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此,当沙漏流到寅时时,她终于忍耐不住,起身做了简单的梳洗后,推开门,披衣走出去。
外面有很浓的雾。
雾中的一切看起来都朦朦胧胧,恍如梦境。
院子里,沿着墙根栽种着很多花,花丛里,依稀有个人。
走得近了,辨认出来,原来是薛采。难道他也是一夜未眠?
只见薛采蹲在一株很奇特的花前,那花色红如血,花瓣细长反卷如龙爪,沉鱼从未见过,不由得好奇的问道:“这是什么花?”
薛采听到声音,回头看了她一眼,才答道:“曼珠沙华。”
“啊,这就是《大乘妙法莲华经》里提到的彼岸花吗?”姜沉鱼也蹲了下去,边观赏边道,“彼岸花,开一千年,落一千年,花叶永不相见。情不为因果,缘注定生死。真是种忧伤的花呢……”
“佛说彼岸,无生无死,无苦无悲,无欲无求——既是那样,何来的悲哀?”薛采轻撇唇角,却显得破不以为然。
姜沉鱼望着他,笑了。
薛采淡淡道:“你笑什么?”
“我在想——其实我们挺有缘分的,不是吗?身在千里之外的异国,都能相遇。”
“也许跟你真正有缘的另有其人,而不是我吧?”
姜沉鱼拧眉,这个孩子真不可爱,她找他叙旧,他却专门挑她的痛处扎。
见她神色黯然,薛采收起了冰凉的嘲弄之色,目光掠向她刚才走出来的那间客房:“那人死了吗?”
“你说师走?”姜沉鱼摇头,神色又黯了几分,“虽保不死,但是……等他醒来后,我真不知道该怎么面对他。”
“蝼蚁尚且偷生,更何况人。无论如何,活着总比死了强。”
姜沉鱼凝视着他,缓缓道:“对你来说也如此吗?”
薛采又是冷笑,目光闪烁不定,最后将头一歪,斜睨着她道:“你是不是很同情我?”
姜沉鱼一怔。
“别不承认,你每次看见我时,眼中都充满了怜悯,露出那种类似菩萨一样的慈悲表情,在璧国的皇宫里那次是,昨夜也是。”
姜沉鱼失笑道:“昨晚那么黑,你也看的见我的表情?”
“我就是知道。”薛采微微昂起了头,目光在天上转了一圈后,又重新落到她脸上,“不过,我觉得比起因为已经没什么可以失去,所以也就无所畏惧的我而言,某人才更可怜,更应该为自己感到悲哀。”
“你说的那个某人,是我吗?”
“不然还有谁?”
姜沉鱼来了兴趣,笑问:“我怎么可怜了?”
“金枝玉叶的宰相千金,却嫁不成自己心爱的人,为了家族利益无奈进宫,放着好好的群妃之首不当,非要跑到千里外的岛国当间谍,一路上危机不断、麻烦连连,昨夜还连小命都差点送掉——你说,难道你不可怜?”
姜沉鱼听出他话里有话,立刻收了笑,正色道:“你知道昨夜是谁派杀手追杀我?”
薛采眨了眨眼睛,“你猜。”
同样是眨眼,赫奕眨眼时总带着丝丝温柔,颐非有种独特的刁钻,但换诸于薛采,就变得难以描述的灵秀,有点点坏心眼,又有点点稚气。
——任凭谁也无法对这样的孩子生气,而且还是这么漂亮又这么可怜的一个孩子。
姜沉鱼也没办法,因此,只能道:“我猜不出来。”
“那我就好心的带你去看吧。”薛采转身带路,“跟我来。”
姜沉鱼只得跟着。弯弯曲曲的走了半天后,看见了一道拱门,薛采却不直接过门,而是走向旁边的矮墙,墙根处有块岩石,他踩了上去,然后冲她招一招手。
虽然觉得此举有点失态,但按捺不住好奇,姜沉鱼便也踩到了石头上往墙那边看,一看之下,倒抽一口冷气。
墙的那头,是又一个院子。
院子没什么特别的,特别的是石桌上摆放着满满一桌佳肴;佳肴也没什么特别的,特别的是坐在桌旁的两个人。
一人宽袍缓带,如云里仙;一人螓首蛾眉,如水中花。
不是别个,正是姬婴和……颐殊。
他们两个为什么会在一起?而且还是这个时间!
薛采扯扯她的衣袖,做了个噤声的动作。姜沉鱼纵然满腹疑虑,也只能强抑下去,静静观望。
只见颐殊亲手盛了一碗羹汤,捧于姬婴面前,巧笑道:“这是吾国最有名的金风玉露羹,乃是取晨间花上的露珠,和七七四十九种珍贵配料烹制而成,甜而不腻,入口即化,舌齿生香,回味余长。而且,最好是早上喝,可保一日神清气爽。尝尝看?”
