尾纹深了一分,忧道:“。余儿,王爷是为了你好,你以前从未了一个女子这般……他老人家担心啊……”
余洛神色淡漠,语中寂寥,“他从来不知道我想要什么。”
金香深深看我一眼,语气竟带一丝哀求,“余儿,你注定是成大事的人,明天就带她随香妈妈回去吧。”
“父王的意思我明白,我答应便是了。”
他说得轻轻巧巧,金香舒了一口气,于我却是一个晴天霹雳,轰地脑袋全白了。
他答应了?意味着什么?
他答应将我抓回楚泽王府,交给楚泽王处置,严刑逼供,强迫我交出兵符?
他决定为了争夺最高的皇位,放弃我?
我完全懵了,震惊地盯着余洛没有表情的脸,淡淡的,却又坚决的。他悄悄伸手过来握住我冰凉的柔荑,似还说了句什么话,我已经完全听不到了。
怎么办?明天就要被带回杭舟的楚泽王府,启云没醒,我就是要逃也不成啊。
难道我注定再次抛下启云,自私地走掉?
心好痛,好痛。
余洛,余洛,你真的决定了吗?
接下来我糊里糊涂地应付场面,竭力保持面上的一无所知,心里其实一片混乱,连嘴里说的什么话都不知道。
不知道什么时候怎么样回到自己的院子,已经日上中天了。
25。疑虑重重
一整天我都心神不宁,精神恍惚,终于熬到晚上。
府内处处张灯结彩,灯火如昼,喜庆的气氛浓厚而温馨。各品种的菊花开的如火如荼,我最喜欢的凤尾菊,勾着长长的花须,似要绽放一生的精华,开得热烈而壮美,最底下的花瓣都不堪花朵的重负垂到地面了。
明月皎皎,其华灼灼。夜幕才渐浓,明月节美食宴就开局了。我作为上宾坐在左边首席,紧挨着的是主位的余洛,其他客座都空着。
余洛和我都是清淡不喜嘈杂的人。总管将下人的宴桌摆得远远的,园子里觥筹交错,笑语欢声,好不热闹。
美食一道接一道端上来,我都记不清自己吃了多少东西。清煮粉菱角,西米南椰羹,小葱炒田螺,甜露拌芋艿,荷叶莲子汤,槐花蜜饯,熏蒸螃蟹,桂花枣糕……花样繁多,味道可口。最后端上新鲜的石榴,葡萄,柚子等水果的时候,我已经饱得再也吃不下任何东西了。
奢华的美食宴过后,还有一套冗长的“降恩”仪式。所谓降恩,就是主人端坐在高位,等着仆人一个个上前来磕头道贺,然后打赏他们二两银子。听月落说,以前相国府过明月节也才赏五十个铜板,余洛钱财之多,可见一斑。
落雨行府的下人本来就不少,加上金香大管家带来的两百多人,余洛总共得接受八百多人的磕头,然后格式化地说两句,再赏银。
下人排队等候着,一眼看不到队列的尽头。我正担心余洛的身体怎么经得住繁缛的程序,他招手唤来金香管家,让她代为分赏。原来他只要象征性地接受几个总管的朝贺,其它的可使人代劳。
每个人都领到“恩露”时,已经月上中天了。庆祝移到花园里,继续游园活动,喧闹的人群不时爆发阵阵笑声,月落雪舞两个人早不知钻到哪里,兴高采烈进行她们的探险。雪池显然也被这气氛感染了,腼腆的他在金兰等人的诱哄下,也叫入到游戏的行列中,渐渐放下拘束玩起来。
人人沉浸在欢乐中,笑容真心而美好。
我悄然转身,回房拿出备好的一叠彩纸,一个人走到僻静的荷花园,在池边抱膝坐下来。
这园子离那边很远,此时寂静无声,寒冷凄清,与正堂的热闹欢嚣截然相反。
一轮圆月挂在天空,悄怆凄神,幽邃寒骨。七月时花苞挨着挤着的盛景已然不复了。唯有稀疏的荷叶,三三两两花骨,几片深红的老瓣。
我抽出一张彩纸,认认真真折莲花灯。
“妈妈,中秋节又到了,您在那边过得还好吗?您现在不要为爸爸伤心了吧。女儿吃了很多好吃的东西,这次可不再是邻居李阿姨的残羹冷炙了呢。”
泪水滴在彩纸上,晕出黯淡无光的花渍。
“那是您和女儿一起度过的最后一个中秋。我们娘俩看着月光,说了整整一夜话。您一个字都没提及爸爸,只小声对我说,我的女儿长大了,懂事了。将来找丈夫,人品好,有责任心,心眼实就挺不错。千万千万不要把自己陷入无聊的爱情中,害自己一生。一时冲动,毁了自己终身,还累及孩子,是最让人难过的啊。”
碧荷幽泉,绿塘潋滟,莲影深浅不定。
我擦去脸上越来越密的泪,免得视线朦胧,折出的莲花灯不够精致好看。
“妈妈,您嘴上不提,心里一直等他回来的,是不是?爸爸倔强梗直的牛脾气,在单位里到处得罪人,受人排挤,被开除后下海做生意,受骗上当,破产负债。他也是一个可怜人,被生活打击得理想破灭的可怜人……”
