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怎么来了?还在病中。”张嫣哽咽着说。
光线昏暗,吴敏仪摸到她面前坐下,虚弱地开口:“她真的……”
张嫣放在桌上的手猛然伸开,紧紧抓着红檀木桌子,似乎有一腔恨意顺着指间倾泻而出。她已经哭不出来,喉咙间卡着哽咽声。
“吴尚宫,你知道吗?”她的声音幽幽的,像是从地狱从来,“我想把他们所有人杀光,为翠浮陪葬。”
吴敏仪怔怔看着她。
张嫣心如死灰,幽幽道:“但是不可能了,有生之年都不可能了。”顿了顿,她的声音突然变得激烈,几乎是咬牙切齿,“我恨皇上!他为什么要用魏忠贤?为什么要信赖客氏?不是他的纵容,焉会如此?焉会如此?”
“娘娘,不要怨陛下。”吴敏仪抚摸着她膝盖,也禁不住流下眼泪,“你的生活只在后宫,他却要守护整个天下,后宫里的女人对他来说实在是太微不足道了。他珍惜你就行。”
张嫣摇头:“我不要他的珍惜,我只要复仇。如果现在魏忠贤和客氏伏法,我便是立即死了也甘愿。”
皇帝的女人又少了一位,能供他选择的,也只有容妃和成妃了。纯妃他已忘得一干二净。不过无所谓,大部分时间他都一个人宿在乾清宫。考虑到天启是个血气方刚的年轻人,魏忠贤便时常找来清秀的宫女承欢。
一天皇帝斜视着他,口气不善道:“不是你找来的人,朕都不敢要啊。”
魏忠贤挠挠头道:“为何啊,万岁?”
皇帝什么也不再说,该干嘛干嘛。魏忠贤不禁怀疑自己刚才有没有听到那句话。他回去跟客氏说,客氏吓了一跳,忙道:“最近咱们还是收敛一点,别把他惹怒了。”
翠浮去后,皇后悲愤难抑,一向健康的身体也生了病,卧床不起,诸事皆不能理,交给了成妃。后宫有什么摆宴的事,皇帝都得找成妃商议。加上小公主大了,越发可爱,皇帝也时不时地到成妃宫里走走了。
小公主自打出生后,并不常见到他,但血缘使然,她每次见了这穿黄袍的人,都拍手大笑,又蹦又跳,像小鸭子一样颠颠跟在天启屁股后头,连她娘都不要了。
天启觉得有趣,便故意背着手,绕着院子里的丁香树走,一边拿眼睛偷偷看她。小公主亦步亦趋地跟在后头,张开两只肉肉的小胳膊,叫:“抱……抱……”
天启愉悦地笑出声来,回头捞起她,高高抛起又接住。小孩子乐得咯咯大笑。玩够了,天启戳戳她肉肉的小脸蛋,期待地说:“叫父皇,叫啊。”
小公主挥动小肉胳膊,摇晃着她父皇给她做的木马玩具,自己一个乐呵呵的,屏蔽外界一切。
天启不罢休,一遍一遍地跟她说:“来,跟我学,父……皇。”
拖得长长,把屋里正在查账的成妃也吸引了出来,倚在门边默看,唇边露出甜蜜又苦涩的笑容。
听着隔壁的欢声笑语,柳湘在床上翻来覆去,最后索性拿枕头堵住耳朵。不过还是听得见,她摔了枕头,愤懑地坐起,“不就是生了个女儿,有什么了不起的?将来我生了儿子,看他不到我这里来!”
一边嘟嘟囔囔,一边叫宫女拿镜子来,看她又生气又没睡好觉,皮肤是不是黯淡不少?万一皇上突然想起她,到这边来看看,她可不能把他吓跑。
这一年冬天出奇地冷,大雪连绵不绝。京郊地区爆发瘟疫,症状是头晕发热,死了不少百姓。天启吓坏了,也顾不得面子,慌忙跑到坤宁宫里。刚过午饭时间,张嫣躺在床上,正在熟睡,两颊赤红。
天启心惊胆战地拿走盖在她额头的凉毛巾,把手贴上去,额头滚烫。他像踩空了一脚,心向无底深渊坠去。
恰好李清和冒雪前来给皇后诊脉,告诉他,皇后只是普通的发热,并非疫症。
天启仍是战战兢兢:“你确定?”
