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嫣看一眼翠浮,翠浮硬着头皮上前跪倒,咬着嘴唇说:“奴婢该死,冲撞了公主。”
宫女怒瞪了翠浮一眼,回头掀起公主罗衣察看,磕伤了,在流血。天启三两步上前,蹲下身看她胳膊,口气微嗔:“怎么这么不小心?”
“皇兄?”公主看到他,有些吃惊。
她微微抬首,黑幽眼珠掠过众人,又回到张嫣脸上,就不动了。胳膊上还流着血,她似乎已经忘记了,天启接过宫女手中罗帕,给她擦着。
张嫣看着她,也呆住了。公主眉目疏秀,身姿纤细,即使穿着华丽的宫装,也清灵淡雅如空谷幽兰。她有一种不染尘埃的气质,眼神纯如清泉,却透着疏离和防备。
张嫣几乎可以断定,她就是当日爬到房顶上看夕阳的红衣小女孩。
“公主。”张嫣微笑上前,垂目看她胳膊,笑容慢慢敛住。太瘦了,一层雪白的皮裹着骨头,这一摔硬碰硬,伤得不轻,血往外直流。天启笨手笨脚的,还想给她包扎,结果戳这碰那,公主蹙眉,一声不吭。
宫女看得心疼,道:“陛下,还是让奴婢来吧。”
天启缩了手,笑看着她:“你来吧。”
宫女动作温柔,像对待玻璃人儿。公主又抬起头,目视张嫣,道:“皇嫂?”吐字缓慢,一听就知道,她不常说话。
“是,这就是你皇嫂。”天启起身,亲昵地把手搭在公主肩膀上,和她一同看着张嫣。
然后他向张嫣介绍,“这是八妹。”
“原来是八公主。”张嫣随和一笑。
八公主羞怯地笑了笑,两颊晕红。
天启圈着她脖子,低头笑问:“八妹,你叫什么?”
八公主笑答,却是对着张嫣,“朱徽媞,女是媞。 ”
“你今年几岁?”天启戳戳她清瘦脸颊。
徽媞笑得更开怀,两眼弯弯,一口白牙,跟天启一样一样,不过她多了两颗小虎牙。
“八岁。”奶声奶气,仍是对着张嫣。
张嫣这才明白,天启是以这种方式向她介绍妹妹。看看他,又看看八公主,她噗嗤一下笑了。她猜,兄妹两个大概常这样一问一答。
天启捏着徽媞两颊问张嫣:“看,像不像兔子?”
张嫣嗔了他一眼,这分明是拿妹妹当玩具嘛,不过,八公主笑的模样,真的……挺像兔子的。
徽媞不仅不生气,反而指着天启咯咯笑起来,“你才是兔子,你是大兔子。”一扫刚才郁郁,明媚开朗许多。
☆、醋意
张嫣始终没忘了一直跪着的翠浮,趁这时刻忙道:“公主,这丫头性子莽撞,冲撞了你,你看怎样罚她?”
徽媞抬抬已经包扎好的胳膊,笑道:“我没事,叫她起来吧。”翠浮叩头起身。又说了一会儿话,见天色暗下来了,徽媞向两人辞别。
天启看向宫女,腼腆一笑:“罗绮,回去别忘了给公主上药。”
罗绮回以微笑,福了一福道:“是,陛下。”她起身后,天启还未收回目光,她不好意思低头。
徽媞已经习以为常,怜悯看了他一眼,叫上罗绮走了。两人身影消失后,天启叹息着低声说:“走吧。”
过乾清门时,见魏忠贤领着一班内侍,抱着一摞摞奏折匆匆打对面过来,天启便住了脚。魏忠贤连跑带走地赶上来,笑呵呵打躬作揖:“见过陛下,见过娘娘。”
“已经交由内阁票拟?”天启眼瞅着奏折,抬抬下巴。
“是。”魏忠贤道,“这是昨个和今儿一早通政司送来的,就等着陛下批红呢。哦,陛下,还有熊廷弼的,他昨天上午进京,今天就呈了一封奏折,上写着他的治辽方案。”
他话音刚落,天启立即问:“在哪里?”
