典子没让熏理失望,她那里的信息比她所期盼得到的还要多。而典子的解释全在她意料之中,谈不上吃惊。
品性、能力、相貌……除了不算出众的家世,金井各方面都符合雅史身边的位置。加上他们是旧识,熏理暗自猜测起金井和雅史双向的可能性。
——她自然很不爽。
金井从一开始就对她了解得足够透彻,尤其是她的家庭情况(家中的亲妹妹叫麻衣),但熏理未曾真正看清这位不近人情的上司的身份,包括接纳她的目的。
更令熏理不满的是雅史的解决手段,他丢下的烂摊子却要强行拉她收拾。
熏理将前后经过猜了个七七八八,心中毅然决定换份工作。典子似乎猜透了她的心思,尽管她对那篇八卦新闻一概不知,却也意识到电话那头的人状态不对。
“你先别想太多。”
“嗯。”
“……还是说你发现了什么?”
“没什么。”
“这事儿还没结束。”典子叹气,“金井这期间一直沉迷于工作,简直可以称得上是出版社的顶梁柱,确实值得被怀疑。”
“知道了,我会静观其变。”
熏理在心里轻哼,她只是担心他们的小动作对小征产生不良影响。
**
正如典子猜测的那般,事情才刚开始。
手头藏有照片的狗仔匿名投稿多家报社和新闻网,事关赤司现任家主的八卦很快出现在头条版面上,「松原熏理」的名字在文中也被提及一次,明显是想激怒故事主角让他们出面解释。
熏理将报纸重重抛在桌面上,强迫自己要冷静,灌了一肚子浓稠苦涩的黑咖啡。
她的粗框墨镜从未摘下,鸭舌帽几乎遮住上半张脸,只露出小巧的下巴和几缕棕色发丝。熏理的斜对面就是编辑部所在的高级写字楼,而她暂时还未做好冲进去和金井火拼的准备。
熏理难得化身效率超高工作狂,被告知辞退的当天下午便在网上火速找到一份与翻译校对相关的工作,不怕没钱养家糊口(够了)的她也有了底气。
不是她想在自己曾努力工作打拼过的地方和金井大闹一番,她此行只是为了某件微不足道的小事。
熏理靠着尚未作废的工作牌一路畅通无阻抵达二十一层。正值午休时间的编辑部空荡荡的,冷清得只听得见恒温空调隐约发出的“嗡嗡”声。
“果然。”她透过玻璃门望见坐在自己的座位上敲打键盘的主编小姐。
熏理对金井那近乎有强迫症的作息时间了如指掌,毕竟想要避开其他多嘴的编辑们和金井说上话的可能心微乎其微。
她轻手轻脚地打来门,在门边的垃圾桶里赫然望见一束包装完好无损的盛放中的新鲜郁金香。
“Surprise!”
熏理似有若无地笑意在金井眼里甚是不屑,甚至蒙上了一层讽刺意味。
解除上司与员工关系的她们此时正处于平等高度,熏理也就没什么好惧怕的了。
“没想到你还是来了。”
“我没别的意思。”
“……什么意思?”金井停下手中的活儿,转头审视着她——和印象中的有些不同。熏理笑容满面的脸激起了她毒舌的欲/望,“你应该已经打听到不少有趣的内容了吧?假设你想质问我对赤司雅史的感觉,我认为自己完全没有告知的必要。”
熏理意外地看着她,金井坦白的勇气着实让她敬佩。
“你想太多。”为什么每个人都如此自作多情,包括她自身。
“呵,那么你呢?评价前先掂量下自己的分量吧,松原熏理。”金井的表情同以往没有区别,依旧维持了她一贯的冷漠。
她降至冰点的锐利眼神让熏理无可置否地回到了许多年前,某天坐在对面的雅史给予她的嘲讽,如同一种钝器直直砸在心头——
「赤司家丢不起这个人,请你自重。」
「松原熏理,你不配站在那个男人身侧。」
……
熏理回过神,用一种直视蠢货的轻蔑眼神不屑一顾地回击金井。
“编辑,您真的不必花费心思惹怒我。”第一,雅史在她心中的只是征十郎他爸,重要性却及不上孩子的万分之一。
第二——
“那你是来作甚?”金井反笑,仿佛刚才的剑张弩拔从未发生。