“确定。”李清和很笃定。
天启这才放心,有些急迫地说:“你不用管其他人,专心地把皇后的病看好。”
李清和摇摇头:“臣恐怕有负陛下所托。”
“怎么?”天启不悦皱眉。
李清和解释说:“现在灾情严重,若不及时控制,恐怕会继续蔓延。臣想马上到京郊,看能否研制出药方?皇后娘娘这里,只需按时用药,清心静养,病不日即会痊愈。”
天启缓缓地点头,顿了一下,嘱咐道:“你小心一点。”
“劳陛下挂念,臣会的。”李清和起身施礼。
天启在坤宁宫又待了一会儿才离开,此后他每天这个时刻都会来。三四天后,他也生了病。成妃日夜操劳,不小心着了凉,也跟着病倒。李清和抽空回来看过一次,对于成妃的病,他不敢确定了。
魏忠贤不由得心花怒放,跑到皇帝跟前建议:“把小公主暂时交给容妃照看。”
皇帝皱眉:“她又没生过孩子,哪懂得照顾人?”
“万岁这您就不知道了吧?”魏忠贤吹嘘的神情像极了媒婆,“容妃小时候丧母,弟弟一直都是她带的。喂吃喂喝换尿布这些事她可在行啦,况且,还有奶妈和宫女呢。”
“哦,还有这样的事。”天启沉吟一会儿,道,“好吧,叫她尽心看顾,别委屈了公主。”
魏忠贤到长春宫,喜滋滋地说了这事。
啪,柳湘把桃木月牙梳摔到桌上,不耐烦地起身,“公公可真会给我找事!”
魏忠贤恨铁不成钢:“你这傻丫头!把小公主放到你这儿,皇上不是该来了?再说成妃这次凶多吉少,你趁此机会哄好小公主,让她离不开你。将来成妃殁了,小公主不就是你的?”
柳湘对他前面的话不禁动了心,对白得个闺女却有些不情愿:“又不是儿子,养来何用?我自己又不是不会生……”
说到这儿,她眼珠骨碌碌转起来,神情雀跃,“公公,我最近特别爱吃酸的,没准已经怀上啦!”
魏忠贤又惊又喜:“那赶快查查看是不是啊!”
柳湘镇定地说:“我找医生看过了,没有。不过我感觉快了,以前我从不吃酸的。”
魏忠贤愣了片刻,把脸色一正,嘴巴张了张,什么也没说。
旨意下来,成妃心如刀割,却也不得不眼睁睁地看着奶娘抱着公主离开。她被禁止出屋,只好立在窗边目送她们。小公主什么都不知道,嘴里吃着糖,冲她傻乎乎地笑。白白的粉团小脸慢慢消失在门口。成妃的眼泪噼里啪啦掉了下来。她一辈子都忘不了孩子这时的模样。
张嫣听了这事,惆怅不已。她很喜欢小公主。如果她没有生病,皇帝肯定会把公主交给她照顾。放在柳湘那里,她真的不放心。
孩子抱来了,柳湘吩咐宫女嬷嬷好生伺候,摸了摸公主脸蛋,从此不管不问。她本来就不喜欢哄孩子,更不喜欢小女孩,也就没兴致去逗人家女儿开心了。
徽媞来时,她正哼着歌儿坐在梳妆镜前画眉,小公主木呆呆地坐在摇篮里,玩着木马,奶妈陪在旁边。小家伙明显很不高兴,拉长着脸,下嘴唇嘟着。
徽媞笑了笑,退到门外,悄悄地对小内侍说:“你喊皇上驾到。”
小内侍清了清嗓子,扯着脖子大喊:“皇上驾到!”
