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炼心头一动,呵呵笑道:“杨顺为官如何,您是严门长孙,莫非还有不知道的?他每年送往严府的孝敬,不在少数吧?莫非还瞒着您送的?”
严鸿道:“杨宣大每年送来的孝敬,确实不在少数。”
沈炼道:“那便是了。他宣大总督的俸禄,一年能有多少?够不够送个零头?如今能把这金山银山往你严府搬,难道还会是他自家贴腰包孝敬么?当然是搜刮的民脂民膏,喝的兵血。”
严鸿道:“若果如此,那此事倒也可恶,宣大为国家门户,事关江山万里安康,若是一味搜刮,弄得边庭动摇,这其中的罪过,谁人能担?”
沈炼冷笑一声:“听大公子此言,倒是凛然正气。杨顺在边庭所作所为,不信你严府一些不知。但他毕竟是你爷爷严嵩的干儿子,莫非你还要大义灭亲不成?”
严鸿心道,姓沈的,你哪怕稍微给点好脸色,咱们也好商量。像你这样句句打脸的,难怪堂堂国朝进士,混到这般田地了。他却不与此狂人一般计较,只正色道:“沈先生,我严鸿本是个俗人,大义灭亲云云,如何敢当?只是我严府素来受天家眷顾,也享了国家无数俸禄,饮水思源,总得为万岁爷、为国朝江山与百姓谋一二好处。那杨顺确实是我爷爷的养子,我论起来要叫他一声叔父。可是他若真的把边庭搞乱,我也不会姑息养奸。若论亲疏,那山东巡抚刘才,不照样是我爷爷义子。可他既然在济南贪赃枉法,令百万民众陷于水深火热之中,我便也照样断送了他。”
沈炼听严鸿提到“山东刘才”四字,悚然一惊,再听严鸿这番话,竟然愣了片刻,方笑道:“如此说来,严钦差此来,是真心想查办那杨顺贼子,为边庭军民除此大害了?”
严鸿不慌不忙道:“我此次前来,不是为了查办谁,也不是为了保全谁。我只是奉天家命令,来看看宣大边庭到底是如何一个样子。若是这里官清民顺,那自然要回报天家,让天家也放心。但若是这里真有什么隐患,我深受国恩,当然也不会徇情枉法,坐看一帮鼠摸狗盗之徒扰乱大明边疆。要知道,我的富贵全是天家给的,扰乱了大明江山,那我严府,我严鸿也得不了好。这其中的道理,我严鸿倒是懂得的。”
沈炼点一点头:“严钦差倒是个直人,有你这番心,沈某便也佩服。”
严鸿道:“不敢当。沈先生,我此次来寻访你,却是诚心请教。实不相瞒,我在京城也听到流言,说宣大这边,总督杨顺多有不太妥当的举止。可是到宣大问多方的官吏军将,却都说杨宣大为官,并无大不妥处。待要搜集什么证据,也是一无所获。正因为如此,才前来拜访,请沈先生看在陆大都督份上,替严某指点一二。若是杨顺果真无事,那当然好,但就怕探事不明,辜负了天家圣恩。”
第 667 章 忠奸会边疆
沈炼听严鸿口口声声讲要秉公办事,眉头也舒展开了。沉吟片刻,道:“不太妥当?哼哼,杨顺在宣大干的事,何止不太妥当。他是胆大妄为,直把国家防御外寇的长城,变成自家捞取富贵的金库,横行不法,祸国殃民,纵然千刀万剐,也不能洗雪其祸患!”
严鸿道:“愿闻其详。”
沈炼也不客气,开口道来。从杨顺平日里克扣军饷,酷虐将士,霸占军垦民田。对蒙古,私下里暗通款曲,开边境黑市牟利。作战时指挥无方,导致将士损伤惨重,却瞒败夸胜,乃至于杀良民冒功。这些罪孽如果摆到明面上说,哪一条都够罢官杀头的。不过具体内容上,和杨大业讲的也是大同小异,而且还不如杨大业的系统详尽。毕竟杨大业就在大同,手下有锦衣组织,而沈炼只是以戴罪之身,自己去调查,或者记录传言。两者的情报能力根本不在一个量级。从这方面说,沈炼已经算做的相当不错了。整个宣大地区,论起对杨顺罪状的掌握来说,沈炼大约仅次于锦衣卫组织。
听沈炼说完,严鸿道:“杨顺果真有此劣行,着实可恶。然而人言可畏,不知沈先生可有证据?”