熏理风轻云淡地理了理发型,“哦,我只是来要这个月工资的。”
“……”
金井的笑容彻底凝固在嘴角。
“还有啊,您要是不喜欢郁金香就直说,那些虽然是我从自己庭院摘的完全不要费用,但人工费很贵诶。”
熏理耸耸肩,有些心痛地惋惜。
“……出去。”金井沉下的脸色预示着她发飙的前奏。
“再见。”
熏理也不再滞留,对她微笑点头示意后不带一丝云彩地离开编辑部。
「没错,正因为不在意,我才不会为这些茶余饭后的八卦所困扰。
我的心很小,除征十郎以外容不下任何人。」
☆、第十九章
夜幕降临。
夜晚的银座是一座由高楼大厦包围的城市,灯火通明亮如白昼。正值下班高峰,拥挤的车辆行人将宽阔的马路堵得水泄不通,在城市中习惯了吵杂生活的人们早已将喇叭声当做耳边风。辛勤工作的白领们下班后只迫切地想赶回家,舒服地洗个澡,边吃饭边看轻松搞笑的艺能节目。
然而熏理完全没有回家的欲/望。
她在大街小巷漫无目的地晃悠了一个白天,到了饭点便就近找一家水吧,点了店里并不算招牌的鸡肉三明治和一杯爱尔兰咖啡,找了个僻静的位置消磨时光。
偶尔一个人静静也不错,她想。上次独自来水吧时她正好成人,为庆祝自己踏入社会而背着母亲偷偷去喝了一杯——只是单纯的品尝鸡尾酒,没有酒吧的舞池、糜烂的灯光和乌烟瘴气的氛围,事实上水吧的大部分顾客都是生活小资的白领。
习惯了赤司家按部就班定时定点的死板生活,即使征十郎的存在为她增添了许多欢乐和笑点,她也强迫自己不要想太多,将生活的重心放在孩子身上——但久而久之,心中不断膨胀的空虚感连他也无法弥补。
因为她不属于那里啊。
她不属于赤司雅史,而赤司雅史也不属于她。那个男人也许迟早有一日会将孩子从她手中夺回——他们之间的争夺战并未结束。
金井可能被熏理过分镇定的状态吓到了,但只有她自己最清楚,向来搞不好办公室政治的她觉得被辞退还是种解脱。
让她放不下的心结是雅史——她受够了他的我行我素,还有他强加给她的唯我独外的孤独感。两人摇摇欲坠的关系一吹就塌,她已经无法想象向征十郎吐露真相时他满腹疑惑却又像受伤的表情。
……
“一杯Blue Margaret。”熏理像吧台的小哥招手。也许她现在最需要的是酒精。
海洋般的荧蓝色鸡尾酒配上柠檬片和艳红的樱桃做点缀,看起来就像小孩子爱喝的冰沙。熏理浅尝一口,龙舌兰与柑香酒交织的味道刺激着味蕾,透着一股浓浓的咸。
不够烈。
“Black Russian please。”
对面的小哥斜斜望了她一眼,似乎在为她并未静下心品酒而感到愤愤不平。哪有人前一杯只喝了一小口就要点下一杯的!?
尽管如此,敬业的调酒师小哥仍在三分钟后为她奉上浓度极高的加冰鸡尾酒。烈酒下肚后熏理反而觉得心情缓和不少。
“久违的一个人生活啊……”怎一个爽字可以形容?
熏理并不知道远在市郊的赤司宅如今已乱成一片,以沉着一张小脸闷声不吭的征十郎为中心,片濑拼命给本该归家的女主人打了十几通电话,对方却依旧是关机状态。而志川恨不得立刻派车去市区找熏理。
“小少爷,您看……”片濑搓着掌心,“雅史少爷那边没表示吗?”
“爸爸说不要管妈妈。”
脑中浮现出父亲那张严厉紧绷的脸,征十郎的怨念简直快要实体化了。
熏理第一次这么晚还在外面游荡,甚至没事先给他打电话。他背着父亲找到与母亲关系不错的片濑,拜托她联系母亲,却是徒劳。
征十郎隐隐约约觉得很不安。仿佛藏在心底最重要的东西被割舍,突然消失了一般。这段难熬的时间里他心神不定,晚饭都没怎么动。
“会在哪里呢……”
“小少爷!貌似、貌似打通——”
片濑的话还么说完,电话就被征十郎一把夺去!
