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抬起头,满怀期望地看着顾显,又道:“捉奸的事,就交给你了,记得通知她相公。一定,一定把郁公孙给我送到顺天府的大牢。”
只晴了一天,大雪又飘扬起来。柳湘嫌地暖不够暖和,一直催人到惜薪司要红箩炭。魏忠贤当然不缺她的,要多少给多少。柳湘命人在殿里各处烧起炉子,弄得室内温暖如春,这样,她才可以穿上单薄的衣裳走来走去。如果全身裹得像粽子,那得多难看啊?她这样想着,又不断地命人加炭。
奶娘抱着小公主到西暖阁里,小心翼翼地说:“是不是有点多了,公主身上烤得红红的,晚上都热得睡不着,您还不让开窗……”
柳湘脱下身上的鹅黄色上襦,扔到床上,接过宫女手中水红色的比甲,在身上试来试去。镜中瞧见奶娘眼巴巴地看着她,没好气道:“你们可真难伺候!炭少了,你们不说我苛待公主?就她晚上一直哭的事,她小姑妈,一状告到陛下那儿去!害我昨天被狠狠训了一顿。我多冤哪,天天晚上被她吵得睡不着觉,都快疯了!这几天我老了十岁都不止……”
奶娘见她抱怨起来没个头,轻声道:“把炉子撤掉两个,白天开着窗户透透气……”
“那不行!”柳湘不容置疑地打断她,“公主冻病了你负责?到时候还不是我来当恶人?”说着扔了比甲,烦躁地双手叉腰,“以前的衣服怎么都穿不上了,难道我胖了很多?”
公主咳嗽两声,伏在奶娘肩头,难受地蹭来蹭去。奶娘扑簌簌掉下眼泪,“这样下去孩子受不了啊。”
“你看你看!”柳湘指着她冲过来,咋咋呼呼,“她都冻得咳嗽了,你还叫我撤炭?万一她冻得发热了,感染了疫症,你我还能活得了?”
奶娘耳膜被震得嗡嗡直响,想来小孩子更受不了,也不与她说了,抱着孩子转身就走。
午睡过后,张嫣摸摸额头,已经清凉。不过刚从床上起来,还有些头重脚轻。到了傍晚,身上渐觉清爽。她披上斗篷,由宫女撑伞走到乾清宫,从后门进了殿。
屏风隔着,她听见了天启断断续续的咳嗽声,还有说话声。
“现在河水结冰,敌人有可能过河进攻,让高第督率道将,严加防御,务保无虞。”
张嫣这才知道,原来辽东经略已换成高第。大概孙承宗顶不住舆论,辞官归田去了。不知这高第如何?
听得一行人离开的脚步声响起,她从屏风后走了出来。天启一抬头看见了她,顿时愣住,捏着奏折的手微颤。眼前的人瘦了一圈,眼睛更大,身影更秀挺,简直是一尊行走的观音。 “有什么事吗?”他面不改色地问。
张嫣走上前福了一福,看着他说:“我想把公主接到坤宁宫里照看。”
“你好了?”天启立即问,掩饰不住的灼热目光胶着在她脸上。
张嫣点点头:“好得差不多了。”
天启沉吟一会儿,摇了摇头,“公主夜夜闹人,只怕你受不了。”
张嫣不高兴地说:“我如果受不了,那容妃更受不了,就是纯妃也比她更负责,可陛下偏偏把孩子抱给她养。”
天启叹一声气,抿了抿嘴,道:“那好吧,依你所说。”
葛九思匆匆走进来禀道:“长春宫里来人说,公主一直昏睡不醒,嘴里吐白沫,请陛下赶快去看看。”
他没说完,天启就从御桌后冲了出来,直奔门外,头也不回地大声吩咐:“速叫李清和回来。”
张嫣急忙跟上。
内侍匆忙备辇,请皇帝上车。天启看也不看,飞快地从他们身边穿过,只穿着单薄的黄袍一个人行走在茫茫大雪里。
随身伺候的太监捧着衣服慌慌地打乾清宫跑出来,张望皇帝身影。张嫣跺脚道:“还不快去披衣!”
