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了,”天启犹豫半晌,淡淡问道,“你在我前头走,为何反倒回来得晚?”
张嫣至今仍在挣扎,其实对他说也无妨,但此事涉及到汪文言,一个说不清,池漪就被牵扯进去。况且,池漪毕竟是她的娘家人,她不希望引起皇帝对外戚的不满。
她迎着天启平淡的眼眸,微笑道:“我去教堂那里看了看。”
天启凝滞不动一会儿,勾唇笑道:“怪不得。”
他没想到,这个一向标榜正直孤傲的人也会说谎,也会有隐藏在黑暗处不愿意见人的事儿。
他目光上移,对准她眼睛,灼灼盯着她,很平常地开了口:“嫣儿,今天晚上我想去你那里。”
张嫣一时没反应过来,愣愣看着他,很快她懂了,有些尴尬,有些手足无措,“陛下,我们说好的……”
“是啊,我们说好的。”相对于她,天启是如此镇定,“裕妃已经有了身孕,太医也说很可能是皇子。”
“可是还没生下来……”
“破例一次不行吗?”天启一手支着脑袋,一手揽过她柔软的腰肢,手指在上面摩挲,姿态慵懒,眼神却像是冷过的热茶,根本没有行乐的劲头。
张嫣垂目黯然道:“侍寝的机会,还是留给能为陛下生儿育女的女人吧。”
她的眉目间,天生流露出一种悲伤,让人忍不住怜爱。有一刹那间,天启的心软成春水,所有的一切都不想再追究。然而一想到她用这个模样讨过别人的喜欢,想到她的婉拒不过是不想亲近他的借口,他的怒气就蹭蹭蹭地窜了上来。
“一次也不行吗?又不差这一次。”他轻声问。
有了这一次,就想下一次,张嫣在心里说,不知是对他,还是对自己。
她长长一叹,决然道:“还是等孩子生下来吧,陛下如今春秋鼎盛,正是为祖宗开枝散叶的时候……”
柳湘恰好进来。天启一眼瞟见,不等张嫣说完,当即高声道:“好啊,今天晚上就召柳湘侍寝。”
柳湘轻叫一声站住了,呆呆看着地上,可怜的猫,因为她受了惊吓双手松动,给摔下来了。
天启扫了她一眼,向后靠在椅背上,头枕双臂,一眨不眨地看着张嫣,抿唇笑着,好像很悠然,很愉悦。
张嫣也呆住了,檀口微张,两只大眼睛茫然地不知所措地看着他。那眉目间天然弥漫的悲伤隐隐约约,仿佛一曲哀伤的歌调,在天启耳旁奏响。
他都没看过柳湘,一直凝视着她,此刻却不由得避开她的目光,报复她的快意之外,心头沉甸甸的,不知道是什么。
事情传出来,魏忠贤高兴异常,忙让老成宫女领着柳湘下去梳洗打扮,顺便让她们教育教育她。到得掌灯时分,柳湘披一身白纱,羞羞答答地回到乾清宫。灯下一看,玉肌香腮,眉目如画,不似人间中人,尤其是嘴唇,红红一点,樱桃一样嵌在巴掌小脸上,纯真诱人。
魏忠贤迎上前,笑眯眯道:“真是个小仙女,万岁不被你迷倒才怪。”
柳湘满面羞红,扭扭捏捏垂下头,用蚊子哼哼一样的声音问道:“陛下呢?”
魏忠贤手指紧闭的帘子,用气声回道:“就在暖阁里头,你可要好好伺候,别让万岁失望。”
柳湘这下更是臊红了脸,红得简直能滴出血来,“公公,你说什么呢?”
魏忠贤闻言,笑得两只弯弯眉毛都塌下来了。他此刻的心情,有点像嫁女儿,又有点像儿子娶媳妇,不管是什么,都让他欢喜得不得了,因此迫不及待地笑对柳湘说:“快进去吧。”
柳湘噗嗤一笑,真是皇帝不急,急死太监。不过她还是有点害羞,走到紧闭的帘子旁就停住了,扭头紧张地看着魏忠贤。
“没事儿,皇上可温柔了。”魏忠贤语调轻松地说。
柳湘愣了愣,反问:“你怎么知道?”