小巧的莲花灯折好了,我点燃一根半截的蜡烛头,置放在莲座上。我把莲花灯轻放入池塘,指尖掠过凉水,冷入心脾。
指尖颤了颤,我继续洒了一杯米酒,对月祭奠。幽暗的烛火顺着浅浅的水流,飘过月亮的倒影,撞上几片荷叶,一路向外。荷塘大约与外边水系互通,是一汪活水。
很小很小的时候,妈妈说,一盏莲花灯,代表一个心愿。
呆望逐渐离我远去的微弱火苗,我的心愿就是,妈妈在另一个世界能够彻底放下爸爸,放下一生愁苦的根源,快快乐乐生活着。
星辰疏朗,云雾淡薄。我闲坐着看稀稀落落的荷花,一时间有些茫然,孤独无助的情绪让我无所适从,不由得地吟起一首诗。
“秋阴时睛渐向暝,变一庭凄冷。伫听寒声,云深无雁影。
更深人去寂静,但照壁、孤灯相映。酒已都醒,如何清夜永?”(注①)
我暗忖,周邦彦一生也不算坎坷,何以他的羁旅词这般哀婉揪心?或许正是为了我这类喜欢顾影自怜的人吧。
“更深人来作陪,但相询,佳人愿否?”一声低吟碎了满塘寂静。
我叹息,回身。
果然是余洛。
月下的他依然美好得不像凡人,凌驾红尘俗物之上。瘦削的身量静立在不远处,风度翩翩,清悠眼眸沉静内敛。画一般的俊美五官,笼着淡淡的表情。
“如果同病相怜,就来吧。”我指指池边为主人常设的湘妃榻。
他却过来挨着我坐在地上,“在干什么?”
“祭奠考妣。”
他大概会以为我指的是乔相国夫妇吧。
出乎我意料,他说,“说点关于他们的事来听听吧。”
我很想笑,你难道没有对乔相一家调查得一清二楚吗?
我还是说了,说的是莫迟歌的事。
“我娘十八岁的时候,遇到一位年轻英俊,很有上进心的青年。他们如此热烈地相爱,二十二岁时不顾双方家长的反对,偷偷成亲,然后生下了我。”
我随手拈起一张纸叠起千纸鹤。
“我们一家三口幸福地过了几年,后来我爹遭了重大的打击,一蹶不振,从此消沉颓废,一门心思花在赌博上,我家仅剩的薄产全输光了。”
我说不下去,沉默地做我的纸鹤,好像它是我的宝贝。
余洛转头看我,“再然后呢?”
“再然后……娘得了很严重的病,每晚心脏痛得无法入睡,可是爹冷冷对她说,家里正缺钱,你还生什么病,真是晦气!我跪下来求爹不要再去赌了,给点钱找大夫看病。他却一脚踹开我,头也不回地走了。最后,娘对她爱了一辈子的男人绝望,拉着我的手静悄悄死去,而爹那时正在赌坊里吆喝得起劲。”
泪线爬下我的脸庞,我凝视掌中玲珑的千纸鹤,笑道:“真是一个叫人伤心的爱情悲剧,是不是?”
余洛叹一口气,宽大的手掌覆上我的,“迟歌,你失忆了,为什么不连同这些伤痛一起忘掉呢?
那样会快乐得多。”
全身一冷,我苦笑,忽然意识到自己犯了一个天大的错误。
我真是一个蹩脚的撒谎者,这么大一个破绽。先是说自己失忆,现在又把爹娘的故事记得清清楚楚,还能怎么样辩解呢?
“当我说乱编好了。”我淡道,抽回自己的手,无力再编话圆谎,也不懂得编。
“不,迟歌的感情是真的,这种感觉我再熟悉不过了,”余洛盯着我,轻缓但坚定的语调,“还记得在这荷花塘边,我们第一次邂逅,我说你眼中的沉痛让我想起一个人,他和你有一模一样的神态表情。”
他唤我的名字,带一丝急切和脆弱,像漆黑夜里找不着回家道路的孩子。
“迟歌,那个人,就是我呀。迟歌……”
父王和娘亲明明应该是最亲密的夫妻,一问一答却刻板生硬,恭谦有礼。父王从来不进娘的卧室,下人们都传说我不知是哪里冒出来的野种。
第二天,嚼舌根的人被活活打死了。
见过我娘的人,都会被她的美丽高贵折服。只有近身伺候的人才知道,她不过是一具完美的躯壳,灵魂早已死去,每日行尸走肉一般,坐在槐树下发呆,任由浅黄槐花落满一身。从小我就害怕她空洞没有表情的脸,精致美丽却令人毛骨悚然,每次请安我都哭闹挣扎不愿去。一直是香妈妈代替她细心照顾我的起居,她从来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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