抱玉怔怔的看着他,只觉得内心复杂情绪涌动,那种恨意越来越强烈,可她笨,不会通过表情清晰地将这种痛意和恨意表现出来。
七年了,过去了整整七年,她没办法忘。
小的时候,暑假里,她跟随父亲去参观中国美术馆,五楼展出的桃花坞与杨柳青,让她每次去看一眼都觉得像是在过年。这就是了,喜欢或者开心是最容易表现的,年画里欢天喜地的最多。就连门神也要剪成痴笑的,更不要说送子观音和金娃抱玉这样的年画了。
可是,想表现疼,是难的。
她控制着不要眨动眼睛,以免泪水掉下来,抱玉是不应该哭的,她应该是冷静而理智的。
过了良久,终究化作唇边沉沉的一句,“谢谢傅老师,我不会再上当了!”
傅云起皱起眉头,然后不屑地笑了笑,“其实你也没理由生气。”
他背过手抚了抚自己的腰,继续说,“你太嫩了,像你这样的人,在小说里都活不过两行半。可是我不行,我的位置不能输,只能赢,并且赢到最后。”
“是,您是对的。”抱玉嘴唇紧咬,下一秒,眼眶一酸,泪水在里面打转,快要溢出来的时候她猛的仰起头,看着停车场的顶空,努力将眼泪憋回去。过了许久,她才看向他,一字一顿:“您放心,我不会再信任你了,傅老板。”
不得不承认,她身上有一种沉静的光芒,那光芒是内敛的羞涩,可是内心里却充满着狂野和不安。她说完转身就要走,却被他叫住。
“那么你信任狄斐婓?你要知道,她曾经也出卖过我。”
抱玉深呼出一口气,摆摆手,宽慰地笑,“不重要了。”
她不在乎了,因为不在乎,所以觉得不重要。
“周抱玉,我比任何一个人都明白你这么拼到底是为了什么。”他顿了两秒,走上前,离她的背影更近的时候才开口,“落难千金企图翻身的戏码并不新鲜,但这种人大多都有一肚子苦水,放不下身段又觉得自己没资格再端起架子,你的身世、目的甚至一举一动都得来回解释和衡量。”
她嘴巴张张合合,却始终喊不出一个字,怪自己用冷漠淡然伪装了太久,只忙着去抵挡生活的耳光,都忘了自己已经丧失了哭泣和示弱的能力。
她不知道自己心脏的开关在哪里。
傅云起绕到她身前,看着她故作坚强的一张脸,声音很轻却有力道:“你想把你父亲当年失去的统统再拿回来是吗,你太高估你自己了,我知道你不认命,可你看看这个圈子都改朝换代多少次了,就连我那把椅子以后还会有更多的人上来坐,但我懂得居安思危,你却不,你错就错在太把自己当回事儿!”
眼前的人是恶魔,虽然高在云端,却有着深入谷底的心机与城府。
仿佛窒息在冰冷的海洋深处,抱玉感觉自己的喉咙被人死死地掐住,胸腔被挖了一个硕大的洞,感觉不到痛,只是很空很空,一片虚妄。
“不对。”
她突然开口,声音恍惚得连自己都觉得不太真实,但她的确是在很认真的对他说,“你前面说的都对,只有这一句不对,把自己当回事儿的,是你眼里的那些落难千金。”
傅云起看她低着头,样子像极了因为迟到而被老师罚站的高中生,他企图歪下脑袋看看她此刻的表情,她却冷不防抬头撞上他的眼,眼睛已经通红,却还是牢牢地看着他的眼睛,声音缓慢坚定:“我和她们不一样,我不认命,但我懂得认输。”
他看着眼前的周抱玉,突然觉得她像极了当年的自己,一层又一层内疚的感觉,从胸腔里翻涌出来。
他面无表情,沉默,一言不发。他慢慢地走上前几步,企图把抱玉紧紧地抱在怀里。斤巨系才。
抱玉却在一瞬间迅速转身,抬脚便朝着电梯走,越走越快,直到最后她不得不跑起来。
傅云起僵硬的保持着自己微微抬起的双手,停在空气里。
她那样仓皇,脑子里却是一片空茫,她曾经以为,穿高跟鞋的女人,都应该是优雅地行走在路上的,而此刻的她,从停车场的这头奔向那头,周围下来取车的白领们,都用异样的眼神看着她。
她发疯一样的按着电梯按键,见迟迟下不来,转身便走楼梯。她只想趁着开会前的两分钟迅速去洗手间补个妆,眼线要一丝不苟,口红要恰到好处。她只需忘掉刚才发生的事情,优雅地拿着文件夹走进会议室,然后平静自然地坐下来,沉默不语,小心谋划,重新开始。
重新开始,这是多么珍贵的品质。
春寒料峭的三月天,春城的气温变得诡异,冷的突然热的也突然,凌晨的空气里弥漫着尖锐的寒冷,但是随着天空云朵里的光线慢慢变强,温度也随之上升起来,到了傍晚,又骤然降回去。
已经暗示的没法再明显了,狄斐婓前后找抱玉谈过三次话,每次都问她还有没有别的打算。到最后干脆打开天窗说亮话:“其实,泄露策划案的人是你吧?”