这下轮到魏忠贤发愣了,他怎么知道?他哪里知道。随口安慰她罢了。
“一看就是。”在她乱想之前,他笑眯眯道,并且替她掀开了帘子。
帘子刚掀开一角,暖阁里的气味立即渗了出来,有些浓有些甜,嗅入后让人骨头发痒。柳湘向里扫了一眼,屋里昏暗,但肯定点了灯,有些亮光。她把脑袋往后缩,悄声问道:“这是什么香?”
魏忠贤愕然:“安神的香啊,万岁睡不着就点这个,怎么,有问题?”
“没有没有。”柳湘连忙摆手,干笑两声,“我还以为……”
她尴尬,说不下去,把玩着自己的手指头。
魏忠贤再次催促:“进去吧。”
箭在弦上,不得不发啊。柳湘扬起头,大无畏地踏进去,帘子在她身后落下,她觉得自己从光明走向了黑暗。屋里只点了一盏灯,皇上穿着白色中单,在床上屈膝坐着,两只脚踩在松软的被子上,姿态很秀气。他对着灯光雕刻着什么,听见她进来,抬头瞥了她一眼,又低下头做自己的事去了。
柳湘现在倒不怎么紧张了,皇上看起来是如此无害,像个小孩子。她走过去,跪在床下,开口打破一室沉寂:“奴婢柳湘参见皇上,皇上万岁。”
天启一双眼睛不离木雕,淡淡道:“起来。”
“谢皇上。”柳湘说完,翻起眼皮偷瞄他,见他仍专注在自己的世界里,不禁感到失望,缓缓站起身来。
皇上根本不理她,她也不知该怎么办了,索性站成一棵树,与旁边的高架宫灯并肩而立。不过也怪无聊的,趁此机会,她大胆地抬眼,肆无忌惮地打量天启。反正他视她为无物,也不会被她打扰。
以她来看,皇上未免太瘦了,男人还是孔武有力些好,那张脸也太孩子气了,她总是忍不住想上去揉一揉,就像揉她三四岁的弟弟一样。不过他的嘴巴长得很迷人,天生往上翘着,红润润的,不知道亲起来……
她正咬唇幻想着,忽见皇上把头抬了起来,寒星般的眸子直射入她眼睛。
柳湘骇了一跳,立即垂下头,跪地低呼:“奴婢该死!”
天启怔了怔,和言道:“下雨了,去把窗户关上。”
原来他没有发现,柳湘心有余悸地起身,走过去关窗。这下她发现,原来真的下雨了,点点滴滴的春雨敲击在白玉石板上,像奏乐一样,很动听。
她关上窗户,再回来时,皇帝已经不创作了,目光盯住虚空,在发怔。须臾,他缓缓开了口:“四年前,也是这样一个下雨的晚上……”
他的语调有些伤感,其中又蕴含着甜蜜。柳湘被勾起了兴趣,正听着,那边忽然又没音了。她抬起头,见皇帝微微含笑,双眼迷蒙。他回味的神情让她推测,那天晚上他应该是和皇后一起度过的。
不知过了多久,他叹一声,抱住了身子,好像很冷似的。柳湘便道:“陛下冷吗?”
天启不吭声,一会儿后,颇有兴味地看着她,“你会跳舞吗?”
