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二月十五日的早上,飘了一夜的大雪依旧未停。顺天府衙门口,两三个差役手持扫把闷头扫雪,很快扫出一条路来。街道两旁的住户吃过早饭后,三三两两地聚拢过来,议论今天要审理的案子,一个奸淫未遂的案子,于三天前的夜晚发生在高坡胡同朱家卖油铺后面的废弃屋子里。
“听说是宝善酒楼家的相公,才十六七岁,就做出这等伤风败俗的事儿,家教欠缺啊。”
“不是说他们上头有人吗?怎么闹到对薄公堂?”
“马大人是清官,好官,犯在他手里,你就是找天王老子也没用。何况这郁家相公奸的不是别人,是这衙门里当差的朱重娘子。那朱重是个火爆脾气,也恰恰好,那天晚上该他巡夜,听见铺子后有声音,以为家中闹贼,跟过去一看,原来老婆被人盗了!当场把郁家哥儿打了个稀巴烂。”
人群里七嘴八舌发出议论,一身便装的顾显听了,微微一笑。他再次朝飘雪的街道看了看,还不见公主身影,便走到角落里看着公堂。
击鼓过后,两排衙役以棍击地,口呼“威武”。一身孔雀官服的马士英走了出来,面容严正,长髯飘飘,威风八面坐定后,执板拍案:“带犯人!”
郁公孙两眼乌青,衣衫破烂,依旧,在寒冬腊月里摇着一把白纸扇大摇大摆地走了出来,身后跟着两个畏畏缩缩的差役,都是他家里打点过的。看他样子,不像是犯人上公堂,倒像是公子哥巡视妓院。
不过,若仔细观察,看以看出他两条腿挪动得极其僵硬,想必在牢里这两天,朱重没少“照顾”他。
美男子就是美男子,即便被打成猪头,摆着一张酷脸,也叫衙门口的各年龄妇人看得春心萌动,母爱泛滥。男的也啧啧赞叹。
被告郁公孙招摇一圈,走到厅堂中央,玉树临风地站立。旁边是跪着的原告朱重,头发稀疏,脸上坑坑洼洼,跟他一对比,简直癞蛤蟆遇上天鹅。在场的女人顿时同情起朱家娘子,同时也深深怀疑起“奸淫”一案的真实性来。
鉴于马士英软硬不吃,加上舆论影响不好,郁家只来了几个下人,等着待会审完案后领人回去。
案子审起来很简单,因为郁公孙供认不讳。不过他可不承认什么奸淫。
“我们是,”他眉头一挑,无限风流地说,“两情相悦。”
“呸!”朱重唾他一口唾沫,跳起来就要揍他,“那是我老婆,你他娘竟敢说这话!”
差役拉住激动的他。
公孙环视公堂一圈,悠悠地说:“诸位,难道你们看到一块好羊肉落到狗嘴里,能忍心不施以援助之手?”
围在门口的男子无不心领神会,爆发出一阵狂笑。
☆、搬家
马士英面色不变,声音依旧平缓威严:“你既承认,依《大明律》,本该监禁三天,打一百板子,姑念你认错态度诚恳,打三十板子放了!”
说罢,扔下一个令牌。
两边衙役无比摩拳擦掌,跃跃欲试,要替兄弟报仇。
“且慢!”郁公孙高高举起折扇。
“犯人还有何话要说?”马士英问。
公孙从怀里摸出一封粉色笺纸,轻蔑地看了朱重一眼,朗声对堂上老爷说:“这是孙氏约我的信函,既然你情我愿,如何算是奸淫良家妇女?”
门口一阵喧哗,朱重脸上一阵红一阵白,怒指公孙:“你一派胡言!”又慌慌地跪下泣道:“老爷,我家娘子大字不识一个,平时找钱算账还是小的手把手交的,何曾握过笔、沾过墨?这定是他为了脱罪伪造的证据。”
公孙抖开信,睁大眼睛道:“这上面都写了,朱家油铺小娘子,莫非你有两个娘子?”
