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峰哥写给她的最后一封信。
她颤抖着打开那张薄薄的信纸,字是峰哥的字,笔迹却不复往常的刚劲,有些地方,笔划有些抖,有些地方墨已模糊。
暮儿吾妻,行舟海上,风雨飘摇,孤灯相伴,心如刀铰。今日一去,归期无望,终不能伴你游侠江湖,为夫食言,心甚惶然。只是我之一生,家破之日便该身死,偷活经年,已感上苍之恩矣。只上苍之恩,尚不若吾妻之爱,相依相伴,虽短暂而无憾。更有生之日,见麟儿双诞,涕泪交流而无言,对汝感激之情无复以言表。
龙雾两儿,为夫相信汝自会善加抚养,吾无需牵绊。
只是汝今失吾,如孤雁失伴,父母儿女终不如终身相伴之人。北狄之俗未有强求妇人守节者,汝尚青春,自该筹算。尚记那人“此物此生只与一人”之言否?
暮儿,吾归矣,汝莫悲。此生既去,有憾无恨。憾只不能陪你终身,若有来生,再许诺言。
夫祁峰绝笔
祁暮悲不能抑,搂着睡在床上的两个小人痛哭出声。心里却恨:为什么要留给我绝笔,让我留着一个幻想不好吗?龙儿雾儿即将开口学话,这第一声“爹爹”却是要叫谁去呢?刘婶原本是要进来抱两个孩子走的,看她这样,只得上来搂着她安慰,这一夜,却怎一个凄惶了得。
那边厢,辛梃则在父母的居处说着这大半年的经历。原来他们果真找到了神医世家所居的留仙岛,但据岛上人说,程家人三十年前便又移居了,去了哪里并不清楚。此前,祁峰也只靠着那半瓶凝雪丸支持着,此丸将尽,便放弃了继续寻找,决定带着那两个侍从和李季留在岛上,静待最后时刻。辛梃走前,他写下绝笔。
苏夫人泪流满面:“我可怜的暮儿,怎地如此时运不济?”
辛靖嘿然,良久才问:“峰儿可有留言相告?”
辛梃点头:“是关于暮儿的,他只牵挂暮儿。要我们尽力排解,合适的时机再帮她找个愿意真心照顾她的人。其实他也知道这样的人也还有几个,他提到了右相。”
辛靖抬起了头:“峰儿这孩子……暮儿果然是没有选错人。不过,这命啊!”
辛梃又道:“他也给贺兰颢崐修了书,我上岸后便着人送去了。不过我想,这也要看暮儿的意思。以暮儿的性格,必不会接受。祁峰也说要等事缓了再慢慢引导。不过我只怕贺兰颢崐,他动作比较快。”
贺兰颢崐收到那信时,正打算休息一段,出去走走。自新年时被伯父和丛后得知他休了辛家女儿,他已数月不得安宁了。
元日未见辛暮进宫,太后问了因由却未发话,次日却将他召入宫内细问,他只能说暮儿性野又无所出,故休之。
太后道:“她从江湖中来性子自是不安静。但我几次见她,也算是上是宜室宜家之人。若无所出,想替你生子之人多了,她未入府中也不见你得子。她毕竟是前兵部尚书之女,辛尚书刚辞官你便休了他女儿,这要是传出去,世人皆会骂你势利。”他沉默不语。
太后忽道:“可是礼部张侍郎年前出使北狄却见那怀义王妃颇似辛暮呢。”
他心中一跳,却不动声色道:“她回南郡了。我送她去的。”
太后看了他半晌,忽叹气道:“你的事,随你。我先前以为你是真喜欢她的,愣是装作不知道辛家将她许了人。如今却又是孽缘。既如此,你也该再找一个。”
他道:“再等等吧,我现在没心情。”
可是隔了几月,贺兰府的大家长他的大伯也问他此事,同样让他再娶。他不置可否,想拖一阵。
可是,他大伯却是已着手为他找媒人了,隔三岔五的,便有媒婆上门,弄得他不厌其烦,便想着不如放下政事,去散散心。
他其实真的想去南郡,去看她一眼也好。他知道她有孕了,祁峰送她回南郡了,她生产了,还是龙凤胎。他的心不由地便有些酸,如果不是自己狭隘和大意,他和她的孩子都该会走了吧?
