客氏冷哼一声,心中快意蔓延开来,连出宫一事的郁闷都席卷走了,禁不住笑道:“她想生也生不了了。”
魏忠贤一怔,道:“啊?”
他的反应有点过头,客氏瞟他一眼,淡淡道:“那个张菊英的手艺有点邪门,本来可以一尸两命的,不知怎的差了点火候,她能保住命就不错了,还想再生?做梦去吧。”
说到此,又忍不住笑起来,这两年的委屈涤荡干净,心中只觉畅快。
魏忠贤默然,见客氏望他,勉强牵起唇角,跟着笑了笑。他看自己最近又得到碧云寺烧香了,把一个女人搞得生不了孩子,怎么看都是一件缺德的事。
“现在该如何是好?”他问。
客氏嘲讽道:“这个女人被陛下宠了两天,就不知道自己是谁了。我且顺着陛下的意思,先出宫休养一段。你看着,年头陛下就会反悔。”
魏忠贤眼睛一亮:“真的?”
“当然。”客氏眯起双眼,冷冷道,“我看她这皇后的位置未免坐得太逍遥了,是时候让她也紧张紧张了,等着吧,这不过是个开始!”
客氏出宫那天,北风呼呼地吹,宫门角落里的枯草上白白一片,躺着无精打采的霜,没出太阳,天干冷干冷的。
她穿一身青布衣服,脚蹬着蓝布鞋,手挎着深蓝色布包,朴朴素素走到天启面前。四十多岁的脸庞没了脂粉掩饰,憔悴苍老。满头青丝只用方巾裹着,风一吹,凌乱地飘荡,像落叶一样凄凉。
十八年前,她就是这个模样进宫的。兜转来去,又回到了原点。即便是做戏给皇帝看,却也免不了自感凄凉。内心深处,还有一些忐忑,在魏忠贤面前夸口,是为自己找回来点面子。眼前这个孩子已不是当年那个对自己百依百顺的小皇孙了,他娶了妻子,沉醉得连魂儿都丢了,由着妻子的怂恿赶她走。她一直担忧的隐患,今天终于发生了。
如果不能回皇宫,她自认倒霉……不,不能这样,不能就此认输。她一定要重新回到这个战场,与那个女人决一死战!今天她所承受的一切耻辱和尴尬,来日必要那个女人加倍承受!
“陛下保重,奴婢这就走了。”她看着他的目光慈爱而平静,没有一丝怨气,比母亲对待不孝的儿子还要宽容。
“客奶奶,你……”天启惭愧得张不开口,眼角酸涩,别开了头。他从记事就跟在她身边,相处时日比他母亲都多,这么多年的点点滴滴,已经溶进他的血脉。他没有什么亲人,她就是他的亲人。当年还是皇孙的时候,太监内侍都不将他放在眼里,更不将他身边的人放在眼里,他自己无所谓,但当他看到她被那些狗仗人势的奴才欺负,却忍不住血气上涌。他曾承诺她,等到他登到高位的那一天,一定让她耀武扬威。
想起年幼时曾说过的稚嫩的话,他更加羞愧了。
“陛下别这个样子,叫我走的也不放心。”客氏把包袱提到肩上,腾出手来,给他整理袖口,“这可能是我最后一次见陛下了,”她的脸色突然黯淡下来,手上动作越来越迟缓,“今天一走,就是永别……”
天启急忙道:“你住京城,朕想你了,可以出宫看你。”
“那怎么行?”客氏凄惨一笑,“叫皇后娘娘知道了,肯定埋怨陛下。京城我是不住了,我回老家去。我走后,陛下和娘娘千万别吵架了,一吵架,最难受的还是陛下,我虽不在眼前看着,就是心里想着,也难受。”
说着就红了眼眶,拿手拭泪,天启也两眼潮湿,跟人赌气似地说:“你只管住,我看谁敢说什么?如果有人冒犯你,你跟我说,我绝不饶他!”