马士英道:“呈上来。”
衙役呈上。马士英展开一看,上写:“妾身乃朱家油铺孙氏,慕君高姿,寤寐思服,愿与君良宵共度,以解相思之情。若有意,请于三日晚子时到铺后仓房一见。”
写得浅白,大胆,估计怕草包郁公孙看不懂。
“既如此,”马士英放下信,“传孙氏。”
不多久,孙氏扭着一双三寸金莲来到。妇人家没见过世面,又自知理亏,羞赧地把头垂着。她本就生得单薄风流,这下更显得风姿绰约,看得在场男人心痒难耐。
顾显把眼一看,确实是那个偷窥公主的妇人。
公孙见了她,一双含情目贼亮,声音也变成他母亲的苏州口音,软软糯糯:“小娘子,你来得正好。你快说,是不是你我两厢情愿?”
孙氏看也不看他,跪下禀道:“奴家不认得他。”
公孙眼睛睁得圆圆:“那天夜里你见了我可亲得很呢……”那天夜里黑灯瞎火的,他一进去,孙氏就抱住他,急不可耐地说:“心肝,想死奴家了。”
马士英举起信问:“这封信可是你所写?”
孙氏慢慢地抬起眼皮,偏头看了看,柔柔地说:“奴家不识字,从不曾写过什么信。”
马士英又传左邻右舍来问,都说孙氏出身贫寒,并不识字。
真相大白,公孙被结结实实地盖了三十大板,可怜一个鲜嫩少年,被打得皮开肉绽,鲜血淋漓。他倒也硬气,咬紧牙关,不吭一声。孙氏被丈夫拉走,临出门时,回头投给他怜悯一瞥。
打完后,众人散去。家丁哭哭啼啼地上前抬他。公孙没好气道:“我自己能走!”扶着腰,一瘸一拐地出门,走入茫茫大雪中,背影看着好不可怜。
顾显摇摇头,无奈地笑了笑。
铃铛声传来,公孙抬头望去,一个披白裘的少女骑马翩翩走来,笑得如花灿烂。他一时看得呆住,直到她走到他面前,扬起头,意气风发地笑道:“公孙,还好吗?”
他立即醒过神来,“是你?”
“接着!”徽媞扔给他一个白色药瓶。
公孙下意识地双手接住,“什么?”
徽媞笑道:“创伤药,从太医院拿出来的,抹上就好。”
公孙哼一声,口气不善道:“你会有这么好心?”
徽媞握紧缰绳,依旧和颜笑道:“三天后,老地方见。”
公孙追在她身后大声说:“我不会去的!”
徽媞勒马回头,似笑非笑地看着他,“不去的话,就是今天的下场!”
公孙呆了片刻,猛然上前一步,瞪大眼睛愤怒地盯着她,“什么,你……”
“慕君高姿,寤寐思服。”徽媞吟完,把笑容一收,淡淡道,“我能把你送进去一次,就能把你送进去第二次。”
“你真狠毒,我何曾得罪过你?”公孙咬牙切齿。
徽媞失笑:“上次找人暗算我的是谁?”
