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先生看看她,笑道:“小郡主,你小的时候我抱过你,你与小时候大不一样了。”
她摇头:“二年前的沔西,您在集上卖牛肉。我与同伴曾向你买过。您的牛肉倒真是一绝。”
张先生再次打量她:“原来是那个小少年,那是我那天开张的第一单生意,我当然记得你,却没认出是小郡主啊。不过如今倒好,彻底地成了一家人了。”
祁暮身子不爽利,自是将一切谈判事务都交给了张先生。她原本想立即回端州,却被小荷劝住了。祁暮想想自己若病仄仄地回端州,被郁磊报告给祁峰,总是要惹他担心。而他现在要操心的事情实在是太多了。
丛颢崐对他倒是礼遇有加,原来他就是有名的神算子。丛颢崐此前曾拜访过他,请他出山,而他却只肯偶作建议。丛颢崐道:“原来先生所说的旧主却是怀义王么?”
张先生道:“贺兰大人的情谊张某是记在心中了,只是张某曾答应旧主人尽孝后必回去辅佐,因此只能对不起贺兰大人了。不过此番怀义王遣我前来,是来商议端州此后共管的问题的。”
张先生与丛颢崐之间的商谈倒是进行得相当顺利的,正事之外,两人倒也惺惺相惜,天文地理的,无所不谈。
一日,不知如何便谈到怀义王祁炳辉。张先生赞道:“他虽是个王爷,却颇有侠士风,凡受过他恩惠的,没有一个不念恩的。如今昔人已没,幸得还剩个三子,也颇有乃父之风,还能有个好的际遇。当年祁峰还真是捡了个媳妇回家,如今看两人琴瑟合谐,心里也替他们高兴,唯一不足的便是祁峰少年时曾中毒,致使两人未曾有后。小王妃还真是情深意重,怕祁峰身子不好,让他留在京城休养,独身在外觅药……”
丛颢崐打断他道:“哦,怀义王身子不好么,却是从何时发现的?”
张先生道:“九月时发现的,小王妃立即便南下寻药了,王爷却在京中调理。”
丛颢崐的脑子轰的一响,眼神便有些直了。听到张先生叫他,忙回神道:“哦,我有些走神了,想是昨日未休息好。”
张先生释然,道:“那相爷先休息吧,我改日再来喝茶。”
他走后,丛颢崐呆坐在书桌前,他不是没理清思绪,而是不知如何去面对。九月底的那个夜晚是多么地铭心刻骨,就算暮儿中了□,神志不清,但她的柔顺和甜美是自己此生最美的记忆了。祁峰不能生育,那暮儿腹中的胎儿——应是他自己的,而他做了什么!他有些狂燥地挥落了书桌上的物事,触摸到万箭穿心的滋味,心中既痛苦又悔恨。
莫奇和莫非站在书房外听到了里面传来东西摔落在地的声音及一声被压抑着的嘶吼,既而还有极低的抽泣声,两人面面相觑,不知发生了什么事,爷从来没有这样大悲大怒过。能让他这样的,只有一人,便是祁暮,可是夫人这两人只是不见爷,并没有什么新的举动。莫奇忽然想起小荷那日的猜测,呆在了门前。
那晚,丛颢崐照例去飞烟馆看祁暮,却一直在门外徘徊。后来便立在门前的槐树下,呆呆地看着她房中的灯火熄灭。他也不知自己站了多久,双腿有些麻木了。寒冷的冬夜,他的眉毛上结了霜,他却仿佛毫无感觉。莫奇过来给他披上了一领狐裘,他忽而说道:“暮儿,她不一样了,她不再是那个容易相信人的女子的,以前我常担心她轻信人。这回倒好,她第一个怀疑的便是我。”
莫奇知他想去挽回祁暮,却不知如何安慰他,只干巴巴道:“夫人,她一向善良,她会知道您对她的好的。”
他双眼怔怔在望着那窗户道:“可这回,我真是做错了。我伤了她了。”
只是人后失魂落魄的他,在人前还是那个云淡风轻的翩翩公子。
又近年关,祁暮知道这个年是不能和祁峰一起过了。
端州事定,距除夕只三天了,张先生也不急着回上京,又听说祁暮病了,身子不好,便应了丛颢崐的邀,在端南过新年。
祁暮的身子倒是恢复得快,但她的人总是淡淡的,没有什么表情。丛颢崐又新买了两个丫头与小荷一起侍候她。信王府的年,因为有祁暮而准备得比以往的丞相府更精心,只是除夕夜,祁暮看着空中五彩的烟花,忽然便想起云城的那个年,祁峰孤身赶路回来见她的事,泪水不知不觉便掉了下来。丛颢崐看见了,取了一块帕子递过去,祁暮却扭过头去,他的手攥紧了帕子一点点地收了回来。
大年初七,一架青呢顶的四驾马车从容迫地行进在玉苍山脉的山路上,莫奇驾着车,车后系了一匹青骢马,车边跟着的却是先前跟着祁暮的四个寨中兄弟。车上坐的是祁暮和张先生。
祁暮一定要回天青寨,就算丛颢崐搬出大夫的话,劝说她在信王府休息一个月,她也不肯听,只说道:“我知道我的身子,没那么娇弱,一个月?没必要,谢谢丞相关心。”这声“丞相”是那么地刺耳,他不由地拧了眉头道:“丞相?暮儿,你一定要这样跟我说话吗?”祁暮轻笑一声,回道:“哦,那么谢谢小师叔的关心,祁暮的身子撑得住。”他的眼中终于透出痛苦:“暮儿!你一定要折磨我吗?”看看他的神色,她的心里忽有了一丝报复的快意,淡淡说道:“小师叔,我这样说不对吗?”他的眼神忽变得幽深难辨:“那我只当是你我夫妻间的昵称了。”祁暮拂袖就走。
丛颢崐将能想到东西都布置在马车上了,马车自然是舒适无比。祁暮坐在车上却是精神恍惚,上马车前,丛颢崐忽对她说:“那半颗云宝可能是被收入宫内礼库了,我这次回京便请皇上赏赐。”祁暮虽然当时咬牙说:“谢小师叔,贺兰大哥会帮我想办法的。”心里却是波涛翻滚:这人,好象永远也躲不开!