客氏笑着摇摇头,柔声道:“陛下千万别因为我跟谁置气,宫里,朝廷,哪个不比我一个老妈子重要?如果我走了,后宫安宁,前朝安宁,那我算是为我下辈子积福了。我也没多少时日就进棺材了,这后半辈子,我什么也不求,就天天跟佛爷烧香,求他保佑陛下福寿安康,子嗣绵延,我就心满意足了。”
“客奶奶……”天启哽咽,拉着她袖子哭哭啼啼。
客氏伸手给他抹眼泪,叹息一声,殷勤叮嘱道,“陛下听我几句话,玩也要玩,但可不要不吃不睡,别把身子糟蹋了。你爱吃的那些菜,我都一一教给忠贤了,以后叫他做给你吃。如今天冷了,晚上可要早些睡……”
絮絮叨叨说着,天启一声不吭地听着,不时点头,就是不放开她的手。
耽误到了日中,他才依依不舍地撒手,看着客氏上了轿子,看着那两人小轿越走越远,最终消失在午门长长的幽暗的门洞里。
他站了很久,直到被风吹得头晕鼻塞,才失魂落魄地回了乾清宫。少了一个人,乾清宫好像冷清了许多,看着一张张叫不上来名字的面孔,他的心像被掏空了一样,倍感孤独。
现在最想去的,是坤宁宫,然而最不想去的,也是坤宁宫。那个女人让他着迷,却从未让他觉得温暖。那是块冰,一靠近就冷飕飕的,他暖化她还来不及,又怎能奢望她来抚慰他?
这未免太可悲了,他坐拥天下,却换不来一份真情。
折子没心情看,木工没兴趣做,他就这么一直靠在床上,遥望着窗外碧蓝的天空,神情呆滞。晚饭时间,魏忠贤在帘外小心翼翼请他用膳,他嘴唇翕动,低低吐出两个字:“走开!”
这声音如乌云压顶,震得魏忠贤小心肝颤了一下。皇帝心情不好,识相的就不该来打扰。他恭敬告一声退,屏着气走了。
夕阳落山,天启看得累了,闭上了眼睛,谁知一闭上立马就昏睡了过去。他很久没睡过好觉了,自皇后产子到现在,一件一件不如意的事接连发生,真不能叫人省心。
迷迷糊糊中,有人给他盖上被子,他一激灵醒了过来,抓住来人的手,欢喜叫道:“客奶奶!”
朦朦胧胧中,年轻的美丽出尘的容颜渐渐清晰起来,眉尖微蹙,一言不发地看着他,眼睛里闪过一些东西,似酸涩又似恼怒,不过一恍惚,皆消失不见,依旧古井无波。
“陛下。”张嫣抽出手,顺势坐在床上,淡淡唤道。
“皇后?”天启怔然片刻,清醒过来,讪讪收回了手。在厌恶客氏的皇后面前这样,他有些心虚和不自在。茫然打量四周,昏昏暗暗,竟已是黑夜,“天这么黑了?”
“是啊,很晚了。”张嫣起身,“我去点灯。”
“不用了。”他冷淡地应道。
张嫣身形一滞,缓缓坐下。她还是第一次被他这么冷漠对待,以前也有类似情况,但那只是赌气。
有那么一瞬间,她心里很不是滋味,不过她很快收拾好心情,关切道:“陛下还没有吃饭?”
天启不想跟她说这些不痛不痒的话,面无表情道:“我把她赶走了,现在你可满意?”
张嫣一怔,沉默不言。
“你知不知道她走的时候多可怜?”想起客氏看着他时惶恐的眼神,唯唯诺诺的模样,天启的心都揪起来了,再看向张嫣时,双眼里满满都是谴责,“皇后,有的时候你真是……我知道孩子没了,你很伤心,我也很伤心,但是你不能因为她跟你不对付,就把罪名强加在她头上。如果她是无辜的呢,这样对待一个上了年纪的人,你安心吗?”