抱玉站在桌前,低着头,没有说话。
“云氏是不是想挖你过去?在我们这儿其实前途也有限。”
此一时彼一时,她和傅云起从上次剑拔弩张之后,就再没见过面。此时她看着三十岁出头又离异的狄斐婓,一张肥白的团子脸,心里再暗骂表面也只能赔笑充愣:“大秀还有一个礼拜就要开场了,我可是答应过您,要尽心筹备的。无论如何,还是想留在伯希顿继续做下去,我能站在这儿,就表明比其他人豁得出去,希望您能明白,不管我喜不喜欢这份工作,我都是最适合干这个的。”
“小周,你忠心耿耿,我很感动,可人不为己天诛地灭,别地儿钱要是真多一倍,其实伯希顿也不是最佳选择,我这也是为你好。你看,现在咱们这儿除了大秀以外,暂时也没启动什么新项目,资金来源也紧张,在这儿干耗下去,最多也就是拿拿基本工资。”
抱玉疲惫地转着脑筋,想着如何应对这样的局面。她咬牙笑着,目不转睛看着狄斐婓。
“跟你透个底儿,我也是被人逼上梁山了,如果你愿意腾个地儿,我倒是能把你安排到生产部,负责跟进这期大秀的服装生产工作,你才二十岁出头,多年轻啊,其他人动都不合适,拖家带口,年纪也比你大,也就是你,要容貌有容貌,要经验有经验,当打之年。”狄斐婓绵里藏针笑里藏刀,说是为她好,其实无非是找个由头将她调离,给她些苦头吃看她知难而退自动辞职罢了。
但重点是,生产部都是四五十岁的老业务骨干,而且经常要下车间,车间噪音大,环境恶劣,据说空气里时常漂浮着加工的衣物里含有的化纤物和棉絮,墙上拉着红色的横幅写着“消除一切安全隐患,保障生产工作安全”,像极了文革时期的批斗会。
抱玉简单收拾了下自己的东西,装到旁边的收纳箱里,然后双手抱在怀里往外走,这才发觉自己的行李少得可怜。mia春光满面地看着她离开的背影,瑞贝卡则有些舍不得,一直跟着送她出了公关部的走廊。
她到了生产部之后,才发觉这里和公关部差别实在是太大了。那些她都可以称呼“大叔”“阿姨”的人,有的喝着茶水看报纸,有的则在旁边逗笼子里的鸟,还有的会用电脑的,干脆对着电脑听戏,浑身上下散发着一股懒得跟人解释那么多的元老气息。
那个“一”字唱出来,抱玉把箱子一放,笑道:“王佩瑜的《乌盆记》?”
有大叔闻声抬起了头,“你知道?”
“小时候外公经常抱着我去看戏,他说王佩瑜虽然个子矮些,实则是位大家,那个一字唱出来,满场风搅雪似的静。”她将箱子里的用品一一拿出来摆在桌上。
“那你外公是外行。”对方慢条斯理吐出几个字,“真正的戏迷,全叫听戏,只有刚入门的,才叫看戏。”
抱玉无奈的笑。
他又说,“听过《碰碑》吗?”抱玉点头,他才流露出稍微满意之色,“老谭的《碰碑》,一上台就满目黄沙,几句反二黄三眼,你就立刻觉得一片荒凉,那意味,啧啧。”
听戏的人都有一把风致骨头,抱玉只觉得难得这么清净雅致一回,她乐得如此,从前那么忙,到了现在刚好也该歇歇了,她边擦桌子边问:“您贵姓?”
“免贵姓廖,您呢?”那大叔笑问。
“廖叔好,我叫周抱玉,周瑜的周,抱玉握珠的抱玉。”她不像公关部那些人有那么些个英法德日意的名,她每次介绍自己都是这么讲,周瑜的周,抱玉握珠的抱玉。
旁边一位大姐凑过来问,“你这么年轻怎么到这里来了?”
“图个清静。”
廖叔茶壶一放,斜睨了她一眼,“你这丫头,生产部可不是随随便便闹着玩的,下车间的时候有你受的,还要经常运货,都是些体力活,你能成?”
她一愣,“不是说咱们公司都是无尘车间吗?”
