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朝张嫣伸手,让她拉他。
张嫣嗔怒地看了他好一会儿,才伸出手。天启粲然一笑,顺着扶梯上去,站到她面前说:“捞上来,你可一定要戴上,不许再取。”
张嫣转身背对着他,淡淡抛下一句话:“那得看陛下了。”
天启也不管有多少只眼睛正看着他们,上前环住她,亲昵地笑道:“好啊,你就等着吧。现在回去吃饭吧……”他压低声音,在她耳边说,“累了一上午,快饿死了。”
张嫣不意他突然如此,顿时红了脸,拿胳膊肘轻轻捅了他一下,率先走开。天启笑眯眯地跟上。
正午时分,“乐逍遥”赌场内挤满了人,男人粗野的喧哗声、押注声不绝于耳。徽媞收了扇子,遮住鼻子,免得闻到各种气味夹杂在一起令人眩晕的味道。
“五十两!输了不玩了!”
一道暴躁的年轻男声响起,徽媞刷地扭头望去,那一脚踩凳、一手持扇、穿得招摇鹤立鸡群的家伙,不是郁公孙是谁?
她径直走过去,拍他肩膀。“谁呀?”公孙不耐烦回头,一见是她,从板凳上跳下来,满脸堆笑,打躬作揖,“卿姐,卿姐。”
“别玩了,我有事跟你说。”
徽媞神色严肃,公孙不敢怠慢,掂起钱袋就走。出了赌场,转过一条胡同,就到了艳娘家。正厅里,高永寿自在地处在众女包围中,手舞足蹈地给大家讲着宫里的奇闻逸事。
公孙进门一看,登时两眼发亮,摸摸头发,整整衣服,上前作揖,柔声款语:“在下郁公孙,不知贤弟尊名?”
说着话,一双贼眼不离高永寿脸颊,嘴角的笑收都收不住。
高永寿咬着手指头向后直避,警戒地问:“有何贵干?”
公孙和言笑道:“愚兄一见贤弟,头晕目眩,五内俱焚,这定是前世有缘,今生又叫你我相见,再续前缘……”
“公孙。”徽媞拖长了音,不悦地叫道。
公孙立刻闭嘴,依依不舍地又看了一眼高永寿,谄笑着跑到徽媞跟前,声音立马从缠绵变得阳刚:“公主,您有什么事要吩咐我?只管说!”
徽媞一指对面,“坐下。”
“是。”公孙咧嘴笑着,提起衣摆坐下。
徽媞懒懒地说:“公孙,你帮我做一件事。事成之后,我送你一个驸马当当。”
公孙一口酒水喷了出来。
徽媞撑开折扇,面部表情地看着他。
公孙从椅子上滚了下来,跪在地上,沉痛又无限惋惜地说:“公主,小的……卑贱鄙陋,配不上您啊!”
声如血泪铸成,一字一字响彻天地。
徽媞叹一声气,哀声地说:“可是,能怎么办呢,我母妃已经相中你了。最近魏忠贤没到你家里去过吗?”
公孙猛然抬头看她,眼珠骨碌骨碌转。
“去过是吧?”徽媞又叹,“那就是跟你家提前打招呼,让你明年来参选驸马。到时候除了你毁容或者暴毙,不然逃不掉的。”
公孙张着嘴巴看她好久,才找回点神,舔了舔嘴唇,支支吾吾道:“不是,公主,如果你跟她们说,我天天逛妓院、逛赌场……”
“我说了啊。”徽媞摇摇头,苦恼慨叹,“我都照实说了,你吃喝嫖赌无所不为,金玉其外败絮其中,面貌俊美人品禽兽,是个败家玩意儿啊!”
公孙足足愣了半晌,方呆呆道:“然后呢?”