第八十一章 吐真言
此前,她与祁峰两人间的联系全凭小闪,祁峰每有信来,祁暮也都只说自己安好。祁峰说自己新年无法回端州,而祁暮则回:端州事已了,右相留张先生与自己端南过年。祁峰也知道默庄没有什么人了,王喜和王芳已早被接到了怀义王府。便回信,让她过了元宵再回寨子。
而祁暮,终日呆在丛颢崐热切的目光下,也难以安然,只待身体略稍好些,便急切地要走。
张先生在天青寨住了没几天便赶回了上京,走前祁暮只希望他不要将自己生病一事告知祁峰。她知道小虎他们虽不知她究竟发生了什么事,但肯定也会提到她的昏厥,被郁磊知道难免会传给祁峰,而祁峰实在是个细心的人,他若要问,自己该怎么回答呢。她忽有一丝庆幸峰哥目前并没有与她在一起,虽然,她还是十分想念他。
元宵节,天青寨中也只有祁暮当家,郁磊还在处理那几个寨子的事,那几个寨子中果然有信王的势力,但信王却不在其中。寨里的事不多,只是琐碎点而已,李季也回来过一趟,跟祁暮汇报铺子的生意,祁暮只有在忙碌中才能忘掉心里的阴影。
然而,上京总是要回去的。
她回天青寨时,丛颢崐将大夫开的调理的药和补身的药全都配好给她带上,原本还想让小荷也跟着她,但祁暮不想生活在他的关注中,拒绝了,虽然她也喜欢小荷。
习武之人,恢复得总是快一些。过元宵没几日,她便骑了绿骊返回了上京,一个人的旅程是寂寞了一些,唯有思念在支撑着她。
京里的祁峰,却是忙得连吃饭也是匆匆的了。祁岷虽无子嗣,但他的后却也是个野心勃勃的女人,祁轩到底年纪小了些,在京里根基又不甚稳固,常为太后所掣肘,祁峰的心思便花在如何消减太后的势力上。两相暗较,互有输赢,只是这边稍占得点上风罢了。
那日,祁暮终于看到了上京的城廓,想着不用多久便可赶到家了,她的心忽然不由地轻甩了绿骊一鞭,马儿便朝十里长亭奔去,脚伐又轻又急。那个孤零零的凉亭出现在眼前,除了那个一直在那里烧茶的老人,祁暮看见亭里还有几人,一个熟悉的身影正立在亭边,宝蓝的袍服被风吹得鼓起来,仿佛是一面旗帜。祁暮眼窝发热,跳下马朝那身影奔去。
祁暮上路前曾让小闪传书给祁峰告之了归期,但她并未想到祁峰还能如以往那般前来接她,她知道这一段,他实在是太忙了。两人只执了手对望傻笑着,祁峰抬起她因消瘦而愈发显尖的下颏道:“暮儿清减了,这阵子真是辛苦你了。”祁暮本不想哭的,但泪楞是不听话地在眼框中蓄了起来。
两人骑了马慢慢地往怀义王府走去,祁峰轻问:“郁磊来信说,你去与丛颢崐商谈时昏倒了,是太累了么?”祁暮心里一咯噔,真是怕什么来什么,她低头含糊道:“嗯,我也不知道,大约那时正生气,又受了风寒,所以才那样,后来病了几日,好了便好了,也没什么的。”祁峰道:“年里皇上和太后赏了不少补品,还有几根人参,我看着不错,让他们给你炖点乌鸡什么的吧。暮儿,为夫没用,让你受累了。”看着他的眼,祁暮按着心跳,好半天才回道:“峰哥,我知道你也很累,能帮到你,我就高兴了。”
祁暮回到家,却发现候在门口的人中多了两个艳丽的女子,她疑惑地看向祁峰。祁峰低声解释道:“元宵宫中夜宴,此两位是太后赏的宫中乐女,一擅歌一擅舞。”祁暮一边受着那两女子的礼,一边心里却是有些发酸。
等进了府,仆从散去,她却没有跟着祁峰去思泽园,而是回了自己的明棠居,只说累了,想好好休息。祁峰没说什么却紧跟着她进了明棠居的门,祁暮刚扔下包袱,手腕便被祁峰牢牢捉住:“暮儿,你听我说。”
祁暮摇了摇头,轻使巧劲挣脱了出来:“不用了,峰哥。我明白的。”只怕以后这类事还多着呢。
祁峰却急了,又抓住她的胳膊道:“暮儿,不是你想的那样,我没碰她们。”
祁暮心里有伤,又觉自己不慎失身,也没什么立场要求祁峰,只低头道:“我,没怪你,你不用解释。”
祁峰只怕她伤心,心里愈急,道:“暮儿,我答应你娘不纳妾的,便一定会做到,你真的不相信我么?太后赐了乐女,只说赐,并没有说赐为姬妾,那她们现在只不过也是怀义王府的乐女而已。暮儿,你一定要相信我。”
祁暮真的觉得累了,她认真地看着祁峰道:“我相信你,可是我真的觉得累了。我想休息。”
祁峰一把抱起她:“那你跟我回思泽园休息,我才能相信你是信任我的。这明棠居自打回府后你什么时候在这里歇过?”