沈炼又沉吟片刻,道:“也罢,我便给严钦差看看证据。”说罢转身起来:“严钦差稍候。”开了门离去。
沈炼离开,严鸿轻轻捏了下张青砚的手,低声道:“且看他却有些什么证据。”
张青砚也轻声道:“却不知我师姐如今是否在庄子里。”
严鸿道:“我自然醒的。待先问了杨顺的事,再做其他打算。”
过了约莫一顿饭功夫,沈炼回转来,捧着一个大纸盒子。把盒子放到桌上打开,严鸿看时。里面是些纸墨笔。拿起看时,有的是类似日志的事件记录,记录杨顺某年某月,在何地与蒙古人暗开生意;或记录某年某月。打了怎样的一个败仗。还有的则是沈炼笔录的边军士卒、乡民的口述。之后则有证人的画押。乃至杨顺杀良冒功,也有幸存者和遇害者乡邻的口述。这里面的材料总共约有数十份。每一份记录或详或略,但看得出来,沈炼搜集这些相当用心。这不是从某个衙门的故纸堆里挖出来的,而真是亲身走访基层得出的结论。
严鸿一边看。沈炼一边在旁讲解。他也不瞅文件的文字,随口说来,如数家珍。严鸿心道,这人去当老师倒是挺合适的,完全脱稿讲啊。不过也看得出来,他对这些材料真是倾注了心血搞来的。尼玛,沈炼你到底有多恨杨顺啊。不对……
待大致看完一遍。严鸿将材料理好,对沈炼道:“如此,先生将这些文书交给下官,下官回头便查办杨顺。”
沈炼道:“严钦差。您老看来,这些文书,能够坐实杨顺罪状否?”
严鸿道:“能否坐实,还要看三法司审理。不过在下官看来,杨顺为非作歹之事,倒是多半跑不了。”
沈炼道:“照啊。既然如此,便请严钦差发随行天兵,将杨顺那厮当场逮捕。沈某随钦差进京,呈上罪证给三法司,以惩此恶贼。”
严鸿不想沈炼这般精明,居然要自己先逮捕杨顺,再给证据。他原本想的是,把证据拿到手,然后再去敲诈杨顺,之后回京把证据交给严世藩,再让老子出马,把杨顺另调个岗位,大家驴粪蛋表面光,落个彼此相安无事。然而沈炼既然这般说,这事儿却没这么简单。
严鸿心知此次这事儿没那么容易了结,但表面仍笑道:“沈先生您也是锦衣卫出来的。下官此次虽然有节制诸官的王命,但宣大毕竟乃国朝九边重镇,若是要当场逮捕杨顺,未免儿戏了些。有沈先生这些罪状在,下官回京之后,自当如实面君,另选贤能相代。沈先生,下官这里以名誉相保,只要你给这些罪状是真,决不让杨顺在宣大总督之位上待过端午节去。”
沈炼呵呵笑道:“严钦差,你把沈某当傻子了。你严家与杨顺的关系,自不必我说。我这里把罪状给了你,回头你一把火烧了,却又如何节制杨顺?至于你严钦差的名誉,哼哼,沈某远在边塞,耳目不通,却也没听得严钦差有什么好名誉。”
严鸿见沈炼说话如此不客气,闷闷一气,待要发作,忽然心念一转,又笑道:“既然如此,沈先生,敢问您手中,还有没有什么别的证据?”
沈炼面色一沉,旋即昂然道:“杨顺的证据,都在此了。只要严钦差你将杨顺当众逮捕,沈某随后便亲携证据随你进京。若要我先在此把证据给你,却是不妥。”
严鸿又道:“杨顺之事,便这般也使得。沈先生,下官还有一言。您是我岳丈陆大都督看重之人,虽与我父有些不愉快,但彼此都是为了国家。下官此次来查办杨顺,正要倚重先生之才。未来锦衣卫中,先生这等文武双全的志士也是少有。自古冤家宜解不宜结,下官斗胆在此说句好话,先生可否与我严府捐弃前嫌,共谋朝政,彼此为天家出力?”
沈炼冷笑道:“严钦差,我与你父严世藩,又无杀父之仇,夺妻之恨。我鄙夷他的,不过是欺君弄权,贪赃枉法而已。一班儿朝廷文武,皆在你严府老小阁臣面前如奴婢般摇尾乞怜,沈某偏不来赶你这热灶头。便是你父严世藩,他若肯不再为恶,我何必与他记仇?但他若依旧如故,干那些祸国殃民的勾当,我便要如对付杨顺一般,早晚将他绳之以法。须知天理昭昭,善恶有报,严钦差你若真有孝心,不妨回去劝劝令尊,及早收手,改恶从善,他日不失善终。”
严鸿听沈炼说话越来越难听,心想这人真是无可救药。老子好歹是天家钦差,你就一点嘴上情面都不留?看这样子,指望你和严家说和也别想了。你存心要搞个不死不休的局面,那就随你好了。
他咳嗽一声道:“既然如此,我且回大同,继续查访。待回头杨顺归案,沈先生莫忘前来佐证。”
沈炼微微一笑:“真若是杨顺被拿,我自随钦差回京。这宣大万千军民,乃至天下百姓,怕也要感谢严钦差大义灭亲,为国锄奸。”
严鸿道:“有劳了。沈先生,还有一事相问。有一位紫衣嫦娥夏紫苏夏女侠,我听闻在沈先生宝庄上住,不知眼下可在?”
沈炼脸色又是一变,愣了片刻道:“不知严钦差问夏姑娘却有何事?”