那些奏折魏忠贤已分门别类好。他不识字,用各种颜色的纸做成标签贴在上头。轻车熟路找到专属辽东这一块的奏折,他抽出最上面一本,呈给天启。
天启急急忙忙打开来看,张嫣道:“陛下,天已经黑了,何不进宫里再看?也不急在这一时。”
天启为难道:“朕本打算和你一同回坤宁宫来着,现在……”
张嫣道:“我自己回去就可以,国事要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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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启微笑点头,目注她片刻,道:“你去吧。”
她敛衽施礼,带着一群宫女徐徐退下。回到坤宁宫,她登时松懈了架子,疲倦坐下,凤冠压得头疼,她皱眉道:“翠浮,来帮我取下。”
翠浮服侍她脱下凤冠礼服,换上一身常服,鹅黄色撒花上襦,水绿色百褶下裙,身段窈窕,俨然一个端丽小姑娘,大明这样的女孩千千万,谁能想到她是一国之母呢?
翠浮暗叹两声,笑道:“这样看着,还是从前在家时的模样。”
张嫣笑了笑,伸手道:“过来。”翠浮上前蹲在她膝下,把手放在她手上,猫儿一样柔顺。张嫣轻声道:“你怕我孤单,非要跟着我进宫。你可知这宫里规矩多大?一个不慎就犯了错。今天幸好是八公主,她脾气好,没拿你撒气,如果是……以后多加小心,不可再莽撞。”
翠浮一腔委屈全没了,乖巧道:“我知道了。”
张嫣揉揉她的脸,笑道:“去忙吧。”
翠浮离开后,张嫣叫了一个宫女问道:“这宫里的管家婆是谁?”
“尚宫局的李雪娥。”
张嫣轻笑一声,道:“你替我传话给她,明天不用来了,再找人叫尚宫局的吴敏仪过来,接她的职。”
“是,娘娘。”
吴敏仪很快过了来,施礼后,笑容满面道:“恭喜娘娘入主中宫。”
张嫣正在环视坤宁宫的装饰,金玉满堂,晃得她眼疼。闻言,她道:“今后你就是这中宫里的管家婆了。”
吴敏仪福身:“奴婢一定尽心尽力,效忠娘娘。”
张嫣坐下,道:“赐座。”宫女搬来一个杌凳在吴敏仪身后,吴敏仪惶恐道:“奴婢怎敢?”张嫣道:“我在这里人生地不熟,今后还要仰仗你,不要拘束,坐吧。”
吴敏仪坐下。
张嫣以目示意,宫女全都退下,只留她两人。吴敏仪知她有话要说,也忙正襟危坐。
张嫣道:“客氏围剿中宫不遗余力,现在这宫里应该有她的人。她在暗,我们在明,也做不了什么,你心里清楚就行了。”
吴敏仪没想到皇后说话如此直接爽快,一时半会儿还没反应过来。半晌,她道:“娘娘,您就这样信任奴婢?”
张嫣抿唇一笑,平易近人许多,“你是王安手下的人,值得信任。”
吴敏仪讶然。当初在元辉殿时,张嫣如老僧入定,凡事不闻不问。可没想到,她心里这样了然。
“我不知道的事还有很多。”张嫣似能猜出她心中所想,“你可得一一告诉我。魏忠贤不是发由王安责问了吗?怎么又回到宫里?”
吴敏仪道:“那个责问也就是责问而已。陛下虽没明说,意思却很明白,教训教训魏忠贤就行了,王公公怎敢动他?”
“这是放虎归山哪。”张嫣惋惜叹道,“以王安的身份,他就是将魏忠贤正法,陛下也不好说什么。”
吴敏仪默然。她也觉得这次不该放了魏忠贤,可叹王安为人太粗疏了。
“对了,还有一件事我不明白。”张嫣凝眉思索,“既是上书弹劾,为何不秘密呈给陛下?现在这样,不就打草惊蛇了吗?”