可是老四看她回来后却没有提祁峰,北狄方面,自去年十一月后,怀义王便没有回上京。倒是谈子音后来跟他说,祁峰毒发,海外求医去了。他惊愕:“他不是服了云宝了么?”谈子音摇头:“听说云宝分两次隔太久是不行的,再者,他也是因为操劳国事,太累了。”他心下微起波澜,暮儿上次要找释兰,大约也是为他,可是自己真是没有找到。
他最后决定还是先走龙雾山一趟。将要动身时,辛家铺子的掌柜送来了一封信。竟是祁峰给他的。信很短,只几行:吾命将归。君曾记许下的诺言否?“此生此物只与一人”,君若能遵前言,一生一世一双人,峰便将暮托付于君。莫令她心伤。
他整个人都有些颤抖了。
云城第三场大雪欲降未降之时,一驾青呢马车驶出了西门,直奔南郡而去。
然而祁暮竟不在南郡辛家。辛靖对贺兰颢崐自是热情有加,却带了歉意地说,暮儿回北狄了。
第八十九章 苍山暮(大结局)
那日,祁暮得了祁峰的信,痛哭一场,又自己刻了祁峰的牌位置于房中,想他丧身海岛,自己竟是连一个祭奠的地方也没有,不由又悲从中来。她本来还想问大哥祁峰最后之事,却从梅柳无意漏嘴间得知祁峰还有信给丛颢崐,她一下子便明白了。他曾说:“我不会让你一个人养孩子的”却已是替她想好今后之路,可她,又如何能接受?她也知道丛颢崐的性格,决绝而行动迅速。她便跟父母提出要回上京去为祁峰建衣冠塚,也要安排祁家的生意。她坚持要带着两个小儿女,辛靖夫妇也无法,只得让辛栋、梅柳跟着,祁暮便带着怀义王府的仆妇侍卫走了。
上京并不是她的目的地,她知道,祁轩祁辕得知噩耗,必会妥善安排衣冠塚一事,她只想避开丛颢崐。
果然,祁轩与祁辕大悲,为祁峰行国葬之礼。北狄国殇,举国痛悼。
祁峰之墓自是建在祁炳辉夫妻之侧。事出突然,祁轩责令工匠勤赶,无论如何也要在明年正月前修好陵墓,以便正月十六日合着祁炳辉夫妻及淳义郡王祭日举行大祭。
祁轩和祁辕见了那两个孩子,喜欢非常,本想让祁暮养在宫中,祁暮哪舍得,又觉祁轩尚未大婚,养两个孩子总是不妥。祁轩一向敬重她,便也作罢,只让她时常进宫,家里人毕竟也只剩这位几位了。只是祁辕怕她寂寞,此后倒时不时出宫,回怀义王府住上一段日子。
祁暮自知自己在上京也不会呆太久,呆在怀义王府的每一日,都会教她想起与峰哥在这府中的每一个日子。明棠居的秋千架,幼时每每都是他帮她推的,重建却又是他花了心思;宽阔的后花园,离别前他曾陪她在此放风筝,那风筝也都是因为她想要,他自己慢慢做出来的;还有思泽园中的日日相伴,他的亲吻,每一次的温存……每想一次,心便剧痛,哭已无泪,她只将那块狼纹玉佩紧紧贴在胸口。
大祭过后,宫中开始为祁轩选秀。尽管祁轩说要为祁峰守制三年,丧期内婚嫁暂停,但大臣们亦谏道,皇上已年满十八,云阳少帝亦是十八成婚,陛下不能再拖了,婚礼从缓尚可,人选却必得先定下来了。后宫中本由太后作主,但祁轩怎肯让她左右自己的婚事,便说族中长辈尚还有婶娘,要祁暮与太后一起为他甄选。祁暮知道他本可自己定夺,如此提议不过是为了排遣自己的悲苦之意罢了。
丛颢崐那日自南郡无功而返,亦无心再去龙雾山,便返了京城。他想去上京寻祁暮,奈何身份限制,也不是想去便立时能走的。
新年过后,北狄传来消息,说启德帝选秀,也有意于在各国适龄公主中选将来的皇后。各国有适龄公主的便也行动了起来,云阳此时与西夷有些冲突,听闻西夷已选了公主,正遣使拿了公主的生辰八字入北狄应征,云洋便也跟他商量将常太妃的五公主云纱之名碟送去。丛颢崐一听却是正合他意,他正愁找不着理由去北狄呢,便提出由自己送过去。
祁暮自是也听说云阳有意使五公主与北狄联姻,近日使臣便会到,那使臣便是贺兰右相。她皱了眉,丛颢崐此来醉翁之意不在酒,必会来找她。而今避出上京已无可能,实在是有些心焦。祁轩却是有些知道她与祁峰、丛颢崐三人间的纠缠的,那日在宫中选看女子绣像,见她蹙了眉便道:“婶娘是在为贺兰右相烦恼么?不如到宫中住几日?”也是,深宫内院,他也不是那么容易进来的,倒真是个好主意。
她后来看过云纱的绣像了,眉眼间与云洋有几分相似,颇娇憨,其实她知道自己应该在宫中见过她,不过三年多前,她只得十一二岁,面貌不同了而已。祁轩看她看着画像半晌不动,便也凑过来瞧了一眼。平常无人时,他总还是有些在王家村时养成的与祁暮的亲昵习惯。只是这一眼,却让他愣了一下,这人却是哪里见过的?祁暮见他神色,心中一动,将云纱的画像挑出放在了一旁。
丛颢崐果然去了怀义王府,求而不得见,怅然而回。但他并不是那么易死心的人,自然跟启德帝提出要见怀义王妃,祁轩道:“婶母居于内宫,不方便见外臣。”丛颢崐道:“那么可否传信于她呢?”祁轩颔首。那日,祁暮接到一张折得颇精致的兰花笺,字迹飘逸,一如他的身形:暮儿,何事躲避?只欲睹人,知你安好便行。祁暮思虑半晌,只写了“安好”两字,着人送了回信。丛颢崐只得苦笑。