太监“哦哦”答应,跑上前给皇帝披上斗篷。
帝后一前一后到了长春宫,这里已经乱成团,宫女内侍围在门口向里张望。东暖阁里有哭声传出,还有柳湘惊恐的大叫声:“怎么会这样?”
天启大踏步进了正殿,隔着帘子向暖阁厉声问道:“怎么回事?”
宫女内侍一惊,全都跪下:“参见陛下。”
柳湘听见这一声,两腿一软,瘫倒地上,胃里翻江倒海,引得她直想干呕。
天启掀开帘子,谁也不看,径直大踏步走到床前。御医和宫女瑟瑟发抖地跪下,大气也不敢出,暖阁里只能听到奶娘伤心断肠的哭声。
天启俯身看去,小公主静静地闭着眼睛,脸色乌青,连一丝呼吸声都听不到。天启心里一咯噔,颤颤地伸出手指,触摸公主脸颊,冰凉凉的。他眼眶湿润,将手指放到孩子鼻子下方,眼泪顿时夺眶而出。
张嫣站在暖阁门口,一步也不敢上前。两年前相似的场景浮现在脑海中,她身子不受控制地哆嗦起来。
匆匆赶来的徽媞也呆住了。
天启坐到床上,把小公主抱在怀里,试图给这冰冷的小躯体以温暖,同时失了魂儿般问道:“怎么回事?”
他红着眼睛看向跪在脚下哆嗦的御医。
“臣……臣来的时候,公主一直在抽搐,也喘不上来气,应该是……是红箩炭烧得太多,加上没有通风透气,中了毒了……”御医结结巴巴地说。
“你胡说!”柳湘失声大喊,眼珠恐惧地乱转,看向皇帝。
“就是这样!”奶娘愤恨地指着她,哭哭啼啼地说,“我跟你说过很多次,公主身上通红,让你撤炉子,你死活不让撤,还不让开窗。如果不是你,公主怎么会……”
她气血翻涌,脸庞涨得通红,剩下的话硬是被堵在喉咙里说不出来。
服侍公主的几个小宫女也忍不住,一个挨一个地哭着控诉:“公主在这里的七八天,容妃娘娘从来不管不问。”
“晚上哭,她不但不哄,还一直骂我们,还说公主哭得烦心,她恨不得掐死公主!”
柳湘试图辩解,但很快淹没在众人的口水中,扭头一看,皇帝正拿一种冷酷至极的眼神看着她,不禁打了个寒颤。
帘子突然被人掀开,形容憔悴的成妃跌跌撞撞地冲了进来,众人不由大惊,所有目光都集中到了她身上。
成妃眼睛睁得大大,盯着天启怀里一动不动的女儿。
天启无法承受她的目光,愧疚地垂下头。
没有人看清她是怎么过去的,几乎是一刹那,她就到了床边,把公主紧紧搂在怀里嚎啕大哭:“我的女儿啊!”
似乎是一声号召,宫女都跟着低泣,张嫣掩面,徽媞咬住嘴唇。
在这样凄凄哀哀的哭声中,天启霍然起身,拔出桌上长剑,直指柳湘而去。
☆、转机
众人惊呆,哭声都戛然而止。刚刚赶来的司礼监几个太监也目瞪口呆,魏忠贤气都喘不过来了。
张嫣几乎是快意地看着这一幕,如果天启现在剑指的是客氏,那她可以死而无憾了。
柳湘尖叫一声,哭着向后退去。皇帝一步步跟来,没有丝毫犹豫,不过手指因为极度的愤怒而颤抖,握不稳剑。
对死的恐惧排山倒海袭来,柳湘抓紧胸口的衣服,眼泪磅礴而下,狂乱地摇头,“陛下饶命啊,是我疏忽大意……我有罪……我真的不是存心的,饶命啊陛下……”
撕心裂肺的哭喊声响彻暖阁,魏忠贤心都揪了起来,却一声不敢吭,这毕竟是皇家的家事,哪有他一个家奴插嘴的份儿?