惊讶大过喜悦,柳湘一愣,点头道:“会。”
天启习惯性地拿手支起脑袋,眯起眼睛,懒懒地说:“给我跳一支。”
柳湘穿的衣服很薄,很透,也很飘逸,外面白色,里面却是鲜艳的红,白里透红,很诱人。她是个爱表现爱出风头的女孩,尤其是在男人面前,总忍不住卖弄风情。可她又没有风情,在真正有品位的人眼里,就未免显得有些矫揉造作了。
不知道是对皇帝的专情绝望,还是对自己的魅力失望,受过打击后,她纯朴许多。皇帝让她跳舞,她就老老实实跳舞。毕竟是一个人的舞台,观众也只有皇帝一人,她有些紧张了,身体很僵硬,动作很笨拙,跳得像个木偶。
天启捂着肚子哈哈大笑,连连摆手道:“别跳了别跳了,太难看了。”
柳湘满脸通红,不知所措地站在原地,眼圈慢慢红起来。多好的机会,被她搞砸了。
天启笑着笑着就不笑了,默默地看着她,伸出手来,柔声道:“过来。”
柳湘揉着眼睛,站在原地不动。她听懂了皇帝的召唤,但她觉得委屈,女孩的矜持也让她不会立刻就迎上去。
天启像唤猫一样,冲她招手。
柳湘知道不能再摆谱了,便向他走过去。皇上幽深的目光一直跟随她走动的身影,但又好像没在看她。不过这种瞩目挺让人煎熬的,离床还有两三步远时,她一咬牙,闭上眼睛,猛的一下子扑到他怀里,双手攀上他的背。
天启反应倒快,两只手臂环住了她柔软娇小的身子,才免得被她压倒。
他被她大胆的举动逗乐,笑道:“你倒像只小老虎。”
柳湘稍稍离开他颈窝,抬头凝视着这咫尺之隔的容颜,羞涩地吐出两个字:“陛下。”
两人呼吸相闻,肌肤的触碰只隔着薄薄的衣服。天启凝视了她一会儿,翻身压倒她,亲吻着她脸颊笑说:“一个人睡太寂寞,今天晚上就你了。”
☆、调和
雨势愈急,暖阁里春情无限。与皇帝曾经历过的所有女人相比,柳湘热辣大胆地多。她是野地里蓬勃生长的野草,只随生命原始冲动摇摆,书本上对女人情。欲的扼杀她只当笑话看。初始的羞涩过后,就主动迎合他、撩拨他,用她的手、嘴唇和双腿。折腾到筋疲力尽,两个人才睡下。
第二天一早,柳湘醒来,往窗外看去,雨已停,风呼呼地吹,是个凉爽的阴天。皇帝的呼吸轻轻飘散在她腮旁。她转身对着他,凝视他熟睡的面庞,想着她美妙的未来。越想越觉得对皇帝爱得深沉,不知道昨夜过去,她能在他心中占几分分量。
“嫣儿,嫣儿……”皇上翻了个身,咕哝道。
柳湘怔了半晌,看向窗外,那天仿佛更阴了。她真怕天启跟他祖父一样,提上裤子就不认人。
不一会儿,皇帝醒了过来,支着脑袋看她,“你这么小一个人,昨晚上跟个小老虎似的。还疼吗?”
柳湘乖巧地摇摇头,“能伺候陛下是我的荣幸,如今我也算是得偿所愿。”
天启有些发怔,“为什么我想要的,从来都得不到。”他看向窗外,见是阴天,心头更凝重了,“不知这天什么时候才能变晴?”
