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打好热水进屋。他已经看完了,坐在轮椅上闭目养神。
“该给你敷关节了。”
我拧好热得发烫的毛巾,跪到他身前撩起裤腿,把毛巾敷在他左脚踝上。他全身的关节一遇到寒气就会肿痛,只能靠时时的热敷减轻痛楚。
“热度合适吗?烫伤皮肤就不好了。痛不痛?”
“不痛,好很多了。”他轻轻摸我的脑袋,“明天你要进宫,我已经把所有人员都安排好了,记得你娘亲同太后年轻时是闺中姐妹,以前你是称呼她皇姨母的,往常她常召你进宫……”
我拧好第二条滚烫的毛巾,仔细包好他的右脚踝,“你都给我讲了好几遍,我已经记在脑子里了。你就这么不相信我?”
他轻轻叹一声,将我拉到他身边,不说话。
我把脸贴在他胳膊上轻磨,揽住他的腰,“洛宇,明天一行是不是很凶险,要不你这么担心?”
“不会的,别怕,我刚才查了所有消息,部署人马,一切都会很好的,太后只是想和你拉家常。”他温柔地笑,凉凉的手指抚摸我的脸。
我知道他在安慰我。如果不凶险的话,他怎么会这么拼命地安排谋划。我弯起嘴角,朝他黑黑的眼睛看了一下,又跪下去,弯下腰从水盆里捞出另一条炙烫的毛巾,覆在他两个红红肿肿的膝盖上,若无其事说话。
“嗯,我知道。我要去一整天,你自己在家好好照顾自己,不要让我担心。”
他握住我的手,凝视着我,“这些活都说了让宁儿采儿她们干好了,烫了手怎么办?”
“不……”半晌我憋出一个字。我希望能够亲手照顾我爱的人。
很久很久之前,妈妈病重,我都坚持亲自照顾她。一来没有钱请护工,二来,病着的那个人,如果你真的爱他,总要自己亲手为他做一切才放心。一点一滴地做事,为他穿衣倒水,吃药洗衣,心才能踏实,仿佛指尖在劳作的时候,能够把他的痛苦不着痕迹地拂去。
思量着,我忽然一阵战栗,抬起头盯着他,说,“洛宇,我非亲自照顾你不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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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我穿上隆重的朝服,被一大群人簇拥着,坐马车缓缓驶进雄伟壮丽、庄严肃穆的皇宫。
随我的十二个丫环,除了启云月落,全是楚泽王府水字部的成员。
进了慈宁宫殿,帘幕粉影,铜炉金钏,窗上挂着斑斓的彩凤织锦,地上铺着厚厚的软毛毯,装饰物品无不极尽奢华繁复,又于繁缛处见精巧。这时好几十个娥黄翠绿的宫女从里面迎上来,一字排开跪下,排场极大。
走了十来米绕过屏风,厅子一片肃静。中央的主位上端坐着一位很美丽的中年女子。她穿着雍容华贵的金黄色衣裙,头发梳起高高的发髻,一点儿也不显老,依然能领略到她当年倾城倾国、国色天香的雅若风采。林婉琪有一双精明沉静的眼睛,黑漆漆的青丝,赛雪欺霜的肌肤。
“臣妾乔竹悦参见皇太后,太后千岁千岁,千千岁。”我刚跨进门就跪了下去。
“起来吧。”她妩媚地笑了笑,招手叫我坐到她身边。
“不声不响嫁了人,见了哀家规矩起来了?”
我低头抿嘴一笑,“皇姨母又取笑人家了。您现在是皇朝的皇太后,地位最是尊贵的。谁见了您不规矩,还了得?”
“看看,一年多不见,嘴巴还是这么伶俐,出落得愈发水灵动人了,宇世侄出了名的温柔,对咱竹丫头好的不得了吧?”