“这一点足以让你该死!”天启厉喝一声,猛地上前,剑尖指着她心口刺去。柳湘放弃挣扎,掩面大哭。
“皇兄不要!”徽媞飞快地跑过来跪下,抓住剑尖,硬是让它转了开去。剑锋割破手掌,血流了出来。
天启大喝:“你干什么?”
“饶她一命吧,皇兄。”徽媞眼巴巴地望着他,恳切地乞求。柳湘像小鸟一样,抖抖索索地缩到她身后。
“她害了公主,”天启狠厉地盯住柳湘,“朕岂能饶她!?”
“难道没有皇兄的责任吗?”
“什么?”
“难道公主的夭折没有皇兄的错吗?是皇兄识人不清,非要托她照顾。皇兄也要为女儿的夭亡负一半责任!”
徽媞的话像一个重锤,砸到天启身上,他退后两步,手无力地垂下。
魏忠贤跑来跪在他脚下,哭道:“都是老奴的错,老奴该死!”
天启垂下眼皮,厌恶地瞥着他,咬牙切齿地吐出一句低语:“你早就该死了!”
魏忠贤垂泪道:“是老奴出的馊主意,害了小公主,万岁要杀就杀我吧,我的命不值钱,但请万岁饶娘娘一死。”
除了成妃令人断肠的哭声,别的什么天启都听不到。他再次举起剑,冷冷对徽媞说:“让开!”
在他六亲不认的目光下,徽媞也不由胆寒。忽然,她的手被一双发抖的冰凉小手握住,接着她听见柳湘带着哭腔却毫不畏惧的声音在耳畔响起:“陛下,你不能杀我。我怀孕了,我有你的孩子了,你不能杀我……”
她扭过头,见柳湘昂着头顽强不屈地看着天启,泪水冲刷着一张清丽小脸。
一室惊愣。张嫣微微张口,发出一声叹息。魏忠贤喜极而泣,拿袖子擦拭眼睛。天启睁大眼睛,呆滞地看着柳湘。他又一次觉得,老天在戏弄他。老天总是在生孩子这事儿上戏弄他。该生的不能生,不该生的可劲儿生,生了又死,死了又生,还有最最可笑的怀了不能生。
算一算,他已经亲手送走四个孩子了。种种伤痛他不想再经历第二次。上天总是给他一个惊喜,再把这惊喜无情地夺走。他受不了这种打击了。
他的手再一次无力地垂下,喃喃着问:“什么?”
“我怀孕了,陛下!”柳湘大声宣告完,突然从徽媞身后起来,冲到他面前跪下,抱住他的腿,声泪俱下地乞求,“看在孩子的份上,饶我一命吧。”
天启木然不动,低低道:“你可知欺君是什么罪?”
柳湘抱着置之死地而后生的信念,冲御医大喊:“御医,你过来看看。”
御医连滚带爬地过来,顾不得其他,将手搭上柳湘的手腕把脉。柳湘直勾勾地盯着他,目光里带着强烈的渴望。她的命运,在此一举啊。
御医放下手,面向皇帝,激动地叫起来,“陛下,大喜啊,容妃娘娘是喜脉!”
柳湘捂脸哭出声来。
天启看着虚空,道:“等李清和回来,确认过后,方饶你不死。”
他甩开柳湘,最后看了一眼成妃母女,黯然出了暖阁。
傍晚公主入殓时,李清和回了来,确认容妃已怀有身孕两个月,同时也断定成妃感染了瘟疫,必须隔离。成妃闻此噩耗,神色平静,目送公主棺柩被抬出宫外后,一言不发地回了自己宫里。张嫣看着她瘦削的背影,心揪成一团。是史书曲笔隐瞒,还是她孤陋寡闻,还有比天启朝更阴暗的后宫吗?