姬婴伸手接过,彬彬有礼的应道:“久闻其名,那么婴就不客气了。”说罢拿起勺子尝了一口。
颐殊问道:“如何?”
姬婴微笑:“公主的手很巧。”
颐殊哈了一声,挽发道:“你怎知是我亲手做的?”
姬婴放下羹汤,“公主要答谢我,自然会用最贵重的礼物,金风玉露羹乃程国皇室的不传之秘,旁人向来是没有口福的,更何况还是公主亲手烹制。”
颐殊捂唇吃吃道:“久闻公子口才之好天下无双,犀利时如天工神斧,微妙时可雾中抽烟,而温柔起来时,更是比春风还要醉人哪……”
姬婴淡淡一笑。
颐殊忽靠近了他几分,声音放得又低又甜:“但是,我之所以做这个羹汤给公子,其实还有第二种意思……”
姬婴扬了扬眉。
“金风玉露一相逢,便胜却人间无数……”颐殊一边亲昵地说着,一遍伸出指尖,轻轻按在了姬婴胸口。
姜沉鱼顿觉大脑一片空白。
她怎么也没想到,自己会看见这样的画面,难怪薛采之前眨眼时,显得那么古怪和邪恶。他是故意的!他知道这里将上演的是怎样一出戏,也知道这场戏最伤她,所以故意带她来!
太……太……太过分了……
姜沉鱼咬住唇,就要转身离开,却被薛采死死拖住,她瞪薛采,薛采冲她摇摇头,做了个少安毋躁的眼色。
姜沉鱼又恼又气,又怕发出声音被对方发觉,只好继续站着看。心里,像被什么东西碾过一样,因为无法裂的彻底,所以就黏糊糊的粘在了一起。
而那边,姬婴并没有推开颐殊,只是顺着她的手指看向自己的衣襟,过得片刻,扬起睫毛,一笑道:“公主既然知道这句,自然也该知道另一句。”
“另一句什么?”
“人各有耦,齐大,非吾耦也。”
颐殊娇嗔道:“原来公子嫌弃人家,我不依我不依……”说着,举起粉拳轻轻地敲他。
姬婴抓住她的手,叹道:“公主明日就是程国之君,怕是再无这样轻颦慢嗔的时光了。”
颐殊停了笑,定定地望着他,眼眸深沉,“公子……真的不要我报答吗?”
姬婴正色道:“公主给我的报答,在国书之上,已经写的够多了。”
颐殊咬了下唇,低声道:“你……不喜欢我吗?”
“我很喜欢公主。”姬婴说着,将她的手由原来的抓握,改为牵住,“像喜欢一个从磨难中坚强得站起来、走过来,失去很多、放弃很多,背叛了很多,但始终不言悔的孩子。”
颐殊沉默,许久后才慢慢地将手从他手中抽出来,身体也跟着离开了。姜沉鱼看到这里,胸口的大石才勉强放下,随即升起的,是很微妙的感觉。
之前颐殊挑逗姬婴时,她只觉得愤怒,而看见颐殊被姬婴拒绝之后,那种愤怒就转变成了感慨——公子,拒绝人时,总是这么的温柔。
温柔的让人难过。
颐殊转身,凝望着白雾中依稀透出的薄曦,缓缓道:“我,也喜欢公子。因为,公子是唯一一个伸手帮我,却没有趁机占我便宜的男人——哪怕我其实是出自心甘情愿。”
姬婴柔声道:“你马上就是程王,只要你愿意,就再无男人可以占你便宜。”
颐殊惨然一笑:“拉一个男人上床容易,但想赶他们下去就太难了。”
姬婴沉默了一下,才道:“你是程王。”
颐殊的眼睛因这四个字而重新绽放出了光泽,很慢很慢的重复了一遍:“我——是——程——王。”
她深吸口气,高声道:“没错!你说的对,从今日起,程国,我就是万人之上,无人之下,再没有人可以随意玩弄我的尊严,主宰我的命运!我是程王。”
姬婴冲她笑了一笑。那笑容,几比阳光更温暖。
颐殊眼眸一沉,又定定地看了他半天,一挑眉毛道:“你真的不要我在床上报答你?”
姬婴的眼角无法掩饰的抽搐了一下。
于是颐殊开始哈哈大笑:“逗你玩的,我的正人君子柳下惠公子!好了,我再向你介绍其他几道菜?过了这个村可就没这个店了,以后,就再也不可能让堂堂的程国君王为你下厨了哦……”说着,拿起勺子开始盛其他菜肴。
姜沉鱼看到这里,释怀地轻吁口气。
薛采立刻转头,用一双乌黑乌黑的眼睛看着她,凉凉道:“你的坏毛病又开始了。”
“诶?”什么意思?
“你的同情心又开始泛滥了吧?你很同情那个公主吧?”
“她被她父王……又和几个哥哥不清不楚,其实真的挺可怜的……”
“看看,又开始在那扮菩萨了。”薛采啧啧道。
姜沉鱼忍不住羞道:“你为什么取笑我?我难道不能同情她?”