我脸微红,嗔道,“皇姨母……”
她笑吟吟,眼里却半点笑意都没有,“当初哀家还跟你娘说,让你做哀家儿媳妇呢,我家熙文总算不会亏了竹丫头这么好的相貌人品。”
我一惊,手心里汗都出来了,赶紧扯出笑容,把话题拉开,“丫头福薄,没有这个命伺候皇上。自有更多的好人家的闺女呢,远的不提,就说在我家住着的岳将军他妹子,就一心想着秋狩后进宫。岳姑娘是个标致的美人儿,到时候太后看在丫头的份上,可别为难人家。”
林婉琪低头,用盖子慢条斯理拨着杯中茶叶,嘴角勾了勾,“岳天泉他妹子小眉么?这个你不用急,哀家一定会作主,把她纳入的。实话跟你说,那个闺女我也是早瞧好的。就怕她又像你那样不声响给溜了。”
我感觉到我的指尖在发抖,笑容也僵硬起来,“这个不会。岳姑娘就是因为这个跟岳将军闹翻,搬到王府来的。她心里就只想着皇上呢。”
“可不,不管怎么样,哀家都得看好喽,岳小眉哀家是要定了。”
和岳天泉结为亲家,是当前长孙熙文军事势力迅速提高的一大捷径。当然不可能放过她了。
我稳了稳心神。又听林婉琪慢悠悠说道:“竹丫头,哀家听到你家遭巨变的消息时,可唬了好大一跳。你给哀家说说,当时到底是怎么回事,你爹手中的兵符去了哪里?你怎地又跑到楚泽王家那儿去了?”
我淡淡一笑,“丫头……也不知道当时是怎么回事。当时丫头受了重伤,醒来后很多以前的事儿都模模糊糊,记不清了。多得世子爷收留,才得以侥幸存活,皇姨母您说,丫头不嫁给他,嫁给谁呢?”
“是吗?”林婉琪眼中闪过不可捉摸的精光,慵懒笑着反问一句,并不恼怒。我的脊背发凉,好似有嗖嗖的寒风吹过后颈。
“现在事情虽然过去了,你没了爹娘,糊里糊涂就过了人家的门,听说婚事也没弄好,怎地那么寒碜?”
“皇姨母操心了,宇世子身子不好,经不起折腾。王爷本来想着好好摆酒的,被丫头劝住了。并不是王府寒碜。”我小心翼翼应答。
“嗯。哀家说嘛,你就算皇家的一个公主了,当作我半个女儿,不能含糊就过去了。这样吧,我已经跟皇上说过了,乔家旧时的田宅都赐予安琴郡主,另外京都东南郊划五百亩建庄园,另外赏赐若干,给你当嫁妆。”
我赶忙离席跪地谢恩,“丫头谢皇姨母浩荡皇恩。”
“起来起来。”林婉琪有点不耐烦,两眼一瞥,回头漫不经心吩咐旁边的丫鬟,“晴儿,安琴郡主跟哀家说了半日话,肯定口渴了。你去将早上御厨特意给哀家做雪莲养颜茶乘一点来。”
“丫头怎么敢喝皇姨母的茶?”我忙笑道。
她瞅我一眼,滑腻白皙的纤纤指拈起一颗枣,“哀家赏你,你就喝吧,你以前可没那么拘谨!这个雪莲茶,是昆仑那边进贡过来的,女人喝最养颜健体了。”
“那就多谢皇姨母恩赏了。”我礼貌道,其实楚泽王府里我经常喝这个,怕比皇宫还多呢。论起奇珍异玩、仙草灵芝,楚泽王府只能比皇宫多,不会比皇宫里头少。
晴儿稳稳端着托盘,跪在我面前,“郡主请用雪莲茶。”
我对她笑笑,接过茶杯,低头吹了吹热气。
我脸色猛地变了。杯中的茶水,不是普通茶水那样澄澈的黄色液体,而是泛着不正常黯黑,还有一股子怪味。我在王府喝的雪莲茶,茶水是白的,纯净得就像山石下清冽的泉水,根本不是这种恶心的发黑。
“竹丫头,怎么了?”林婉琪在一边盯着我,嘴边一丝冷笑。