丛颢崐走前曾再求见。祁暮未应,却在他走时着祁辕带着梅柳并着两个奶娘抱着龙儿和雾儿去驿馆送他。龙儿和雾儿已快一岁了,已呀呀学语,且喜笑,丛颢崐一手一个抱着,看他们两双白胖粉嫩的小手在自己脸上襟上摸抓着,不由微笑了起来。他轻轻吻了一下两个孩子,还给奶娘,吩咐莫奇取出了早就备好的礼物,两个玉石小锁,亲手挂在了孩子的脖子上。梅柳望着他的背影,挺拔飘逸中竟有了那么一丝停滞和沉重。回来后她叹道:“也是个痴心人啊,小姐要不是遇上姑爷……”祁暮沉默不语。
祁轩真的定下了五公主云纱。祁暮见此大事毕,便想着要离开了,只是还有些事须交接的。
她将师傅的映日刀留给了祁辕,已教完了回风十三式,剩下的便要看小辕自己了。祁峰留下的生意,李季也是一去不回,好在总掌柜的很能干,祁暮交待了一番,只说自己每年会来看一至二回,让他们象以前一样便行。
祁暮带着两个孩子、梅柳一路南下。先是去了龙城,再是端州。默庄住了几日后又去了天青寨,如今天青寨里的人已各事耕耘,有些为铺子里做手工的,这些郁磊自会管着。郁磊见着她自又是伤感一番,搂着两个孩子道:“还好,他还给你留下两个这么可爱的孩子。”祁暮转身过去,悄悄地拭了泪。
经过端南的时候又忍不住去锦春园看看。恰逢谈子音巡视到此,看她如此大规模的行走的样子,抱过雾儿道:“你想把我闺女带哪儿去?你一年总要让我见上她一回吧?跟着你这个娘,又不知给她打扮成什么样。”祁暮无奈,回答:“我想此后回雪峰山了,每年,总会出山一两次吧。你若真有空,便去落霞镇,那里只有一家客栈,你留个记号便行。”
经过云城,她托人给徐童捎了信,只能通过他跟云洋告别了,没想到却见到了微服的云洋。她知道徐童爱马,便将原来拉车的啸风和绿骊都留给了他,这样的好马驾车也太委屈了。她摸了摸啸风的耳朵,峰哥不能和我在一起了,啸风总要和绿骊在一起,换个主人也罢。只有小闪是跟着她的,它现在是大雕了,来去无踪,也只她和郁磊可以召唤它。云洋在离去前,忽问她:“小暮,你真的不考虑表兄了?”祁暮低头道:“我没心了,只怕对不起他。”
然她出城时,却在长亭里见到了落寞的丛颢崐,避无可避,只好迎着了。他凝视她道:“暮儿,为什么要躲着我?就算不提我的心,也是祁峰他托我照顾你的。”
她转了头去道:“我知道,可是我真的无法接受,我忘不了他,留在你身边又怎样?再说我想安静地过日子,也不想让我的龙儿和雾儿牵到朝政之事上去了。”太操心,若不是那么操劳,他的毒也不会发作得这么快吧?
丛颢崐沉默片刻道:“他曾答应陪你游侠江湖。如今他既托了我,便由我接着完成罢。你不能等我吗?”
回答他的是祁暮的沉默。
他闭了闭那双修长的凤眼:“好吧,你先去,但我会守着我的诺言,待我卸了任便来找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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祁暮带着龙儿雾儿回了雪峰山,梅柳一直跟着,再有就是怀义王府里一直侍奉她的婢女。她静静呆在雪峰山,每日里只不过是养着这两个越来越活泼的孩子,练练武。平常山上的用物都是梅柳或是婢女下山到落霞镇买的。
她也曾下山出远门过几趟,左右不过是去巡视店铺,她对金钱已无更多需求,维持着生意只是为了天青寨的众人和三哥的心血。每年的收入,她自己只取够几人生活够用的份额,多的便要郁磊发给寨中众人、上京中的怀义王府或是捐了出去,端州及三个属地的政务也一直是郁磊和祁辕管着的,每年难免有些流民,这银两便做了怀义王赈款。只是掌柜们皆努力,两国又都为祁家的生意大开方便之门,倒也财源滚滚,郁磊不忍心全照了她的话做,总是给她另存在银庄中。
她也算得上双耳不闻天下事,只肯管着两个孩子成长。
她上山后的第二年冬天,云阳却是发生了大事,云阳右相贺兰颢崐在云阳日趋强盛,自己权力正炽时辞去了右相之职,因为他认为皇上已足够可以控制全局,不需要他的支撑。
此后一年,祁家及辛家的散布在西部的铺子都被人问到辛家大小姐的去处。辛家,确实是不知,而祁家的掌柜们,却是众口一词地说他们不知道辛家小姐是谁。来人怒道:“那么怀义王妃在何处?”掌柜们又失言。又有人问:那么总掌柜的在何处?才有人说,在端南。端南的总掌柜当然不是来人想要找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