“然后我母妃不相信,她看了你的画像,说肯定是个乖孩子,年纪小爱玩而已,过两年就好了。你也知道,丈母娘看女婿,越看越喜欢。”
徽媞一脸的无可奈何。
公孙爬过去抱住她的脚,大声嚎哭起来:“公主,您大慈大悲,放过我……不是!您冰雪聪明,另觅佳婿吧。我不行啊!”
“这种事情我还能做主吗?你放心,”徽媞俯身,拿折扇轻轻挠着他的头,好像情人的爱抚,“等你嫁到皇家,我会好好伺候你的。”
魔鬼的声音也比这动听啊,公孙咬住五指,放声大哭,眼泪小溪似地肆意流淌在小白脸上,真是楚楚动人。想他这几个月来被公主摧残,真觉天昏地暗,生不如死。若被她摧残一辈子,他真的要英年早逝了。
“唉,真可怜!”徽媞轻轻一叹,好似动了怜悯之心,“如今只有一个法子,可以拯救你我于水火之中。”
公孙的哭声戛然而止,迫不及待地问道:“什么法子?”
徽媞道:“选驸马呢,是由魏忠贤把关。如果魏忠贤倒了,或者被别的事绊住了,那谁还管你郁公孙去没去参选呢?”
公孙顿时失望:“就这一年多的时间,他怎么可能说倒就倒?再说他倒了,我们家要靠谁?”
“哟!”徽媞取笑道,“你也没有那么蠢嘛。”
“那当然。”公孙瞪大眼睛。
“不过也没聪明到哪去。”在他辩解之前,徽媞不停歇地接着说,“我方才不是说了吗,送你一个驸马当当,这驸马不是我的驸马,是我六姐的,她今年就要选。”
“你六姐?”
“是啊。”徽媞慈爱地笑道,“来,快起来。”
公孙惊魂未定,缓缓坐回椅子上,“你六姐是什么样的?美不美?比之公主如何?”
徽媞摆摆手,“我比她差远了。她是我们姐妹三个中最美的,性情温柔,平日里看见花落都忍不住掉泪。”
高永寿差点呛住,忙忙放下茶杯,跑过来说:“公主,你怎么尽说好话,难道你忘了你的手……”
“我的手。”徽媞微笑举起右手,五指张开,郁公孙可以清楚地看到,她的大拇指头中间有一道长长的乌黑的印子,长在血肉之中。
“你的手……?”公孙讶道。
徽媞有片刻没说话,待心情平静,才笑道:“被狗咬的,快咬到骨头,差点断了。两年后那只狗无缘无故地死了,她们都说是我干的,说我给它吃了毒药。”
她忽然抬起眼皮看着公孙,淡淡地问:“你觉得是我做的吗?”
氛围有点奇怪,公孙干笑道:“应该不是。”
徽媞被他惊讶了,“为什么?”
公孙战战兢兢地说:“要是公主做的,当时就做了,哪会等到两年后?”
徽媞愣了片刻,乐不可支地大笑起来,边笑边说:“你配她真是绰绰有余了!”
“什么?”公孙没听清。
“没什么。”徽媞脸上依恋着笑意,道,“这手是被她姐姐的狗咬伤的。五公主跟六公主虽是一母所生,不过性情差远了,你要娶的,是那个温柔的。”
《“文》高永寿张大嘴巴。
《“人》公孙满心喜悦,“真的?”
《“书》徽媞皱了皱眉:“你不是不喜欢女人吗?”