怎么办?皇太后当众赏赐我茶水,不能不喝。可是这个明明是一杯毒药。
我背后刷地冒出涔涔冷汗……
14。云熏雾绕
手一抖,有几滴茶水洒到我手背上。
“郡主,小心烫!”站在身后的启云突然柔声道,弯腰接过茶杯,抽出一条绣花手绢轻轻擦掉手背上的水珠,然后又恭恭敬敬把茶呈给我。
我把杯子握在手中,掌心薄汗,几乎把杯子滑下地。林婉琪虎视眈眈盯着我。我硬着头皮,举起左边宽大的水袖遮面,低头浅呷一口茶。
杯中液体竟不知怎地变成了清清的纯净液体,我惊了一下,茶水在喉咙打个转,流进肚子里。
我放下杯子,从容拂了拂袖子,笑着,“甜而不腻,皇姨母天天喝这个,怪不得保养得这么好,皮肤好得叫后辈们看了都羡慕得不行。”
林婉琪摸摸大拇指上的碧玉指环,半眯着杏眼,眸子像一泓深潭,深不见底。她不接我的话。
殿中陡然安静,我甚至可以听到身后侍女轻缓的呼吸声。杯子里的茶水还在冒着袅袅的热气,地毯描着昂头飞舞的凤凰,太后头上的金步摇在微微晃动。
我几乎被这死寂窒息了的时候,殿外传来一声长报,嘹亮尖锐直入内厅。
“皇上驾到——”
这声长报引起了一阵骚动。除了太后,我等全部立即起身,跪在厅堂中央,身后跟着一大群丫环。
脚步声后,先是一众弓着腰的太监排队快步走进来,跪到我身后,接着跨进来气宇不凡的高大男子,眼睛炯亮,明黄色飘柳绸纱的龙袍,紫金玉冠束着整整齐齐的头发。
“楚泽王世子之妻乔竹悦参见陛下,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黑色朝靴在我面前顿了顿,龙袍下摆几乎拂到鼻尖,一股清淡的龙涎香飘过我脸庞。
“平身。”黑色靴子越过我,走到雍容的林婉琪面前。
长孙熙文稍欠了欠身,“儿子给母后请安。”
我起身站到一边,听得林婉琪淡淡道,“皇上今天怎么突然有空到哀家这里,朝政不忙么?”
皇帝自顾走到上座,一转身坐下来,面无表情,不置可否,“嗯,来看看母后。听说久已失踪的安琴郡主今儿进宫,顺道也来看看。”
林婉琪嘴角轻蔑弯了弯,“皇上,安琴郡主是没指望了,谁叫你不抓紧来着,人家已经择了好人家,出阁了。”
我捏紧袖子里的拳头。如果可以的话,真想给她一巴掌,我嫁人关你什么事,为什么两次三番拿出来语含暗刺?
我悄悄斜睨她一眼,忽然晴儿端着茶奉给长孙熙文,款款跪在他面前,面含春风,娇滴滴说到:“皇上,请用茶。”
皇帝接过茶杯却转手搁到桌子上,冷冷道:“楚泽王世子当然算是个好人家。小朱子!”
“奴才在。”小朱子赶紧从后面弓腰走到长孙熙文跟前。
“将刚才朕拟的圣旨宣读。”他有意无意扫了我一眼,眸寒似冰。我心里一个激灵。
“安琴郡主接旨。”
我只好跪到小朱子身前。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长孙皇朝前丞相擢兵部尚书乔奕之女安琴郡主乔竹悦成婚,着命赏赐拱抱石朝帽顶一个,嵌二等东珠十颗。 金凤五只,嵌五等东珠二十五颗,内无光七颗,……飘柳绸纱每色十匹,绣五彩缎金龙袍料五匹、绣五彩缎蟒袍料二十三匹、绣五彩纱蟒袍料二匹、织五彩缎八团……乌木商丝座、汉玉鹅一件,紫檀座,擅紫漆案用、汉玉璧磬一件……钦此!”