“公司为了省钱,净化工程提了好几年都没有提到日程上来,更别提什么无尘车间。”那大姐嗤之以鼻,慢悠悠的走开。
第七章 三月桃花雪(1)
抱玉走进云氏的大门,lily一眼就看到她进来,热情地迎上去。
“玉姐来了啊!”语调忍不住上扬。
抱玉微笑着,把手中的纸袋放在她面前,“这是我们公司这次春装大秀才会展示的新款。目前还没上架,我帮你带了一件,s码,应该合身。”
lily忍不住就要欢呼雀跃,意识到自己在公司大厅,压低音量,“玉姐,上次你问我大秀的事儿我帮你留心了,老板说今天派几个人去选址。”
抱玉立马来了精神,脸上却故作镇定,“是吗,我已经知道了,谢谢。”
lily殷切地跟在她身后,小声问。“您和我们老板到底是怎么回事?”
抱玉只是笑笑,不作回答。
lily帮她开了大厅的门,神秘兮兮地凑到她跟前。“别人不知道,但我最清楚,大老板是座万年冰山,所有人都怕他,但是你不一样,他拿你没辙。”
抱玉僵硬着脸应付,“别瞎说。”
“我绝不骗你,整个时尚圈都知道大老板不爱见人不爱说话。我们公司的人更是了解他的这一脾性,轻易不敢招惹。你不知道,曾经有位名模因为大老板轻描淡写的一句‘你胖了’而欣喜若狂,连续上了一个月的通告侃侃而谈‘傅先生跟我说话了’。”
“那么夸张。”抱玉挑眉。
“一点也不夸张。”lily讲的眉飞色舞,“有一次我跟大老板去跟客户谈生意,他突然想喝茶,对方公司的经理就忙不迭的吩咐秘书准备,茶要碧螺春,水要山泉水。一时没有。那秘书兑了些自来水进去,大老板喝一口。放下,走了。那经理当时脸都白了。”
“世道如此,哪里不是人踩人?”抱玉沉默了片刻说道。
傅云起这三个字,有太多光环,一个人千辛万苦拥有了一切,反而会觉得心力交瘁、寂寞空虚。她不禁皱眉,广告这一行大都艰辛,她也不知道自己过早地卷入他们的圈子是对是错。
“我倒觉得他对谁都是一样的,没有厚此薄彼。”抱玉说。
“那你也别见怪,老实说,大老板是被他前任伤透了心,他前任前两天在法国结婚了,他破天荒亲自去和客户谈合同,灌了不少酒。”lily挤眉弄眼地八卦着。
抱玉来了兴趣,“前任?”
“他们分手都是一年前的事儿了。其实他前任女友本就是时尚圈里的平面模特儿,十三岁就开始入行,出道没多久地位就如日中天,气势十足。很多秀都是她来走开场,你翻翻以前的杂志就知道了。她跟大老板是青梅竹马,大老板创业的时候她没少在旁边赴汤蹈火。”
走出云氏大门,抱玉冲lily挥挥手作别,再转身的时候,已经全然变成警戒状态,她赶忙掏出手机,查询最近有那些秀场被预定了,然后联系秀场的线人。虽然已经被调到了生产部,但好歹狄斐婓没赶她走,那是看她还有剩余价值,既然如此,她也该用这几天的机会发挥一下余热。
她就这么查着资料,一家不对就查下一家,打着电话寻找联系人,不知不觉走到了云氏旁边的露天咖啡馆,傅云起坐在里面看着《clouds》,抬头撞见她的目光。
“换部门了?”他目不转睛地看着杂志上的图文内容。
“托您的福。”
“喝咖啡么?”
“我可以用咖啡泼你么?”
“这么恨我。”
“岂敢,我只是讨厌那些让我有所期待最后却又让我失望的人。”
“对人有所期待是公关的职业病,你要记得,你的职能就是帮助客户去欺骗消费者,反过来再骗客户的钱,你爸爸可是我那个时候最成功的骗子,相信你也一定遗传了不少。”
“我和他不一样,我有我的原则和底线。”抱玉冷笑。
“难得。”
周抱玉突然想起电影《东邪西毒》,上面说,人最大的烦恼就是记性太好,如果可以把所有的事都忘掉,以后每一日都是个新的开始,不知道有多好。
他们两个人却偏偏记性好,对于那些关于抱玉父亲的种种,一个是拿不起,一个是放不下。
其实这个世上的人都是骗子,全部都是。幸运的是有的人遇到了大骗子,可以骗他们一辈子。不幸的是有的人遇到小骗子,只能骗你一阵子。
傅云起就是那个技艺高超的小骗子,明明那么会骗,却就是不肯骗她一辈子。
她却是一个拙劣的大骗子,以为骗得来他的心从此一生一世,奈何没有这个本事。
春天的风声从窗户遁走,只剩下碗碟碰撞的清脆声响,它将时间填满,将所有尴尬的缝隙填满。
新书签售结束的时候,裴斯宇从图书馆里走出来,看了看前面巨大的宣传海报,“新生代偶像作家”几个字他不是很喜欢,在他看来,写书靠的是自己的实力,跟他的长相没有关系。许尽欢白了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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