《“屋》“那我也得娶妻啊,不然那么大的家业谁来继承?”公孙说到此处,眼神迷蒙起来,神色变得极其温柔,“公主,虽然我不喜欢女人,不过对妻子还是有幻想的。一定要温柔体贴,善解人意,孝敬二老,相夫教子,一家子和和美美。”
徽媞垂下头,不敢直视他单纯的脸庞。
不过很快她的怜悯之情就烟消云散了。
“公主,您先让我见一见她。”公孙眨巴着眼睛说。
这家伙,还是很机灵的嘛。徽媞扬起头,微微一笑:“好啊。”
☆、赌气
内金水河淤积多年,三四月份,就开始散发出难闻的气味。魏忠贤早就看不下去,恰好三大殿的工程由热爱木工的皇帝亲自监督,他忙里偷闲发动内侍,清理河沟。
正巧,午门门口不知何时、不知何人,张贴了一张大字报,上面畅快淋漓地书写着他的种种恶端。来来往往的勋戚、官员和大小太监都能看到。
本来天气就热,这下魏忠贤觉得,他要上火了。
最近诸事不顺,容妃的胎始终不稳,皇帝这个小蜜蜂,又频繁地到坤宁宫采花去了。想起这些,魏忠贤不由憋闷。他已位极人臣,掌握着东厂、锦衣卫和司礼监,内阁和都察院都是他的儿孙,皇帝更是对他极端地信任和倚重,把整个大明帝国都交到他的手里了。所有跟他作对的,无论宫内还是宫外,大臣还是宫妃,全都被他干掉了。为什么他还倒不掉一个皇后?
这不能不叫他觉得人生很挫败,很空虚。
大字报揭下来后,他让人调查,是谁干的。流言不知从何而起,直指太康伯张国纪。魏忠贤的怒火一下子被点燃了,我整不了你,还整不了你老子吗?
第二天,御史梁梦环上书,疏中参劾张国纪“谋宫婢、占民房、买官卖官、制造冤狱”等多项罪状,并再次提起“丹山之穴、蓝田之种”一语。
丹山出朱砂,蓝田产玉石,两不搭界的东西,连在一起说,隐喻皇后身世问题。
高永寿撒丫子跑到坤宁宫,一进暖阁就大叫:“不好了,娘娘!”
张嫣正琢磨着针工局送来的六公主嫁衣的图样,见他如此,诧异走上前,“怎么了?”
“不好了,娘娘。”高永寿又咋呼两声,附在她耳边如此如此说了。
张嫣立即问道:“陛下怎么说?”神色倒是没变,好像她一点不怕,在乎的只是皇帝的反应。
高永寿道:“陛下下旨,把那个梁什么狠狠斥责了一顿,魏公公脸色都变了。”
张嫣默默走回书桌后,喃喃自语:“他是不会就此罢休的。”
高永寿赶上前笑道:“娘娘您不用怕,有陛下在,他不敢胡来的。”
张嫣露出一个苦涩的笑容,道:“高永寿,你现在出宫,叫国丈来。”
张国纪下午来到,奏折的事他已知晓,不等张嫣问,就主动解释说:“那不是什么宫婢,是熊廷弼的女儿熊珊。上面有旨,要她充入妓户。有人托我救她。熊廷弼也是一忠直大臣,他的子女落得如此境地,我看了也不忍,就给她更名改姓收留下了。其他的事儿都是子虚乌有。”
张嫣点点头:“我也知父亲不会做出那种事来。不过他说的头头是道,舆论上恐不好听,陛下也为难。不如父亲暂归家乡,躲避风头,也省得他日后再寻事。”
张国纪道:“我自然听娘娘的。不过,我虽不中用,也能给娘娘些援助。我若走了,娘娘孤身一人,如何对付得了他和客氏?”
张嫣沉默一会儿,方道:“我自有打算,父亲不用管我,安心走就是。”
晚上吃过饭后,她坐在灯下看书,一动不动,侧影娴静。天启立在帘子口看得心里痒痒,急不可耐地过去抱住她,伏在她肩头问:“看什么?”
张嫣没有立即答话,他歪头一瞧:“《明武宗实录》?又在看史书?”
张嫣头也不抬:“看刘瑾这大太监是怎么死的。”
声音咬牙切齿的,天启吃了一惊,旖旎心思尽去,松开她坐直了身子。张嫣翻着书,再不吭声。天启揽住她肩头,轻轻揉着,小声地开口:“御史弹劾国丈的事儿,你知道啦?”