柳湘的恐慌渐渐变成真的,那天过后,皇帝再也没召幸过她,虽然她天天都在他眼皮子底下。他有时会召幸那些相貌清秀的根本不认识的,都不召幸她,她确定她比那些人更讨皇帝喜欢。后来她明白,皇帝是利用她报复皇后。留她一次,就是往皇后心口戳上一刀。他终究是狠不下心。
她渐渐绝望,一天终于忍不住,找到魏忠贤哭诉:“就因为我是你们的人,皇上以后都不会再碰我了。你让我出宫吧,我不要在这里耽误青春。”
魏忠贤也不由得愁眉苦脸,这样下去,不是个事儿。他好说歹说安慰住了柳湘,暗中思谋着法子。
下午,他去了镇抚司,询问许显纯审讯情况。许显纯只是给汪文言盖了板子,夹了手指,审讯得出某某官员是花了多少银子谋得现在这个职位。魏忠贤一听,都是无关人员,没有钓出大鱼,不由得皱眉。许显纯察言观色,心中愧疚,觉得辜负了义父的栽培。魏忠贤走后,他逼迫汪文言招引东林诸人,汪文言不肯。许显纯无计可施,想以当年移宫一事治罪杨涟等人。大理寺丞徐大化听了,觉得不可,对魏忠贤说:“只罪以移宫一事还不行,若说他们接受熊廷弼的贿赂,则封疆事重,杀之可以名正言顺。”
魏忠贤一听有谱,命令许显纯接着审讯。
许显纯吩咐手下,酷刑日夜轮流上,一定要汪文言供出东林党人。汪文言实在熬不住了,躺在地上直视着许显纯说:“我的嘴终究不能合你的心意,你想写什么就写什么,我承认就是了。”
许显纯便扳着指头,一个一个地向东林党人身上安排受贿数目。当说到杨涟时,汪文言猝然坐起,大呼道:“世上岂有贪脏杨大洪哉!”
他死活不肯诬招杨涟等人,许显纯无法,伪造一份口供,将赵南星、杨涟、左光斗等等二十余人牵连进去,并且声称,主张移宫者想立名求官,整顿京察者为偏听揽权,替熊廷弼说话者是希求贿赂。
汪文言被打得奄奄一息,仍昂起头指着许显纯大叫:“你不要乱写,到时候我要和你当面对质!”
许显纯被这一声呐喊慑住,越想越怕,索性杀了汪文言。
口供到了魏忠贤手里,他十分满意,晚上回到宅子后,拿给客氏看,并问她要主意,后宫那档子事,该怎么办?
客氏笑道:“现在正有一个机会摆在眼前,你若依我说的做了,管保皇上跟皇后情分断绝。”
魏忠贤喜道:“真的?”
“那当然。”客氏笃定道。
魏忠贤搓着手道:“你说说看。”
四月大好晴光,柳湘穿过哕鸾宫紫藤花缠绕的连廊,一口气走到书房。书房宁谧清凉,墨香扑鼻,柳湘环顾四周,目光定在窗下靠在摇摆椅上睡觉的人。
那人脸上盖着一本《道德经》,不过柳湘知道她是谁。柳湘走过去,揭开她脸上的书。徽媞睁开那双灵秀的眼睛,目光如水波一样掠过她脸面,拿走了书,闲闲翻看。
柳湘靠在书架上,摇头叹道:“又在看书,小时候就这样,一点都没变。”
徽媞道:“不然岂不是跟你一样无知了。”
柳湘对她的书生气很不屑,沉默一会儿,唇角翘起,颇有些炫耀地说:“知道吗?我被你皇兄宠幸了。”
徽媞翻书的动作停住,眼皮抬起,锐利目光盯着她洋洋得意的面孔。
“就在不久之前。”柳湘挑衅地看着她。
徽媞默了片刻,缓缓吐出一句话:“然后你就被他抛弃了?”
柳湘完美的笑容生生僵住,愣愣看她半晌,别开了脸,像是吃饭时遇到苍蝇,神情要多膈应有多膈应。
“但凡你自尊自爱一点,都不会为这种事沾沾自喜。”徽媞嘲讽地看着她。
柳湘拔脚就想走,可还是忍不住站住了,连珠炮似的恨声道:“之前你不是说,你皇兄不会喜欢我吗?那他为什么还是宠幸了我呢?”
徽媞失笑:“美人谁不喜欢。”她上下打量柳湘,目光带着侵略的意味,“何况是这么活色生香的大美人。”
柳湘脸一红,拍着她娇嗔:“你这蛇蝎,损人能损死人,夸人时候又要把人腻死!”
徽媞任她拍打,纤弱身躯陷在高大宽敞的椅子里,闲适看书。
柳湘受不了她对她的无视,因此迫不及待地挑起话题:“知道皇上最近为什么不理皇后吗?”
徽媞愕然,漫声道:“皇上不理皇后?为什么不理皇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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