柳湘手一抖,柳叶眉成了剑眉。她已顾不得那么多,慌慌地站起身,捞起小公主抱在怀里摇来摇去,“心肝宝贝”叫个不停。小公主不买账,嘴巴一咧,大哭起来。柳湘更是着急,带着哭腔柔柔地哄道:“别哭啊,宝贝儿。”
怯怯一看门外,哪有什么皇帝?只有闲闲的八公主。
“你怎么把我侄女弄哭了?”徽媞抱臂倚在门口笑问。
“你这坏家伙!”柳湘心有余悸地喃喃。
徽媞上前夺走小公主,抛起又接住,来回两次,小公主咯咯笑起来。抛得累了,把孩子抱在怀里,做鬼脸逗她笑。
柳湘两眼发亮:“看不出来,你还挺会哄孩子啊。”
徽媞轻哼一声,懒懒笑道:“我比你还讨厌孩子,但这是我哥哥的孩子,疼还来不及呢。”
她亲昵地跟小公主碰碰鼻子,两个人一齐笑起来。
奶娘怕她累住,接过孩子出去玩了。
柳湘长舒一口气,往梳妆镜前一坐,涂脂抹粉。
徽媞坐到床上,嘲讽地说:“真是谁的孩子谁心疼。”
柳湘叹道:“你现在说的好听,到了晚上你试试。”
“怎么了?”
“白天还好,到了夜里一直哭,能哭一整夜,估计是找她娘。小家伙认得还怪清,谁抱都不行。我被她吵了一夜,现在头还晕呢。”
徽媞心疼地说:“那也不能让她哭一夜啊。”
柳湘摊手:“有什么办法,她只要她娘。”
徽媞轻轻叹一声气,眼眶湿润。
那天夜里皇帝没来,柳湘气呼呼地洗了脸,脱衣睡了。小公主果然化身恶魔,哭个不停。除了徽媞和奶娘,别的她都不让抱。徽媞只好留下,和奶娘轮番抱着嗷嗷大哭的小公主走来走去。到天明,小公主哭得累了,才在奶娘怀里睡着。
徽媞在柳湘宫里用了早膳,换了男装出宫,径直到镇抚司找顾显。当日那个调戏张嫣的侍卫一见她,立即把手一拱,叫道:“小嫂子!”
“你闭嘴!”顾显厉声呵斥他。
侍卫吐了吐舌,躬身告退。
顾显这才转向徽媞,作揖行礼,恭敬地问道:“公主突然造访,有何事吩咐?”
徽媞看看人来人往的院子,“到外面说吧。”
说罢转身出了门,顾显只好跟上。
冬日的小巷子显得特别凄清,徽媞迎着北风打了个呵欠,拢紧了斗篷,问默默走在身后的顾显:“你应该知道京城的郁氏一家吧?经营酒楼和钱庄。”
“哦,那一家。”顾显点点头,“有名的富翁。”
“那好。”徽媞转身看着他,眼神沉稳老成,让顾显觉得,接下来的话,她绝不是说着玩玩的:
“找个理由,抄他们的家。”
☆、愤怒
“这样的事,你们应该做过不少吧。上个月,魏忠贤不是把徽州一个买了黄山的富翁给整得倾家荡产了吗?听说有几百万两呢,全投到三大殿工程里了。”
“正好,现在辽西战场要用钱,宫里过年也要花费一大笔银子。这样的好事,皇兄肯定喜闻乐见。”
见顾显发愣,徽媞气定神闲地回视他,微微笑道。
一而再再而三地被霹雳击中,顾显已经慢慢地适应了她的言行。此刻他也镇定下来,道:“这家恐怕不行。”
徽媞讶然:“怎么……”
“郁家跟这里的头儿沾亲带故。”顾显指了指镇抚司的大门。
“田尔耕?”