发泄一通,他停了下来。对面的人跟木头一样,不作任何回应。静默中,他再次开口,没有了火气,自怨自艾,“你当然不心疼,可是你有没有想过我?难道你没有父母家人吗?你可曾体谅过我的感受?”
他一激动就红了眼眶,直直盯着她,眼睛里泪珠在打转,即使在黑夜里,依然晶晶闪亮。她一直低垂着头,一声不吭。他看了她半晌,向后一靠,别开了头,似乎不想再看她一眼。
张嫣张张嘴,想说什么,最终却化为一个无言的苦笑。看着眼前这个男人,她心里最后一点星火熄灭了,麻木地张开口,半嘲讽地说:“陛下既这样离不开她,那还是快点把她接回来吧。”
她敛衣起身,盈盈下拜:“夜深了,陛下好好休息,臣妾告退。”
说罢转身离去,不作任何停留。天启看着她疏离的背影,咬住嘴唇不让自己出声,拳头握紧又松开,等她的脚步声消失,恨恨一拳砸向床头。
☆、隔阂
回到坤宁宫,吴敏仪赶忙接着,皱着眉头唠唠叨叨:“娘娘,你身子还没养好,就不能乱动,这跟其他病能一样吗?现在天这么冷,风这么大,万一落下病根,这可是一辈子的事儿。不就一顿饭吗?不吃又碍不着什么,您何必担忧他?饿了他自己会吃。这还不是那谁刚走,他心里还接受不了吗?”
皇后步履不稳,不若平常从容淡定,吴敏仪诧异,支开宫女,自己上去扶,那手冰凉冰凉,吓了她一跳,恰好到了屋里,借着灯光一看,皇后脸色煞白,嘴唇无色,跟刚出去时明显不一样。
“这是怎么了,我的娘娘?”自打她上次在鬼门关转了一圈回来,吴敏仪就吓怕了,现在看她这个模样,一颗心扑通扑通直跳,“您先坐好,我叫人去请御医。”
她安顿好张嫣,慌忙转身向外走。张嫣勉强拉住她,摇头虚弱道:“不用了,不是什么大事,吹了一点风。”
吴敏仪凝视她半晌,叹道:“娘娘,是不是陛下冲您发脾气了?”
张嫣牵起唇角,说不上是想哭,还是想笑,看得吴敏仪心都碎了,“娘娘,到底出了什么事?”
张嫣从小到大,都缺失一份母爱,从来都是她照顾别人,却从未被被别人照顾过。如今听了吴敏仪的柔声细语,心里一暖,眼泪差点掉下来。她拉住这个年老宫女的手,绝望地叹道:“我不如她啊!”
“不如……谁?”吴敏仪说到半截已意会过来,再看女主人,不由觉得一阵悲哀。
“我还以为……”张嫣苦涩地笑笑,自嘲道,“我真傻。”
“真傻。”她摇摇头,再次感叹,心底一片死灰。
梅月华产子是在两天后的傍晚,距离皇后生子不过十天。这一胎是个儿子,白白胖胖,梅月华除了受点累,别的没什么事,母子平安。各宫听说后,都来问候。皇后倒是没来,可能是因为天冷,她旧病发作,又躺下了。
承乾宫里热闹非凡,天启怀抱着儿子,烦闷之气舒解了不少,这么多天来,第一次露出了笑脸。徽媞跑过来看那孩子,开始还挺高兴,看了一会儿,莫名地觉得难受,一声叹息脱口而出:“要是皇嫂的孩子也能平安生下来多好。”
天启正戳那孩子的脸蛋,听了这话,手指顿住,笑容渐渐敛去,悲伤潮水一样涌上心头,他意兴索然,把孩子递还给奶娘。
正与众人说笑的梅月华看见,欢喜僵在脸上。等到众人都散去后,她羞涩地跟天启请求,给这孩子取个名字吧。
天启点点头:“这就让礼部拟名。”
梅月华心内失望,面上依旧挂着初为人母的喜悦。好似想起什么,她正色道:“听说陛下正让人追捕司药司的张菊英?”