吴敏仪道:“王公公确实是秘密上书的,可是陛下看了之后发了好大的火,当场把魏忠贤叫了来,交给了王公公。”
张嫣惊道:“真的?”
吴敏仪愕然:“奴婢怎敢扯谎?”
“不对……”张嫣摇头,喃喃道。
“怎么了,娘娘?”
“没什么。”张嫣面色平静。
乾清宫里的内侍忽然来报,国务繁忙,陛下今天晚上就不过来了。
张嫣笑说:“知道了。”叫人领他下去打赏。吴敏仪忍不住道:“这可才是第二天……”自觉失言,又闭了嘴。
张嫣面色没有波动,道:“八公主身边有一个叫罗绮的宫女,你可知道?”
吴敏仪笑道:“她在宫女中模样算出挑的,奴婢记得。她爹是宫里禁军教头,她也会些拳脚功夫的,陛下以前总爱缠着她让她教功夫……”
瞟了一眼张嫣,她声音慢慢低下去。
“怪不得陛下今天直盯着人家瞧。”张嫣温言道,“看来有些渊源,你讲来听听。”
洗过澡坐到床上时,张嫣长舒一口气,终于可以休息了。右肩膀仍在隐隐作痛。翠浮给她轻轻捶着,嘴里嘟嘟囔囔说:“那个罗绮一直在西李娘娘身边伺候,陛下呢,也跟过西李娘娘一阵子,那他们岂不是天天在一块?我看啊,陛下说什么长得像他娘之类的话都是借口,八成是看上人家啦。”
“多嘴。”张嫣斥她。
翠浮贼贼笑道:“娘娘,你不会吃醋了吧?”
张嫣闭上眼睛不理她。
翠浮又道:“娘娘,你说陛下到底喜不喜欢你?他要是不喜欢,干嘛挑你当皇后?要是喜欢,为何又不冷不热的?”
张嫣为她的单纯笑了。一个皇帝娶妻子,个人喜好能占多大比重呢?
接下来的几天又是忙得头昏脑涨,天启在前殿宴请皇后家人,张嫣在坤宁宫宴请宫中女眷。八公主也在其中。她坐在西李和六公主朱徽婧之间,西李和一旁的赵选侍聊得开心,几乎没理睬过她。六公主十岁左右,人长得娇美,性子也活泼,五公主跟六公主一母所生,不若妹妹美,举动却贤淑许多。姐妹两个头对头说说笑笑,把八公主晾到一边。
张嫣听吴敏仪说过,八公主是早产儿,生下来整夜整夜地哭,连着哭了六个月,太子和西李烦不胜烦。云游到京城的莲池大师听说这件事后,找人告诉内监说,可以送到宫外养活试试。反正婴儿只剩一口气,留在宫里也是个死,西李就将刚生下不久的女儿秘密送到了娘家,交给异母哥哥养活。
泰昌临死前,把女儿接了回来。西李一见就皱了眉头。八公主刚回来时还蹦蹦跳跳的,见人就笑,后来渐渐沉默寡言了。傅淑女当年没少受西李欺负,两个女儿性子要强,见了西李从来横眉冷对。西李的女儿无辜受殃。
吴敏仪没有明说,却隐隐透露出了另外一层意思:两个公主宫里长大,自视甚高,不太看得起民间来的八公主。
张嫣又看了一眼八公主,她依然低着头,缩着身子,两边的人谁也不挨,眉目低垂,面上浮动着落寞,和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倔强。
她无疑是渴望与人亲近的,在长期得不到的尴尬中,慢慢为自己裹上冷漠的外衣。
张嫣突地想起来,那天傍晚她的身影是朝着西南方的,西李的娘家高阳县,好像就在京城的西南方。
☆、夫妻
大婚的所有流程走完,已是五月上旬。张嫣开始整顿后宫事务,忙里偷闲,她也将坤宁宫重新装饰一番。
八公主徽媞来看时,见整座宫里一样奢华器物也无,墙上悬挂着一幅唐寅的《落霞孤鹜图》,一幅墨梅。墨梅没有落款,她好奇道:“皇嫂,这是谁画的?”