“当然不能。”薛采面色一肃,眼眸变得又是深沉又是阴冷,“因为,派杀手杀你的,就是这位可怜的值得同情的程国公主。”
晴天一道霹雳,就那样落到了姜沉鱼心上。
假山,石桌,佳肴……眼前的一切顿时模糊了起来,只有公子的白衣黑发,那般鲜明。
是颐殊派人杀她?
是颐殊派人杀她?
这一刻,姜沉鱼想的不是颐殊为什么要派人杀她,而是——颐殊要杀她,公子却在帮颐殊!
公子是知情的!
连薛采都知道,公子怎么可能会不知道?
他知道,他知道,他知道!
而他,现在,好整以暇的坐在桌旁,温和的看着颐殊,与她说话,对她微笑。
他甚至帮她成为了程国的女帝!
情何以堪?
这四个字从姜沉鱼脑海中隐隐浮起,眼中一瞬间,就有了眼泪,不明原因,没有来由,酸涩的可怕。
“我……真的是这么不重要的人啊……”姜沉鱼低声喃喃了一句,想笑,却怎么也笑不出来。
而就在那时,一名侍卫从另一侧墙外匆匆走进,附耳对颐殊说了些什么,颐殊点头,转身笑道:“我要走了。”
姬婴起身道:“内乱初定,公主自然有很多事情需要处理,是婴过于打搅了。公主请自便。”
颐殊深深地凝视着他,“大恩不言谢。”
姬婴没再说什么,只是拱手行了一个大礼。
颐殊随着那名侍卫快步离开。
姬婴这才慢慢的坐回到石凳上,轻轻一叹道:“你们,可以出来了。”
薛采一拉姜沉鱼的手,她依旧是一幅恍惚的表情,木然地跟着他从拱门走进去。
姬婴的目光像掠过水面的清风一样落到她脸上。
姜沉鱼的脸,惨白如霜。
姬婴有点责备的看了薛采一眼,开口道:“姜小姐……”
姜沉鱼突然打断他,“颐殊为什么要杀我?”
姬婴的嘴唇轻动了一下,但却没有回答。
倒是一旁的薛采,替他道:“很简单。因为那个女人看不得有别的女人比她更受欢迎罢了。”
姜沉鱼没有看他,只是盯着姬婴,轻声问:“是这样吗?”
薛采又代答道:“你知不知道这半个月来,程国最出风头最风光的女人是谁?”未等姜沉鱼回答,他已自己说了下去:“是你,就是你。阿虞姑娘。你是东璧侯的师妹,他对你有求必应;你救了宜王的性命,令他为你神魂颠倒;你还一曲折服了燕王,因此获得了绝世名琴和琴谱;你一场小小昏迷,满朝官员纷纷送礼;你一夜不回,宜王亲自去王府要人;不只如此,你还令三位皇子或多或少都对你表现出了与众不同……而这些男人们,偏偏都是颐殊染指,或者企图染指的,你觉得,她有没有理由杀你呢?”
姜沉鱼一动不动的站着,脸上没有丝毫表情,但睫毛一点一点的扬起,露出里面的瞳仁,深如墨玉,“这……不是我的错。”
薛采的笑容,因这一句话而瞬间消弭。
姜沉鱼直视着姬婴,一字一字道:“这,不是我的错……不是!不是我的错!”她突然伸手,一把将桌上的杯碗扫落于地,哐啷哐啷,瓷器尽碎。连同那碗金风玉露羹,也流了一地。
薛采从没见过她如此激动,不由得面色微白,有点始料未及,又有点惊悸。
姜沉鱼的目光犀利的就像刀锋一样,看着满地狼藉,冷笑道:“太可笑了!这种理由!就为了这种理由,就派杀手来取我的性命,让我几乎身死异乡,与亲人再无法相见,还害师走终身残疾,永远地失去了一条胳膊一只眼睛和两条腿,太可笑了!太可笑了!!”
“沉鱼。”姬婴轻唤了一声。
姜沉鱼整个人重重一颤,然后,平静了下去。但眼眸,却变得更加悲伤。她凝望着他,用比风还要轻淡的声音问道:“公子,为什么你要帮她?……为什么?”
为什么要帮颐殊?
其实,这个问题在昨夜,姬婴已经说过。
当椅子上升,颐殊从机关里走出来时,宜王和燕王全都吃了一惊,而就在那时,姬婴开口,说出了最关键的话语:“我请诸位声援公主为帝,理由有三。”
“其一,程国之乱,与吾三国而言,非幸,乃难也。十年前的四国混战,给各国都带去了无比重大的损失,十年来,我们休养生息,好不容易稍有起色,目前正应该是一鼓作气继续上升的阶段,于各国而言,都宜静,不宜动。宜王陛下,如果程国就此战乱下去,你的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