“是。田夫人跟郁家主母是表姐妹。”
徽媞愣住,没有任何罪名就可以无偿占有别人财产这事,只有锦衣卫和东厂才能做得出来。郁家跟田尔耕有关系,那就是跟魏忠贤有关系。看来不但抄家不可能,连出气也出不成了,顶多找个人揍他一顿,不过这怎么能降服郁公孙呢?非得给他来狠的不行。
徽媞叹声气:“没别的事了,你回去吧。”
她说完转身,一个人走在青砖小巷里,思考着法子。
“公主,”顾显在她身后轻唤,“您是一个人来的吗?”
徽媞侧身点头:“是啊。”
顾显向她走来,第一次在她面前露出笑容,原本疏离的气质也变得亲切,“那在下送您一程吧,您这样不安全。”
徽媞点头笑道:“也好。”
也许是快过年的缘故,大街上异常热闹。卖糖葫芦的吆喝着打他们身边经过,徽媞叫住他,买了两根,自己吃着一个,另一只递给顾显。
顾显迟了片刻,才伸手接住,尴尬地举着。他一个大男人,实在不好意思在大庭广众下吃这玩意。
“我第一次吃这个,是四岁的时候。”徽媞自顾自地说起话来,“你猜是谁给我买的?”
“卢大人?”
顾显说完,便见原本精神不振的公主一下子笑出声来,苍白的脸上焕发出光采。
“你怎么会想起他?”徽媞笑看着他,双目炯炯。
顾显也不知道为何,只是公主脸上怀念的神情,让他第一个想起了卢象升。
徽媞收回目光,看着前方,“是魏忠贤,想不到吧?”
顾显喃喃:“确实想不到。”
“那时候他哥哥在我们家做短工,他常到我家里来。我们夕照街的小孩子都叫他魏老爹,他每次来,都会给我们买吃的。他见了我就笑,时常夸我。那时候,我觉得他可慈祥了。”
徽媞笑叹一声,摇摇头说:“现在真是难以想象,世事变迁啊。”
顾显不知道该说什么了,环视四周,突然发现对面的卖油铺里,一个风姿绰约的少妇正在门里偷窥这边。
徽媞也看到了,她识得此人,有一次走到这里,郁公孙专门指给她看。公孙对此妇垂涎已久,无奈其丈夫凶悍,一直未找着机会。
“她在看你。”徽媞说。
顾显摇摇头:“不,她在看你。”
“不会吧?”
顾显见她不信,便故意走开,那少妇依然盯着徽媞这边。
“天哪,这世界真荒唐。”徽媞咬了一口山楂,冲少妇眨了眨眼睛。
少妇掩口一笑,羞涩地放下帘子,进屋去了。
顾显走回来,笑说:“我说的不错吧?”
徽媞眼珠转了转,解下腰间玉佩,又指着糖葫芦问顾显:“你不喜欢吃?”
顾显摸不着头脑,老实回道:“不喜欢。”
“那给我。”徽媞从他手中夺走,拦住一个过路的小男孩,亲切和蔼地对他说,“糖葫芦给你吃,把这玉佩交给那屋子里的姐姐。”
小男孩喜滋滋地去了。
徽媞直起身,看着再一次被她惊呆的顾显,“现在的顺天府尹是谁?”
“马士英。”
“品行如何?”
“虽然也是阉党成员,但为人刚直,清廉自守。”
徽媞微微一笑,满意地说:“好。”
她到书店,买了纸笔,倚案写就一封情意绵绵的信,落款:赠玉佩人。信里除了表达对少妇的仰慕外,还邀约她后天晚上到油铺后面的废弃屋里,幽会。
“后天晚上她丈夫要巡夜。”徽媞提起纸张吹了吹,笑道,“正好。”
顾显举目一看,那字潇洒不羁,挺拔利落,完全不像出自女孩手笔。不过,说实话,他也没觉得八公主像个女孩。
徽媞摊开纸:“再以油铺小娘子的名义给公孙写一个。”思考半天,竟无从下笔,只因郁公孙在她眼里实在不值一文,“这事还是交给腊梅来做吧。”
她抬起头,满怀期望地看着顾显,又道:“捉奸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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