她问李清和,药方什么时候能研制出来?李清和说,快了。他也的确不负众望,三天后即拿出药方,病人服用后,颇有成效。
不过还是没来得及,三天后的夜里,约莫掌灯时分,永宁宫里的人哭着来报,给成妃娘娘送饭时,发现她安静地躺在床上,已经没气了。有宫女曾目睹她把饭食泼出窗外,累劝不听,应该是绝食而死。
这个冬天让人感觉是如此地煎熬,仿佛永远的冰天雪地,仿佛时间静止在这年冬天。慢吞吞的日子里,张嫣的生活像陷入了沼泽一样无力。每天晚上,她都会到偏殿里,坐在床边陪吴敏仪说话。
我走了,谁来陪你呢?望着她百合花一样的脸庞,吴敏仪的眼睛里总是噙满泪水。
皇宫里的宫女独自花开花落,终有凋零的时候。每年年末,内廷衙门总要从北直隶地面选进来一批几岁到十来岁不等的小女孩充实宫廷。最出色的,自然是留在乾清宫。天启看完今天的奏折,心里烦闷,步出殿外,看白雪覆盖下的紫禁城。
高第上书说,孙承宗虚报五万士兵人数,吃空额。他当然不相信孙先生会做出这种事,不过还是要去信问一问的。想到这些,他心里更是愁闷,高第不中用啊。但又能如何?没人愿意去辽东。大明王朝的官员都是一帮拿钱不干事的混账!
十几个年幼的女孩拘谨地站在乾清宫前,穿着寒酸,迎风发抖。葛九思一一从她们面前走过,若有所思地观察。
天启扬起头,粗略地扫过她们。忽然,他看到一张似曾相似的面孔。那是个八九岁左右的女孩,穿着青布棉袄,看着木呆呆的。
“你,出来。”魏忠贤指着那女孩,和颜悦色地说。
女孩木不吭声地站了出来。
魏忠贤挠着下巴自言自语:“咋看着有些面熟啊?你哪的人?”
女孩翻起眼皮瞧了他一眼,一点也不怯生地开口:“魏公公,我是王福的女儿,就是曾跟您兄长一块做工的王福。您以前老找我爷爷借银子去赌钱,不知道您还记得不记得?”
天启不禁笑了笑。魏忠贤身后的几个小内侍也都掩口,相互挤眉弄眼。
魏忠贤不自在地清了清嗓子,提高嗓门道:“那些银子我都还了,你爷爷没死前,我每年都到你们年拜年呢。行了,丫头,我想起来你是谁了,叫依依是吧?你怎么也进宫了,正好,知道容妃娘娘是谁吧?你们高阳县一枝花,除了西李娘娘,就数她最美了。她见了肯定高兴,你就到她宫里伺候吧。”
女孩正要拜谢,忽听一道年轻温和的声音说:“等等。”
她扭头看去,见一个穿黄袍的少年走了过来,一笑嘴边有个小梨涡。她睁大眼睛,嘴巴张了张,诧异道:“你不是那个皇上吗?”
“大胆!”一旁太监训斥她。她忙把头垂下。
“无妨。”天启摆摆手,温和地说,“依依,你怎么进宫来了?”
依依道:“我娘死了,我舅母就把我送进宫里来了。”
“哦。”天启微叹一声,接着说,“容妃那里你不要去了,她对下人不好。我送你去一个仁慈的主子那儿。她不常笑,你要是每天都把她逗得开心,我叫他们给你十倍的俸禄。如何?”
依依挠着后脑勺苦恼地说:“我又不是耍猴的,怎么逗人笑?恐怕我做不来。”
天启哈哈笑道:“你只管去就行,她应该喜欢你这样的。”
张嫣见了依依,又惊又喜,拉着她的手问长问短。听说她母亲死了,舅母苛待人,不禁唏嘘感叹,柔声对她说:“今后在我这里,没人敢欺负你。”
十二月十五日的早上,飘了一夜的大雪依旧未停。顺天府衙门口,两三个差役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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