张嫣看了一眼,低头接着绣花:“你瞧着怎样?”
“风骨铮铮。”
张嫣笑:“我画的。”
“真是画如其人。”徽媞脱口说道。
张嫣微讶。一向觉得八公主木讷寡言,现在看来,还挺会说话的嘛。
机上放置着盆景。假山流水,亭台楼阁,样样俱全,仔细看去,里面还有一两条鲜活的小红鱼。徽媞过去逗那鱼,张嫣看着笑了,“这盆景是苏州师傅做的,这紫砂盆是宜兴的。”
“宜兴?”徽媞抬头看她,声音中流淌着激动。
张嫣点头道:“怎么啦?你知道这个地方?”
“知道。”徽媞腼腆笑笑,“以前我在家乡时,教我读书的先生就是宜兴人。”
她的话里怀着感情,张嫣不免想多问几句,“宜兴在江苏,离你们北直隶千里之遥,他怎么跑那么远去教书?”
徽媞笑,小虎牙露出来,甜美可爱,“他不是教书先生,他是秀才,四处游学,到我家乡时被舅舅碰到了,舅舅觉得他才学好,就把他请到家里教哥哥,也叫我去听。”
过去的美好由她难得快乐的声音透了出来,张嫣一听笑道:“他是不是教的很好?”
“是。”徽媞又笑,短短一会儿,比她一个月笑得都多,“字也写得很好,我的字就是他教的。”
张嫣的宫里自然少不了文房四宝。徽媞提笔写下两个字,给张嫣看。张嫣又一次惊讶了,八公主清秀腼腆,写出来的字却遒劲有力,风骨昂藏,不像女孩的手笔。
“卿卿。”张嫣念着这两个字,“倒像是女孩的名字。”
徽媞道:“我的名字,没进宫之前的。”她似乎想起了什么好玩的,笑说:“当时跟先生学这个字时,他还问我姓什么来着。”
“他不知道你是大明的公主?”
“怎么会?”徽媞慢慢敛了笑容,有些黯然,“连我自己都不知道。”
徽媞走后,天启来了。大婚之后,他不怎么来坤宁宫。上课、看奏折、找乐子玩,已经占据了他太多时间。个别时候他也留在这里睡觉,纯粹的睡觉。他才十六岁,对女人没有兴趣。不过他每次留宿,必然是抱着张嫣当枕头,弄得张嫣一看到他踏月而来,肩膀就不由自主地发酸。
他是低着头进殿的,不经意抬头,便愣住了。以为走错了地方,他倒了回去,猛然意识到没错,又接着往前走。张嫣默默跟在后面。
“皇后,你这里真清凉啊。”天启环视屋内。他眼尖,瞅着盆景内有鱼,立马奔了过去,拿手指在里面戳戳戳。
张嫣真担心那鱼会被他玩死。他喜欢猫,养了一群在身边,心情好时,给它们加官进爵,心情不好,喂它们吃一种药草,猫儿吃了死去活来,他在一旁哈哈大笑。
戳够了,他在屋里瞎晃悠,左瞧瞧,右瞧瞧。他是一个人也能自得其乐的那一种。张嫣坐回椅子上,接着刺绣,时不时问他两句上朝读书的事。天启眼瞅着墙壁,有一搭没一搭地应着。
“这墨梅是你画的?”他随口问。
张嫣吃了一惊,鬼使神差道:“不是。家里带来的,我也忘了在哪买的。”
天启点点头,道:“跟你风格挺像的。”
他说的是人还是画风?张嫣开口想问,又觉得没多大意思,不过不学无术的皇帝能有这份毒辣眼光,倒让她很吃惊。
“你在绣什么?”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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