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敏仪连忙点头:“有两种可能,一是她觉得纯妃温婉,听话,所以有意扶植;二是,从当日各位娘娘进宫那一刻起,她就已经选定了纯妃,甚至那次中毒事件,也是为了赶走娘娘,让纯妃当皇后。”
张嫣合上册子,站起身道:“这件事我一直都在思索,不过有几个疑问。第一,毒肯定是李雪娥她们下的,下在段雪娇爱喝的桂圆红枣粥里,我和方静鸾有嫌疑,段雪娇受了伤,唯一获利的是梅月华。这有两种可能,一是客氏只是针对我,殃及了段、方二人。二是客氏不仅针对我,还想保住梅月华。”
“也就是说,梅月华才是她的人。”她接着说,“或者说,她没选定任何人,只是针对我。”
“梅月华应该不是。”吴敏仪接道,“梅月华进宫后,客氏明里暗里都没给过她什么帮助。”
张嫣道:“而且梅月华也没获利,听说我没来时,陛下是选定了段雪娇?”
吴敏仪笑道:“娘娘,梅月华外貌跟西李想象,陛下怎么会喜欢?现在喜欢,是因为她性子不像。”
“如果这些连你都知道,客氏怎会不知?所以……”张嫣断定,“梅月华是清白的。”
吴敏仪点点头:“以我这双昏花老眼,也看得出来,良妃天真烂漫,不适合给客氏卧底。”
“段雪娇……”张嫣摇摇头,漫声道,“我不敢下定论。难道她为了赶走我,不惜以身试毒?”
吴敏仪笑:“娘娘怎么知道那是砒霜?御医说什么就是什么吗?”
张嫣沉思道:“这件事我们须慎重,不能不防,也不要多竖立敌人。客氏才是源头,没有段雪娇,还会有她人。”
魏忠贤在宫里查了一圈,还真查出一些人来。都是小虾小蟹,掀不起大浪的人物。天启不满意,让他始终留意着,以防乱臣贼子混进宫来。辽东的事暂时安定,天启又有了空闲,四处寻觅乐子。以前他喜欢玩一种叫“掉城”的游戏,后来人家跟他说,这游戏太不吉利,再玩辽东又要失地了。他从此就不玩了。
他玩乐的时候,特别喜欢叫上皇后。皇后要么不应,要么黑着一张脸来。渐渐地,他也不叫了。碰到稀奇玩意时,他还是忍不住,连拉带拖把皇后弄出来,跟他一起同看。
二月末的时候,宫里发生了一件喜事,梅月华怀孕了。天启一向喜欢小孩子,听到这个消息,呆了一呆,心头有些失落。不过不管怎么说,这都是他第一个孩子,喜悦之情也是止不住地往上冒。母凭子贵,梅月华的宫里慢慢奢华、热闹起来,天启没事时也常来坐一坐。梅月华娇媚的脸上洋溢着甜蜜的笑容,前呼后拥走在宫里时,如同一只骄傲的孔雀。
张嫣免了她的晨起请安,按着贵妃的待遇给她添了月例。梅月华心里一直感激她常劝皇帝到承乾宫里来,如今得她厚遇,对她越发敬重。午后无聊时,常到坤宁宫里坐坐。吴敏仪等她走后,免不了要叹上一叹:“竟然是良妃先怀上。”
张嫣笑道:“恐怕她自己也没想到,这就是傻人有傻福。”
她不急,吴敏仪替她急,“娘娘,以后该你当值,可不要再推给别人了。男人的心思转得快,有了孩子,在这后宫里才坐得稳。”
张嫣难得地噗嗤一笑:“陛下顶多是个男孩,哪里是男人?”