“是啊。”张嫣淡淡道,“我已经让父亲回乡了。他年纪大了,经受不了这种惊吓。这不过是冰山一角罢了,谁知道后面等着我们的是什么?”
她越说脸色越漠然,声音阴阳怪气,带着埋怨。
天启满腹辛酸,几乎是恳求似地说:“嫣儿,别这样,我警告过他,他不敢对你怎样的。”
张嫣抬头看着他,压抑着激愤:“他都已经做了,你还这样说?莫非陛下哪一天看到我跟翠浮一样,才满意吗?”
一想起翠浮,她红了眼眶,喉头哽咽。垂头一看,天启的手还拉着她胳膊,一把甩开,转了个身,背对着他。
天启不由分说拉过她抱在怀里。
张嫣满腔都是委屈和怨愤,激动地推他:“走开!”越推他抱得越紧,最后干脆打横抱起,走到床上放下。
“你干什么?”张嫣又气又急,“我在说正事。”
“皇后,”天启沉重地叹一声气,把头贴在她心口,“你越来越像一匹小野马了。”
张嫣推开他坐起来,自己宽衣解带。她懒得装样子,也就不想叫宫女来伺候了。看见他们俩的吵架样,这些人背地里免不了又要嚼舌。
天启蹬掉鞋,扑过去抱住她,温柔款款地在她耳边说:“我不是说过吗,再等等,再等等就让他离开朝廷。”
“在他离开之前,”张嫣拿掉他的手,钻到被窝,把被子拢成只够一个人睡的宽度,“我们还是不要同房了。”
天启委屈大叫:“为什么?”
张嫣面无表情地看着他,“免得怀孕。”
天启瞪大眼睛,愣了半晌后方道:“什么?”
张嫣泪眼盈盈,语调冰冷无情:“上次怀孕,我的儿子被人害死了。这次再怀孕,恐怕我们母子都要下地狱了。”
天启心揪成一团,小心翼翼地靠近她。张嫣别开目光不看他,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不可抑制地掉了下来。
“皇后……”天启震惊,伸手给她抹泪。还未触到脸颊,就被她赌气挥开。他索性倾身上前,轻柔地吻她的眼睛。她越生气,他越忍不住撩拨她,让她更生气,一下子发泄了,省得憋在心里伤身。
他以为又要被她大力推开,谁知她却搂住了他的腰。正惊愕着,脖子忽然生出一阵尖锐的疼痛,其中夹杂着酥酥麻麻的快感,让他的身子为之一哆嗦。
被她咬住了。
张嫣意犹未尽地松了口,大力推开他,拉上被子侧身躺到被窝里,眼泪啪嗒啪嗒掉个不停。
天启吸着气爬过去,紧挨着她躺下,涎皮赖脸地笑道:“国丈要回去啊?这样吧,朕封他一个开封府尹,让他风风光光地回去如何?”
没人吭声,暖阁里只有张嫣低低的啜泣声。
隔着被子,天启轻抚她的臂膀,缓缓道:“你说的那个,给我时间准备。”
张嫣悲凉一叹,他还是狠不下心哪,一旦弃了,上哪再去找这么好的狗奴才?又能帮他敛财又能帮他挨骂,还时不时地逗引他玩乐。
说来说去,她不该嫁入皇家。没了她,一切都很完美。如果坐在这个位置上的是容妃,他也没那么多困扰了。
不过话又说回来,天下不都一样?官员、商人、平民,哪家没有这些磕磕绊绊,不过搁在皇家,掺杂权力和政治,一切就更加复杂更加凶险了。如果她就此妥协,那也不要说二话,自己乖乖承认是失败者罢,这里摆不平,换了一家也未必能摆平。
“嫣儿。”她不哭了,却一直发呆,天启忍不住轻唤。
张嫣转了转她那黑葡萄似的大眼珠,以示,她听着呢。
天启笑了笑,又靠近一些,伸手拨弄她的发丝,没皮没脸地笑说:“好香啊,你用什么洗的?”
“陛下……”张嫣冷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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