“那也是你无缘无故先泼我的,那可是热茶,你还照脸泼,你知道长这样一张脸多不容易?”公孙指着自己的小白脸,忿忿地埋怨。
徽媞把头一偏,面无表情地说:“你羞辱了我父亲,泼你还是轻的。”
“什么?”公孙眯起眼睛。
徽媞抬起下巴,傲慢地看着他。
公孙眼睛眨了眨,猛然瞪大,“难道你是……”
“高祖皇帝有一句话,现在送给你。”徽媞驱马到他跟前,道,“听我的,金杯共汝饮;不听我的,白刃不相饶。”
公孙愣愣看着她,不住点头:“我听,我听。”
徽媞展颜一笑:“这就对了,我对京城还不熟,以后还要多仰仗你。可不要推辞。”她驾马离去,独留公孙立在雪中,呆呆看着她背影。
顾显这才从衙门里走出,到公孙身边,拍着他肩膀语重心长地说:“保重。”
孙承宗的回信很快送到朝廷。面对皇帝的疑问,孙承宗以轻松的调侃的调子回道,既然高第说只有五万士兵,那陛下就按五万士兵给饷吧。高第听了后,胆战心惊。剩余五万士兵如果没领到饷银,非掂刀砍他不可!他乖乖地告诉皇帝,之前数错了。
主帅如此不用心,天启不禁为辽西焦虑起来。对国运的担忧时刻折磨着他,无法排解。月圆之夜,他情不自禁步出乾清宫后门,踱步在坤宁宫前面的白玉石长街上,陪伴的只有提着灯笼的葛九思。
其实他更喜欢张牙舞爪的高永寿,但是谁让高永寿更效忠她呢?
他抬头朝灯火辉煌的坤宁宫看去,隐隐约约的,可以从洞开的窗户看见,张嫣手持书本走在两排垂头侍立的宫女中间,在每个人面前驻足,边听边听头,时而微微一笑。
他猜她在教人背诗。
坤宁宫西暖阁里一片朗朗之声,背得不好的,张师傅也不恼,勉励道:“比上次进步很多。”最小的依依记忆力强,昨天刚教过,今天就背得滚瓜烂熟。张嫣又惊又喜,颇有些骄傲地说:“学生子当拜师傅哉!”
依依倒头就拜:“师傅!”
张嫣一愣,欢快地笑起来。远远的,天启也跟着笑起来。
尽管李清和竭尽全力医治,吴敏仪还是没熬过这年冬天。那天傍晚,天难得地放晴,夕阳从窗户打进来,照在吴敏仪蜡黄的脸上,焕发出几分光采来。张嫣明白,这是回光返照了。
“娘娘。”她恋恋不舍地凝视着张嫣,枯瘦的胳膊抬起。张嫣双手握住她的手。
“我四岁进宫,就再也没回过家乡。等我走后,请娘娘托人把我的骨灰带回家乡。”她虚弱无力地说。
张嫣喉头哽咽,说不出话来,一个劲点头。
“我这一生只有一个遗憾,”吴敏仪眼泪横流了出来,颤抖着说,“没有活着抱过娘娘的孩子。娘娘答应我,一定吃药,针灸,答应我……”
张嫣的眼泪磅礴而下,哽咽道:“我答应你。”
“那说好了,我到地下,也能安心了。”吴敏仪脸上浮现一个安详的浅笑。
她说累了,想睡一会儿。等到宫女再次进来看她的时候,已经没了呼吸。像雪落一样,悄无声息地走了。
张嫣遵她的嘱咐,每日饭后吃药,按时针灸。七天之后,当她再洗澡时,那种腹痛的感觉减轻了许多。她没觉得惊喜,只有对得起已死之人的安心。这件事,她当时也没告诉天启,怕给了他希望又让他失望。现在没机会也没必要说了。
小年那一天傍晚,她看完生病的李庄妃回来,刚踏进院子,就见天启背对着她,束手立于院中,指挥内侍把一张美观轻巧的床往坤宁宫里抬。三四个宫女抱着被子褥子衣服跟在后面。
“这是干什么?”张嫣惊得忘了行礼,脱口问道。
天启转身看着她,走了过来,轻描淡写地说:“没什么,乾清宫地震,我暂时搬来这里住。”
他的眼神也云淡风轻的,看不出什么。
张嫣张口结舌,半晌后才说出话来:“地震?我怎么没感受到?”
向来乾清宫地震,坤宁宫都会跟着一起震。既然没感受到,也不是什么强级地震,用得着搬家吗?
天启直视着她,面不改色地说:“微震,影响我休息。我这一阵子又病了,头疼得厉害,处理朝政都困难。”
张嫣皱眉:“陛下怎么说搬来就搬来,也不提前跟臣妾说一声?”