吴敏仪急慌慌地想说她,转念一想,又笑道:“他坐在那个位置上,成长很快的。当年万历爷十岁登极,十五岁纳后,可他对女人一点兴趣都没有,二十岁亲政后,遇到了郑贵妃,宠了一辈子。人无时无刻不在变,人心也一样。”
张嫣听了这话,一时心生感触,胸中仿佛有千言万语想倾诉,最终只幽幽叹一声气。
☆、射柳
明宫端午节射柳,是沿袭元人的旧俗,因万历怠政,荒废了许多年。天启爱玩,登基后又重新拾起,去年只是让御马监的勇士在跑马道上跑了跑,今年恰逢他心情愉悦,下了一道旨,把文武百官、勋亲国戚全都召集了来。嫌端午节热,他改在了清明节。
这种盛事,他向来忘不了妻子和兄弟姐妹。通知到坤宁宫的时候,梅月华和段雪娇都在。段雪娇扯起唇角一笑,低下了头。梅月华眼巴巴地看着张嫣,双手在腿上搓来搓去。张嫣便亲自到乾清宫跟天启说,让二妃同去。天启皱了眉头:“纯妃也就罢了,良妃凑什么热闹?”
张嫣道:“大家都去了,让她一个孤零零地留在宫里,怪没趣的。才四个月,有嬷嬷宫女照看着,不碍事的。”
天启叹气:“我是怕她出了事,反来怪你。”
张嫣凝肃脸色,定定道:“这是陛下第一个孩子,是男是女,我都要他安安稳稳地生下来。”
春光明媚的上午,天启领着妻妾、弟弟妹妹,在大群宫女太监的簇拥中,乘辇出玄武门,顺着护城河北岸的御道行去,不多久,就到了西苑。
张嫣掀开帘子,举目望去,左右太液池碧波荡漾,两岸森森树木倒映其中,绿意盎然,春风一吹,泛起涟漪无数,层层向远处荡开。琼华岛坐落湖水中央,远远看去,如蓬莱仙境。
她忽然想起,天启曾经说过,要在芦苇丛丛的时节,带她到这里划船。一种幽幽的情怀在她心头升起,才刚发酵,就被她压下了。
紫光阁前方圆百里的平台上,已聚满了勋亲贵戚和文武官员,真正骑马射柳的大都是些年轻的公侯子弟和锦衣卫武官,各个昂首挺胸坐在马上,身穿罩甲,脚蹬白靴,装扮得英俊潇洒。许多年纪大的,像英国公张维贤和内阁首辅叶向高,都七十多了,老胳膊老腿的,折腾不了,坐在那里瞧热闹。
一看见皇帝的身影出现在紫光阁二楼上,众人呼啦啦全跪下,山呼万岁。
天启嘴唇微动,对身边的王体乾说:“让他们开始吧。”
由王体乾开始,一个接一个,把皇帝旨意传了下去。
张嫣挨着天启在正中央坐下,信王和三公主居右,二妃居左。天启拍拍身边座椅,冲信王勾手:“弟弟,你混在一堆女孩中,算什么回事?过来坐。”
张嫣叹气,这个没眼色的,没看见信王正和八公主说说笑笑吗?他一走,叫孤零的八公主如何自处?
八公主眼睁睁地看着兄长走后,就把头扭向外面,看着楼下的教场。他们面前已垂下白色纱幔,里面的人能看清外面,外面的人却看不清里面,不过她仍觉得隔云隔雾的。
信王也是这样觉得,于是,他从袖子里掏出了,西洋千里镜。
五公主六公主紧随其后。梅月华暗瞅一眼皇帝,皇帝正在袖子里掏掏掏,她便毫无顾忌地拿出了千里镜,举到眼前,对着底下扫视。
八公主也把自己的拿了出来,开始调试。
张嫣环视屋内各人一圈,看向天启,道:“陛下在找什么?”
“千里镜。”天启在宽大的袖子里摸着,亮亮眼睛望着她,“你带了吗?”
“没有。”
“我就知道!”天启得意地笑了,双手刷地杵到她面前,一手拿着一个千里镜,“给你一个。”
张嫣想,如果现在帘子突然掉到地上,群臣看到皇家是这个模样,该作何感想?