小朱子足足念了有二十几分钟,我跪在那里傻傻听着,好不容易等到“钦此”两个字,连忙三呼万岁谢恩。
启云月落一左一右扶我站起来,接了黄澄澄的圣旨。
“安琴郡主听着满不满意?可别落了人话柄,说咱皇家嫁个女儿都寒碜。”林婉琪坐在软座上慢悠悠喝茶。
“臣妾不胜感激。”我轻声回答,低头敛眉。
回到我座位上,发现身边的几个侍女居然不给我让开路,愕然抬头一看,却发现她们的眼睛都巴巴看着皇上那个方向,粉脸含羞。
“咳……”长孙熙文轻咳一声,眸光如冰刃般射过来,冷鸷阴猛,竟吓得一个宫女一个趔趄。
旁边月落袖子轻挥,稳住那个宫女的身势,避免了一场意外。
“母后,已经快晌午了,您不是习惯小睡一会儿的吗?朕看还是让安琴郡主回去吧。”皇帝随口道,喝一口茶。
林婉琪脸冷下来,抿了抿秀美的唇,慢慢道,“郡主是客,哀家当然不能怠慢。皇上朝事多,还是赶紧回去处理的好。免得让人说哀家碍了朝政。”
皇帝不为所动,“母后和郡主旧也叙过了,茶也喝了,还是早些歇息吧。前些日子母后头疼还没大好,儿子不放心。”
我坐在一边不出声,静看他们打太极能打到什么时候。
林婉琪捏紧手中的彩釉小杯,尖尖的金色指套微抖着,“哀家身体自己难道不知道?乔夫人乃哀家旧日好姊妹,竹丫头以前也常进宫陪哀家说话儿解闷的,今儿哀家心情好,想多聊一会子。”
长孙熙文微微一笑,“朕今天却想要同郡主说说乔相国的案子和兵符的事,母后还是放人吧。以后得空,儿子多让郡主进宫陪母后就是了。”
话说到这个份上,似乎进行不下去了。
林婉琪“砰”得把杯子扔到几上,美丽绝伦的脸霎时黑了,“今天皇上就是想跟哀家抢人了。皇上,大业江山为重啊!”
长孙熙文丝毫不以为意,英俊的脸似笑非笑,“朕与郡主要说的,也是国事。”
林婉琪拂袖站起,隐忍下怒火,“皇上当谨记当日之誓。”
长孙熙文一动不动坐在椅子上,面色冷淡,淡定从容,“从不敢忘。”
林婉琪转头冷冷盯我一眼,柳眉一挑,冷笑,“竹丫头,哀家真服了。”
说完不管我愕然,转身朝内殿走去,宽大的裙摆刮起一阵香风,青丝上插的彩凤刁珠抖动着。
目送着她石青缎白狐绒裙的背影,我悄悄松了一口气,僵了近一个多时辰的脊背几乎软了下来,却马上挺直。旁边还有一个长孙熙文,正对上他冷鸷如霜的深沉眼眸,还有无比熟悉的倜傥容颜。
他只盯了我一下,便起身向外走。小朱子扯开嗓子,“起驾——”
小朱子来到我身前,“安琴郡主请——”
我点点头,抬眼却被他鬼鬼祟祟的笑弄得吓了一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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乾清宫的偏殿,我跪在冰凉的地板上,周围的摆设熟悉得仿佛昨天我还在这里呆过,什么都没有变。
朱红色漆的殿柱,堆满折奏的龙案,外面洒进来的阳光打在纱幔上,驱不散冰冷的空气。
“郡主请起,其他人下去吧。”沉默了半晌,长孙熙文踱到我面前,薄唇略掀了掀,总算出了声。
我站起来,盯着他龙袍下摆,白色丝线精绣的云纹波浪。
“莫迟歌。”他淡淡喊了一声。
我全身不可遏止地震动了一下,随之又苦笑。
“太后那杯茶你喝了?”
“太后赏赐,臣妾不敢不从。”
皇帝脸色阴森看着我,伸手捏住我的手腕。我赶紧退后,低头,“皇上,这不合礼数。”
他冷冷瞥我,身形一闪捏住我右手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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