严鸿打个哈哈:“实不相瞒,那位夏紫苏夏姑娘,乃是我的爱妾。不合与我拌了几句嘴,竟而不辞而别。听说有人见她在沈先生宝庄,因此我特来相问。”
沈炼道:“不错,夏姑娘确实曾在鄙庄住过,不过现下已经离去了。她去了哪里,我却不知。”
一边易容的张青砚心念一动,正要向严鸿耳边说话,却听两声咳嗽,有人推门而入。严鸿、张青砚看时,乃是一个青年男子,满脸病容,指着严鸿怒道:“原来害了夏姑娘的,就是你这小奸贼!严鸿,夏姑娘何等神仙一般的人物,竟被你这般侮辱,我恨不能生吃你的肉!”
严鸿双眉一竖,张青砚早起身,将腰间绣春刀抽出五寸,粗声道:“大胆狂徒,敢侮辱我家长官!沈长官,这是何人,怎么这么无礼?夏太太本是我家长官的爱妾,明明是她擅自离去,怎能反怪我家长官!”
第六百七十回 二探沈家庄
沈炼亦喝了一声:“衮儿,回房去!这里哪来你说话的分!”那沈小霞闻声也急忙赶来,道:“二哥,你注意身体!”将沈衮拽了回房。沈炼转向严鸿道:“钦差见笑了。此人是犬子沈衮,近来生病,胡言乱语,钦差休要责怪。”
张青砚道:“沈长官,我家严长官对这夏太太十分宠爱,你若真知道他的下落,务必告之,我家长官必有重谢。再说,这是严府家事,不涉及朝政,沈长官全当帮个忙,日后大家方便。”
沈炼笑道:“严钦差乃是堂堂锦衣卫,连锦衣卫都找不出的人,我又如何知道下落?夏姑娘前些时候确实在我家,但早已离去。去向哪里,我也说不上来。”
严鸿待要再问,张青砚轻轻拉了他一下。严鸿会意,拱手道:“既然如此,下官也不便多叨扰。沈先生,这就告退。”
沈炼道:“严钦差,好说。待拿下杨顺之后,告知一人,我便收拾准备随先生进京。”
严鸿与张青砚推门而出,却见带来的十多名护卫各自站定方位,守得甚是严密。严鸿道声:“走吧!”带队出了庄子,翻身上马,朝本家营寨而去。
沈家庄外不到十里的一处农舍中,一个后生飞奔进屋道:“老兄,钦差真带人去沈炼庄上了。”
屋中,一个满脸胡子的汉子眉头一皱:“他们在里面待了多久?”
后生道:“约莫有大半个时辰。出来时,沈炼亲自相送,我看他们说说笑笑的,似乎不像吵翻的样子。”
那汉子右手握拳,在桌上轻轻敲击两下:“不妙,这样看来。那严鸿严钦差,又想用山东的故技重施。咱大帅或许要糟。赶紧准备信鸽,通知大帅。”
蔚县、保安、淮安交界处的一个山寨里,点着几盏昏暗的油灯。这山寨自无水浒传里“忠义堂”那般气魄。甚至比起飞虎山孙烈的大堂也要少了几分气派。正中交椅上。坐着一个满面胡须的中年汉子,脸上几道刀疤说明其江湖阅历。此刻。他正与上手客座上的一个老者答话。
“宁先生,以您说来,这钦差严鸿来保安地界,是要对沈先生有所不利?”
那“宁先生”身材甚高。面容瘦削,皮肤却甚白,尤其一双手全无皱纹。三绺长须已见花白,双眸炯炯有神,说话中气十足:
“慕容寨主,老朽倒也不能一定说存心不利。然而沈先生得罪严府不浅,杨顺又是严嵩的义子。这一番严鸿出巡宣大。到底存了怎样的心思,谁也说不准。只是沈先生多次到宣大各境走访边民、军士,这事实在闹得不小。若是严嵩铁了心要包庇自家的党羽,我看哪……沈先生却是他们的心腹之患。”
那慕容寨主道:“既然如此。我且叫手下兄弟们细细巡查。若是真有甚长短,就算拼出性命,也要保了沈先生,不能叫这名闻天下的好汉子,在我慕容语的地界上出事。宁先生,您是华山派名宿,便请留下寨中主持,如何?”
那宁先生长叹一声,轻抚胡须道:“老了,老了。老者不以筋骨为能,也只是来给慕容寨主通个消息。此间事体如何,全凭慕容寨主裁定。老朽还有些俗务,却须先告辞一步了。”
慕容寨主劝了几句,见那宁先生意思坚决,只好作罢。要紧吩咐二当家,安排哨马,监视沈家庄一带。
严鸿回到自家营寨,早有王霆、刘连等人接着。严鸿也不多说,带领随从亲信,进到中军帐中,召陶智、邵安、梁如飞、奚童、严峰、严复等人道:“诸位都是我的心腹,今天这一趟拜访沈家,有何所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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