她摇摇头:“我坐在中间看得清楚,给纯妃吧,她也没带。”
天启让人传给段雪娇一个,笑对她说:“没关系,看不清,我可以给你讲。”
他把千里镜举到眼前,动来动去对着底下看,贼头贼脑。张嫣想起初进宫时,有一次在宫后苑偶遇他,他也是这个模样,背着个黄绸包,手里拿着弹弓,贼头贼脑地对着树上瞅。
这就是一国之君的尊样,她看着就忍不住叹气。
上头说着话,底下锣鼓齐鸣,旌旗飘扬,正式开始。
公侯子弟和锦衣卫重新上马,动作干净利落。另一队是各部年轻的文官,长身玉立,文质彬彬,然动作起来,亦毫不逊色。
天启指着两队正前方的柳荫,对张嫣说:“看见柳条上挂着的葫芦了吗?那葫芦里都装着鹁鸪,鹁鸪脚上系着铜铃,若是射中的多且快,铃声就会不绝。”
他说着的时候,铜铃已经作响,两只鹁鸪一前一后,划过天际去了。
“以此法判输赢,倒也有趣。”张嫣看着下方,刚才是公侯一组,现在该文官了。
“就是难度有点小。”天启若有所思地说。
文官为首的是吏科给事中梅之焕。十四岁时,朝廷阅兵,他骑着一匹马糊里糊涂闯了进去,道歉后要走,人家不干,非要他露一手不可。他二话不说,拿起弓就射,九发九中,射完一句话不说,长揖而去。
看看驸马都尉冉兴让已经打马回来,排在文官第二位的礼部主事张敬修面向前方,懒洋洋地说:“素闻梅公骑射超群,今日得以见识,荣幸之至。”
梅之焕头也不回,淡淡道:“听说张公暗中发动御史上书,要将张太岳拉出来鞭尸,可有此事?”
浙党张敬修笑道:“张居正国之大奸,不焚其身碎其骨,不足以偿其罪!”
东林党梅之焕哂笑一声,回过头来,紧紧盯住他:“若太岳还在,你们这些无耻小人还敢如此吗?”说罢,轻斥一声,扬鞭催马,那马儿风驰电掣般奔了出去,两百步外,他连发三箭,箭箭中的,鹁鸪清清脆脆的啼叫声在天空中响起,全场欢声雷动。
天启站起身,欣然叫好。
梅之焕收起弓,迅速一个来回,停在队前。冉兴让知道是让他,马背上冲着对方拱了拱手,梅之焕躬身回礼。
天启兴致燃起,吩咐道:“传朕的话,从现在开始,两队一起来。”
两队同时较量,自然比一人独秀更精彩,场上的人全都站起身来,摇着扇子,探头探脑地看。
梅之焕下了马,走到叶向高身旁,与他寒暄。
“为太岳平冤昭雪的事,就担在阁老肩上了。”
叶向高岂不知他的意图?为张居正平反,顺带打击三党。如今东林党虽在重新崛起,但要对抗结盟的三党,力量还是不够。
“张太岳鞠躬尽瘁一辈子,为他洗刷冤屈是应该的。”叶向高叹声气,缓缓道,“我看陛下也有此意,如果东林群起上书,力量足够,此事焉能不成?”
