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敢和鞑虏死拼。鞑虏来了,只知道逃避。能逃入城便逃入城,自己城池被攻破,也不敢救援。这样一来,我军千里防线,处处只知自保固守,反而成了兵力分散,孤立无援。以我宣大为例,雄兵十数万,那俺答号称控弦二十万,以我估计,麾下丁壮最多也不过十余万之数。两家相比,我军纵然势力不及,加上城关火器,还有背后朝廷,如何不能和他一战?但只因人人存了自保之心,于是今年头里一战,竟被鞑虏打下四五十个城塞,将士儿郎死者不下两万,边民之伤亡更在其上,岂不惨痛!为将者既然懦弱,那么部下士兵,自然是个个惜命。临阵接敌,先想逃跑。须知战场之上,一人怕死,动摇全军,全军怕死,反而易死。正因为鞑虏视战为生,我军畏战如死,因此我军每每被鞑虏击溃,也就不奇怪了。”
第 690 章 骁骑暗藏
严鸿听马芳这番话,觉得颇为有理:“那马将军你呢?”
马芳道:“因此上,我偏要反其道而行之,激励麾下军士,敢和鞑虏拼命。每战我自己当先,叫那士兵们都随我上前。有些人叫我‘马疯子’,没错,我若是不疯,焉能压倒鞑虏?结果怎样?我军一旦开始拼命,鞑虏气势反而下去了,几次大战,虽则伤亡惨重,最终却多是鞑虏支持不住,先退下去。这么一计较,死的人也未必比那些见敌则逃的队伍多。因此上,末将每战必然冲锋在前,不避生死,虽然受了些刀伤箭创,这条贱命倒是保住了。看来战场之上,怕死则易死,舍生反能生,这原是颠扑不破的真理。”
说到此,马芳刷地拉开衣襟,露出毛扎扎的胸脯,但见胸上七零八落布了好些伤疤,有大有小,看上去毫无美感。
那俞大猷在严鸿下手坐着,听马芳这般说,深以为然,不禁叫声:“好!怕死则易死,舍生反能生,马将军你这话说的深得我心!”也一把扯开衣襟,露出肩头,伤疤也是不少。
严鸿眉头一皱,心想您二位倒是惺惺相惜,跟我这儿玩脱衣舞来了,这汗臭都熏死人了。他要紧道:“二位将军都是朝廷带兵官,呃,这大庭广众,还请穿好衣服。马将军,那您说这官,又是什么意思?”
马芳叹口气道:“圣天子在位,将士保卫边陲,浴血奋战,这都是本分,没什么可自夸的。然而朝中文臣,视我们武将如奴婢。吆三喝四,斜眼瞧人,这都不说了。更为可气,打了仗之后。报上战果去。百般挑剔,那杀敌斩首的犒赏。还有死伤残疾的抚恤,再三再四的克扣、拖延,这般下去还如何让将士用命?长此以往,军心更是不振。”
严鸿听到此。倒是深有同感,点头道:“马将军说的是,朝中文人,这一条最是混账。那边关将士提着脑袋和敌人拼命,你却连银子都要克扣人家的,这种伤阴德的人就该发配边关,在敌前敢死。所以我严某督军。从来发银子最是痛快。人家流血拼命了,多给些银子有什么不该的?想那济南之战,若不是我发出去几十万两银子激励士气,岂能大破白莲教徒四十万。保得山东无恙?”
俞大猷也道:“严钦差为人最是大方,此次东南大捷,也是靠了严钦差,各军将士的犒赏、抚恤,都是足额发放,并无延误。”
马芳闻之,起身一拱手道:“严钦差不愧是阁老门风,非但文武双全,更能深知边庭将士之心。有您巡行北疆,实在是北国将士的福分,国朝边防,也亏您扶持栋梁,才能安堵。钦差在上,受末将一拜。”说罢作势便要下拜。
严鸿忙伸手虚扶,笑道:“马将军,这门风不敢当。说来,我看将军也是个聪明人,却为何与杨军门不甚和睦?此处没有外人,不妨说来听听。”
马芳见严鸿问到这事儿,沉默片刻,叹息道:“如此,就当下官酒后胡言,在严钦差面前放肆了。那杨军门自来宣大,关注的便是收钱买地。这本不算甚么,可他搜刮得也太狠了些。便是军士们的犒赏,也不肯放过,刮一层皮还不算,非得连肉刮走,刮得骨头溜光。末将却知道这边庭士卒的苦处,你不让人吃饱了养活家里老小,如何能叫人跟着你拼命?所以末将是绝不肯从士卒军饷上发财,便是杨军门有些事做了,末将也要去和他理论。这么一来二去,便恶了杨军门。听说便是小阁老,被那杨顺从中撺掇,嫌弃末将的孝敬少,也对末将有些不满。只是末将带兵,总之抱定一条,绝不喝兵血。我又不曾开铺子,圈地皮,却又哪来钱孝敬?”