天启听到她的“自称”就不舒服,有些嘲讽地说:“怎么,你要提前准备,迎接我入住?”
“不是。”张嫣直言不讳,“我会劝陛下不要来。这是我的寝宫,陛下以后住在这里,司礼监的人要来来往往,不太妥当。宫里有的是空闲的殿宇……”
“我喜欢这里,就要住这里。”天启淡淡地截住她。
张嫣被他堵得哑口无言,微微扬起头,面无表情地看着他。这是她表达不高兴的惯常方式。
天启朝她走了一步,用只有两个人才能听见的声音说:“这坤宁宫是我的,你也是我的,我要住便住,何须对任何人说一声?”
他说完,欣赏地了一会儿她猛然变黑的脸色,转过身,迈着轻松的步伐走进坤宁宫。
☆、妥协
张嫣走进屋子,见内侍是把床抬进东暖阁,不由得暗暗松下一口气。帘子掀开,天启走了出来,黄袍已脱,穿着一件白得温和的道袍,袖子捋到手肘,露出两截细白胳膊。这衣服仿佛上天专门为他订做,跟他的气质浑然天成。张嫣只看了一眼,就别开了头,轻轻吁了口气。
那正是她做的衣服,她还以为他撕了呢。
宫女内侍虽然各干各的,却无不偷窥着他们两个。张嫣察觉到,转身朝西暖阁走。
“皇后,”天启唤住她,狐疑地说,“那个秋千架,怎么撤了?”
张嫣打了个停顿,才转身说道:“今年冬天雪下个不停,挂上不该受潮了?再说这大冷天的,有谁玩那个?”
天启不知真信还是假信,点了点头,嘴里却道:“受潮了我再做一个,现在挂上,我要天天看着。”
“那挂上吧。”张嫣吩咐宫女,语气听起来无所谓。天启鼓了鼓嘴,再一瞧,她已经头也不回地走进西暖阁了。
他心里空落落的,脸色不由黯淡下来。
张嫣坐在西暖阁里,听着对面忙进忙去,一会儿没了声音。帘子掀开,依依走了进来,有模有样地行礼。
张嫣笑,这都是她教的,小徒弟学得不错。
依依道:“皇后娘娘,皇上说他现在要去懋勤殿用膳,顺便听一听辽西军情奏报,叫我跟您说一声。”
张嫣低头接着看书,“他要去便去,跟我说作甚?”
依依退了出去,跟天启回报了,天启才离开。
用过晚膳,她到东暖阁看了看,地暖还行,被子也挺厚。她点点头,走了出去。依依在旁边看得诧异,跟她到西暖阁,扶着她对面的椅子把手问:“娘娘和皇上吵架了吗?”
张嫣“嗯”了一声。
“怪不得,”九岁孩子惋惜地说,“看着你们都没以前亲热了。
张嫣垂头拨着面前的香炉。
依依想起方才场景,又觉很欢欣,“可是我看娘娘对皇上还是很关心啊。”
张嫣抬头笑看着她,“当然了,我们是亲人。”
依依见她笑,也很开心,笑眯眯道:“我爹娘在世时,也老吵架,吵得可凶了,像仇人一样。”她忽然伤感起来,慢吞吞道,“我爹走后,我娘可伤心了,经常一个人哭。”
张嫣目光发怔,“人都是这样,失去后才知道珍惜。”
她以为晚上会睡不着,谁知还是像往常一样,沾床就迷糊起来了,皇帝什么时候回来的都不知道。第二天她起来时,他已经不见了,到午饭后才回来。她从窗口看去,见他精神恹恹的,一脸疲倦。出于礼貌,她当然要出去问候。
他在门口站住,苍白的脸上绽放出一个发自内心的幸福笑容,一手扶额,似乎有许多话想对她说,但最终只吐出一句低叹:“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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