梅之焕微微一笑。
比赛正酣,天空中不断有鹁鸪飞出,公侯勋戚一队暂时领先。
“我大明的文官呐。”梅之焕感叹。
一位官员走来告诉他,文官队伍最后一人忽然肚子疼,不能比了。
梅之焕摇头笑笑,这不是临阵脱逃吗?看看前面,还剩三个人,时间不多了。叶向高道:“再找一人吧。”梅之焕点点头,走到文官集聚地,这群人喝茶的喝茶、谈天的谈天、吵架的吵架,见到他,都起身打招呼。梅之焕看了一圈,走到新科状元文震孟面前,笑道:“文老,你文状元到手了,武状元也不能落下啊。”
“我不行,我不行,”文震孟红光满面,拱手笑道,“梅公还是另请高明吧。”
梅之焕不知道他是真不行还是不屑为之,当官这么多年,他太清楚这班腐儒了,以拿笔为荣,以提刀为耻,崇文抑武。
这样下去,国力还能恢复强盛吗?他暗叹一声。
“他倒可以。”文震孟突然指向他身后。
梅之焕回头一看,来者二十出头,白皙清瘦,眉目间一股子书卷气。他正侧头和人说话,笑容淡淡,言语温雅。
“文老哄我,分明是个书生。”
文震孟笑道:“瞧你说这话,大家不都是书生?好歹他会射箭。”
梅之焕无计可施,只得大步上前,搭上那后生的肩膀,爽朗笑道:“少年郎,来耍一耍!”
由检放下千里镜,兴致盎然地看着天启,“哥,我们打个赌吧。”
“赌什么?”天启一眨不眨地看着赛况,文官已输了三只鹁鸪,不过这一局似乎能赢回一只。
“赌这两队谁赢啊。”
“那还用说吗?”徽婧撇撇嘴,“当然是勋亲国戚了。”
“那可不一定。”天启有一下没一下地敲着椅子把手,淡淡道,“我就不信,大明的文官除了嘴皮子,一点真功夫都没有。”
“好,勋戚文官各一票。”由检竖起一根手指,开始唱票。
梅月华兴奋地坐不住,把手举得高高,“我也投勋戚。”
天启兴高采烈地说:“弟弟,快给她们都记着,输了可是要罚的。”
徽妍一听,眨眨眼睛说:“拿不定主意,我弃权。”
天启忙道:“余下的不准再弃,必须投。”
段雪娇本想随便说一个的,不经意透过千里镜看去,一个风度翩翩的背影赫然映入眼帘。她心头怦怦乱跳,鬼使神差地开了口:“文官。”
由检投勋戚。张嫣投文官。平了。
众人不由自主地把目光投向徽媞,她托腮看着下面,面庞沉静。
“八妹,你选谁?”
徽媞不言,她得慎重考虑考虑,以保住她“逢赌必赢”的名头。
“快点,要开始了。”由检催她。
“我相相人。”她站起身,走到栏杆前。她个子低,也就比栏杆高一个头,站在那里很不起眼。
“勋戚那里可是上一届的武状元。”由检提醒她。
许显纯像是听到了召唤,直起魁梧的身躯,得意地向上看了看,接着把目光落回到他旁边的年轻人身上,从头到脚打量。那文士举目望着前方,瞟都不瞟他一眼。
许显纯从鼻子里哼一声,扭回头去。
“骄兵必败。”徽媞严肃得像指挥战争,“选文官。”
只剩下最后一组,文官仍输两只鹁鸪。场中一片安静,所有人都伸着脖子观望。
☆、俊逸
张嫣凝目望去,心头一惊,感觉到罗绮的视线,她转而向她看去,两人读懂了对方眼中的含义,相视一笑。
罗绮俯下身,轻声请求徽媞:“公主,能借千里镜给奴婢看看吗?”
徽媞半个月前生了病,尚未完全痊愈,两眼红着,一直往外淌水。她早就不想看了,便把镜给了罗绮,低低道:“谁赢了,跟我说一声。”
她抚住额头,半眯着眼睛养神。罗绮欣喜地接过镜,忙忙架在眼前看。
一声哨响,两人纵马冲了出去,要在最短的时间射中最多的葫芦,两人几乎同时拿起弓来,连发三箭,铜铃阵阵作响,六只鹁鸪前后飞出。
还剩下一百步。
许显纯忙忙搭起弓,一箭接一箭地发,鹁鸪也就一只只扑棱着翅膀飞出来。年轻人不慌不忙,发完一箭后,他瞅准前方,拉弓,射箭,箭破空而出,穿过两个葫芦的腰身,向前直撞到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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