祁暮无力地闭上眼倚在他胸口,不想再辩说什么。她不是不相信他,而是一想到这样的事才是个开始,心里便觉得累了。
晚上,祁峰索欢,她第一次推开了他,其实纯为自己内心折磨,而祁峰却以为她还在生气,笑着捏了她的鼻子说:“我原不知道暮儿的醋劲挺大的,不过是乱吃飞醋了哦。”见她沉默,也不敢再开玩笑。夜便这样沉寂了下去。
连着几天,祁暮都有心推拒,祁峰始觉有问题,有些心慌了,他只怕,端南一行,暮儿与丛颢崐相处了一阵,失了心。虽然他也知道暮儿不是水性杨花之人,若要爱了丛颢崐,早就跟了,不会跟着他经历这些。但他也知道那个赐婚的旨意始终是一根刺,而丛颢崐从来不是一个轻言放弃的人,俗话说“烈女怕郎缠”,何况是如此出色的郎呢。
他终于私下里去问了张先生,张先生言说,他到端南时,王妃已病倒了,因为带去的都是男子,故而也不方便探视。右相专门又买了两个侍女服侍王妃,不过他看过王妃的药,是治崩漏,调血经,补元气的。听说大夫要求王妃卧床,但新年时见到王妃,已下床,只是气色差一点。至于右相,是比较关心王妃的,但听说王妃几次拒绝右相探视,而且王妃对右相的态度也不甚友善,但右相从不介意。
似乎没有什么,但祁峰心里就是不安,眉也皱了起来。
但朝里的事远烦过家事,祁峰只能先放下这一头。
祁峰真的对那两个乐女不假辞色,只在府中有宴时,才叫来表演,对着她却一直轻言细语,抚慰有加。夫妻之事,也看她脸色,她若不愿,他决不强迫。她只觉内心的负疚感越来越强,以致于不能承受。这个秘密,实在是太重了。
这样过了二个月,终有一日,她做了决定,她想要说出来。如果峰哥不能原谅,她就去为他寻了药再远远地离开,反正以他现今的地位,自会有人在他身边,他也不会孤苦。
那一日,府中夜宴,祁峰自又叫了那两个乐女表演,有大臣恭维说:“王爷侍姬果然色艺双绝,令人艳羡。”祁峰淡笑说:“李大人也喜欢么,不过,这两位却不是我的姬妾,她们是自由身呢,大人若是真的喜欢,倒是可以选一个。”那李大人是吏部侍郎,祁峰却有用得着他之处。正当那李大人笑逐颜开之际,陪着祁峰的祁暮忽拉了拉他的袖子,又朝李大人微微一笑道:“李大人,抱歉,王爷今日醉了,忘了些事情。这两位虽不是王府姬妾,却是太后赐下来的,不能随便处置呢。李大人可在乐班中另选貌美之人。”太后所赐宫中之人,倒是不能随便动的,李大人便偃旗息鼓了。
散了宴,祁峰揽了她道:“暮儿今日怎么了,虽然这两女是太后所赐,可是如今太后之势已颓,我便是转赠了人,又能怎样?这两女子又不安份,我见着也心烦呢。”
祁暮忽怔怔道:“峰哥,如果我做了对不起你的事,你会原谅我吗?”
祁峰以为她说的是阻止他送乐姬笼络人心之事,便笑道:“暮儿,这儿不成,我会想别的办法,你说的这么严重做什么?”
她说:“我不是说今日之事。我是说以前,我曾做了错事,对不起你,你会原谅我吗?”
祁峰这才正色起来,坐到她身前道:“暮儿,年过后你就怪怪的,究竟发生什么事了?所谓原不原谅,也得先让我知道是什么事。虽然,一般来说,我当然是原谅你的,除非实在是伤了我了。但暮儿你不会的,是吧?”
她低了头,语音轻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