严鸿肃然道:“如此,却是杨军门的不妥。将军放心,我父亲这里,自有我去转圜。将军不肯喝兵血,那便是个明白人。自古马跑要吃料,当兵为的吃粮。一般士卒指望他们拼命,确不该克扣。”
马芳见严鸿这么说,颇为感动:“钦差年轻有为,见识非浅。还有一桩,那杨军门在边塞,还爱杀良冒功。有那逃避鞑虏的百姓,时常被他下令杀了,割头去说是阵前斩的鞑虏。这些边民,害怕鞑虏杀掠,故而逃难,反而送了性命,可怜不可怜呢?末将原本也是边民,后来被鞑子劫掠去,倒还只是为奴。因此与这些难民惺惺相惜,实在不忍下手。故我不听从他,因为这个也结怨不浅。”
严鸿冷哼一声道:“杨军门此事做的大不妥当,杀良冒功,便是不说朝廷法度,单是冥冥之中,只怕便难逃公道。”
马芳原本听说严阁老的长孙,严世藩的儿子前来做钦差,心中早做好准备,这一关怕是难过,轻则降职申饬,重则丢官入狱。谁知当面一谈,严鸿与他说的这几条,居然都甚相得,不禁大喜。却听严鸿又问:“还有一事,听闻边军中白莲教徒甚多,却不知马将军你的人马里,可有这等人?”
马芳坦然道:“不瞒钦差说,宣大之地,军民中间,白莲教徒却是不少。不过多数只是当信佛信道一般,或者生病了有人医治。这一半也是边庭军民生活艰苦,方才找个依靠。我麾下的人马里,要说白莲教徒一个没有,末将是断不敢担保。只是他们随我多次出生入死,血战鞑虏,却没一个怕死的。想来那白莲教徒跟随赵全,甘心给俺答做走狗,而我麾下将士却人人为国尽忠,这般看来,他是不是白莲教徒,却也没什么区别了。”
严鸿道:“马将军这话只可当本钦差说,万万不可教其他文官听到。白莲教乃朝廷心腹之患,那是一些儿不可放松的。你军中有无白莲教徒,自然打不得包票,但你何妨时时说上几句,叫大家忠于朝廷,莫听白莲教鼓噪造反。这样,就算上面有人查问,也好回复。”
马芳道:“多谢钦差指点。”于是大家畅饮欢言,尽兴而归。马芳在这马莲堡修筑城堡,共有军士七千多名,其中骑兵一千八百余名,如今又加上了严鸿的数千人马,把个小小的马莲堡,挤得满满当当。俞大猷的闽军来自南方,不耐寒冷,马芳便令尽量将木屋土墙让给他们住宿。
当夜,严鸿便宿在马莲堡中,马芳选了最居中的一间石屋给他,外面点起火堆,里面铺了厚厚毛毡,故而虽是天寒地冻,却也暖和。严鸿躺在毡子上,听着外面呼呼寒风怒号,偶尔军中刁斗声、口令声传来,想象在这人烟稀疏之地,与万余军士相伴,倒也是难得的豪壮经历。看如今寨中的两位大将,俞大猷后世自然知名,这马芳以前没听说过,想不到也如此个性……
没人知道,就在此刻,马莲堡以南约十余里处树林中,钻出两个身穿皮衣,连头裹住的骑士。这两人不顾天黑风冷,策马飞奔,绕过马莲堡,往西北面疾驰而去。
马莲堡西北面数十里的一座山头后面,密密麻麻,尽是双层的皮帐,一人高的土墙,形成一片临时的宿营地。
中间一座大帐中,坐着一个年约三十余岁的汉子,身材较一般蒙古人略高大,虽并不粗壮,却显得分外精悍。生的是脸如狡狐,狮子鼻,三角眼,阔嘴黄牙,两撇鼠须,年纪轻轻额头上却皱纹不少。然而一双眼眸,神光炯炯,如鹰隼,似虎豹,却是好生英雄气。
这汉子坐在帐中,端起酒碗,小口呷饮,一边把玩着手中一个骷髅做的酒杯。忽地门口的毡子被人掀开,一个身材矮小的半老头子闯了进来。
蒙古汉子抬眼道:“李老先生,有消息么?”
来的人正是白莲教长老李自馨。他喘口气道:“黄台吉殿下,万全右卫那边的兄弟来报,钦差严鸿已经进了马莲堡。”
第 691 章 千军夺帅
听得李自馨这般说,辛爱黄台吉忽地站起,将手中酒杯一摔:“此话当真?”
李自馨道:“是的。我的兄弟看得清楚,钦差严鸿随行大约有四五千人,其中一半是民夫,还有几百锦衣卫缇骑。”
辛爱咧开嘴大笑:“好好,听说这严鸿当初在山东济南,把库腾老哥的两个精锐千人队全部消灭。这次,倒要他知道咱们土默特部的厉害!”
彼时蒙古主要分东西两部,东部察哈尔部即库腾汗,西部土默特部即俺答汗,库腾汗更为正统,但俺答汗实力更强,两家彼此并不相让,甚至存了攀附之心。辛爱黄台吉听说严鸿在此,正要一显身手,让库腾汗知道谁高谁低。
当即,辛爱扬声高呼:“吹号角!”