天启心不在焉地应了一声。
梅月华抚住胸口,心有余悸的样子,“真是老天保佑,我也曾叫那个宫婢给我捶过几次腰,幸亏孩子没事,不然……”
“你也曾用过她?”天启惊问。
“是啊。”梅月华睁圆杏眼,愈加显得天真单纯,“当时我腰痛,全身浮肿,找她锤了几次,就不痛了。”
天启愕然,沉吟不语。
梅月华愤然道:“我当她是个良医,没想到竟这样对皇后。不知道她做了什么手脚,那天又地震……”
“地震?”天启脑袋中灵光一闪。
“这也是姐姐不幸。生孩子哪能出一点差错?那天的地震还不小呢。”梅月华深深为之惋惜。
天启坐不住,敷衍了她几句“好好休养”,转过身去,慈爱地凝视儿子半晌,便急匆匆出了承乾宫,坐上辇,直奔坤宁宫而去。
正是深秋,树叶飘飘而落,白色秋千架上覆了满满一层。坤宁宫里无人走动,像这个季节一样萧索凄凉。天启进了门,低头疾走,对行礼的人看都不看,若有所思。窗户开着,张嫣的目光从秋千架上移开,落到他身上,一直跟随着他,直到他的身影被墙壁挡住,才合上眼帘。
吴敏仪来不及通传,天启已经掀开帘子进了暖阁,疾步如飞,掀起一阵风。吴敏仪纳闷,这大喜的日子不该在承乾宫陪良妃吗?怎么到这儿来了?也不像探病,探病早来了,这么风风火火,倒像是来兴师问罪的。
“皇后,那天……”
天启还没说完,就情不自禁地哆嗦了一下,还没到烧炭的时候,屋子里干冷干冷的。他皱眉瞥了一眼雕像般平静的张嫣,过去关窗,嘴里冷冷地愤怒地嘟哝出一句:“你这是干什么!?”
窗户被粗鲁地关上,他面无表情地转身,三两步走到火炕旁,一把捞起厚厚的披风,过去披到张嫣身上,抓起两边衣襟,严严实实合紧。动作开始还是粗野的,慢慢地就变得温柔了,神情也软化下来。张嫣一动不动,任他摆弄,头低垂着,看不清是何情绪。
他很想抱一抱她,却拉不下这个面子,生硬地问道:“怎么,你还在生我的气?”
张嫣侧过头,眼神漂浮,看向别处,只不看他,淡淡道:“我怎么敢生陛下的气?”
天启一言不发地凝视着她,她脸色雪白,两眼水润,犹如梨花带雨,楚楚动人。他见不得她这可怜模样,双拳握紧,生怕自己一个不忍就去摸她的脸。
“我有事问你,皇后。”他在床上坐了下来,神色严肃。
张嫣不得不把脸扭过来,看着他。四目相对,情感在各自内心流动。她眼睛里飞快地闪过什么,天启正要捕捉,已不见了,仍是古井无波。有时候,他很想潜到这女孩心里,看看她对他有没有哪怕一丝真情。
“你要问什么?”淡粉色的嘴唇微张,她轻轻问。
这真是个绝代美人,连嘴唇都会表达情绪,天启盯着那弧度美好的嘴唇一会儿,强逼着自己移开了目光。摒除杂念,他道:“高永寿找着人了吗?”
“没有。”她的声音淡漠至极。即便没找着证据,她也不能在他面前露怯。
“皇后,你听我说。”他深吸一口气,怜惜地看着她,小心翼翼地选择着词句,生怕重提那天的事会刺激到她,“那天有地震,会不会是……”他舔舔嘴唇,满怀期待地问,“会不会是被地震吓着了?”
张嫣本是心不在焉,听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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