片刻之间,门外的军士将号角吹响,皮鼓擂动。不多时,数十名蒙古千夫长奔进帐来。辛爱拔刀道:“诸位蒙古勇士,明国的钦差严鸿,已经到了马莲堡。他的随身卫队不过几千人。我们这就出发,将他包围起来,天明进攻,要用明国高官的脑袋做成新的酒杯!”
蒙古将领一起拔出弯刀,高呼:“天明进攻,杀掉钦差!”人人激扬,声震皮帐。
不多时,雷鸣般的马蹄声响起。数万蒙古骑兵如同潮水一样分成几股,绕出小山头,往马莲堡和万全右卫方向疾驰而去。
黎明,马莲堡。严鸿起身来穿好衣服。这一夜是独自睡眠,虽有些无聊,但听着外面风声,倒也香甜。张青砚进屋来,送上洗面热水。严鸿草草洗过。一拉张青砚的手:“青砚,你昨夜休息的可好?”
张青砚幽幽道:“还好了,反正相公不在的时日,也是不少的。”
严鸿呵呵笑道:“那今夜便趁你的意。”
两个正在说笑。严复进来。急道:“大少爷,不好了。说有鞑子来了!”
严鸿心中一跳,要紧蹦起来,大步出门。张青砚把斗篷给他披上。却看王霆与几个边军偏将,已在外面等候:“长官。有大队鞑子,从三面把马莲堡包围了。”
严鸿赶紧走到马莲堡北墙的望楼上,却看俞大猷、马芳、云初起、叶正飞等人尽在。见严鸿来,马芳一指北面:“钦差请看,鞑子大队骑兵南下,我看再要一顿饭功夫,便能抵达马莲堡了。鞑子平素不在冬日出兵。这次一反常态,别有所图。我看,您还是赶紧带着锦衣缇骑,南下退回长城以内。免得乱军中有失。”
严鸿手搭凉棚,举目远眺,果见远处北面、西北、东北方向,有好几道烟尘,在晨霭中拔地而起,且正缓缓南移。虽则尚看不出有多少人马,但瞧这势头,兵力一定不会少。严鸿心中不禁有些紧张,口里却道:“这里既然有血战,我岂能一走了之?还是在此与诸位将军并肩抗敌为好。”
马芳赶紧道:“钦差老大人,您的一片报国之心,末将与全军将士皆是感激。但您万金之躯,实不必在此犯险。更何况钦差身负替代万岁爷,巡查边疆之重任,正宜退回长城,调集后续诸路兵马,驰援本处,以聚歼入侵鞑虏。这临阵交锋的事,末将等代劳便是,还望钦差成全。”
严鸿见马芳这般会说话,便也顺风落蓬道:“如此,本钦差就且回万全右卫,调集后续兵马。”
却看俞大猷道:“其实钦差若是亲临一线指挥,振作士气,却也不坏。更兼钦差行辕这里步骑兵近三千,皆是国朝精锐,与马莲堡将士并肩作战,必可大挫鞑子锐气。”
严鸿闻言默然,马芳要紧接上:“罢了罢了,钦差重任在身,还是运筹帷幄为好。此刻虏骑来的甚急,不可耽误。钦差速速率锦衣卫南撤。俞将军所率步兵以及随行民夫,若是此刻走,怕被虏骑赶上,半路进退失据,倒是不妨留在马莲堡一起迎战。”
严鸿道:“甚好,那此处便拜托二位将军。马将军,我带来这些犒赏之物,你抽空替我分与众位将士。此处血战之后,功绩绝不至于少了你的。”
马芳喜道:“多谢钦差。”
这会儿情况紧急,也没时间再多说。王霆、刘连早已赶着把随行三百多锦衣卫尽数召集起来。连同张青砚、梁如飞、云初起、叶正飞、严峰、严复、严靖、严过等护卫高手,大家一起上马,出了马莲堡南门。严鸿对马芳、俞大猷拱手作别,率众策马而去。
云初起居中调度,却派出三十余名锦衣卫,两人一组,分往前后左右,八方哨探。大队居中策马而行,直驱万全右卫。约莫行了近十里地,左前方有一片树丛。云初起忽地将缰绳轻轻一拉:“且慢。”
严鸿也拉住马:“云老兄,怎的?”
正在说,却看左前方探路的两名锦衣卫,只剩一人圈马回来,口中高叫:“长官,林子里有埋伏!”
话音刚落,只听得前方呜呜号角长鸣,如龙吟,似虎啸。然后树林之中,千百只鸟雀噗噜噜飞起来,在空中撒下大片黑点,各种鸟鸣雀唳响彻长空。紧跟着地底传来隆隆响声,细听却是无数马蹄敲击地面,汇成一片。转眼之间,前面树丛之中,冲出大队骑兵,彷如群狼围猎,水银泻地般扇面展开,往这边包抄上来。
严鸿左右的锦衣缇骑,皆是卫中精锐,见敌军大队出现,不待命令,已各自将鸟铳取出。严鸿心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