“妈妈?妈妈你在哪?怎么现在还不回家?和爸爸吵架了吗?”
片濑和志川面面相觑,被小少爷称得上粗鲁的举动惊得目瞪口呆。还是管家最先反应过来,示意她跟着他一起出了小少爷的卧房,让他和熏理单独交谈。
电话那头的熏理被征十郎一连串问题轰炸得头昏脑涨,看来是酒精起了效果。
“妈妈没事儿,今天加班加得挺晚,我肚子有些饿就出去随便吃了点儿。”她编了个小孩子信得过的借口敷衍过去,听起来真是合情合理。
“……”征十郎狐疑。
“马上还要回去赶工作呢,小征别担心。”本可以许诺马上就回家,但熏理并没那么做。
她还需要一些私人时间整理情绪。
“好吧,如果这是妈妈的意愿。”他嗓音哽咽,“但是要早点赶回家哦。”
“嗯,知道了。”
从一个四岁孩子口中竟能说出如此善解人意的话语,熏理讶异之余也很心疼。
早熟的征十郎是否已察觉到她的不对劲?这孩子洞察人心的能力简直可以赶得上雅史。
“……妈妈,”沉默了一会儿,征十郎竟还握着电话。“您说好今天要给我上英文课的啊。”
熏理瞳孔蓦地睁大,再也无法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罪恶感油然而生,仿佛她才是那个不明事理,任性到离家出走的叛逆未成年。
“对不起。”
熏理付了钱,身体晃了晃,站稳后才缓步走出水吧。
她握着手机,站在水吧门口忽然失去的方向感。稍作停顿,向着人流少的地方走去。
“为了惩罚妈妈,给我唱支英文歌吧!”征十郎的语气竟听不出一丝一毫生气的意思,语气却不容置疑,使得熏理无法再用“工作忙”这借口回绝他。
“嗯……让我想想……”指尖点了点下巴,“那就找首儿歌吧。”
她请呼一口气,用絮乱不稳的气息勉强唱了一小段。
“You are my sunshine; my only sunshine(你是我的阳光,我唯一拥有的阳光。)
You make me happy when skies are grey(你在天空灰暗时给予我快乐)
You never know; dear; how much I love you(你永远也不知道,亲爱的,我有多爱你。)
Please don't take my sunshine away(请不要夺走我的阳光。)”
四岁的孩子不尽然听得懂曲中每个字的意思,但那份心意一定能传达到他胸膛中。
熏理挂下电话,坐在僻静的公园长椅上,边仰望星空边苦笑。在发达城市的夜晚已经很难看到星星了,或许它们是怕她寂寞才特地现身。
——是个很适合缅怀过去的夜晚。
她开始相信「有其母必有其子」的威力了。曾经刚上小学的自己也因担心到酒吧彻夜不归的母亲而忧虑地站在电话旁,一手拉扯话还说不利索的妹妹,等待那个被父亲伤得伤痕累累的年轻女人归家。
熏理与麻衣两姐妹是松原海志在外留下的私生女,这位活跃于政界的野心家深知事情一旦对外曝光,多少会对自己一帆风顺的事业抹上污点。为此他用一笔数目不小的钱试图堵住两姐妹母亲的嘴。
无依无靠的母女时常会在深夜抱成一团,母亲滚烫的眼泪打湿她的衣襟,至此之后熏理有段时间消沉得不对未来抱有一丝期待。所幸母亲很快从打击中振作,带着女儿们开了一家小小的设计店,之后越做越大。
而松原海志的钱她们一点也没碰过,即使在最困难的时候。孩子们的书本和生活费全是她们母亲节衣缩食省下的——
这自私而又伟大的母亲。
……
熏理有气无力地靠在长椅上,长久以来没烈酒导致她酒量下降。此时头痛欲裂,双手扶着额头,那些久远的、残旧的记忆通通涌入脑海,不知为何一股恶心的翻腾感从胃部升起——
她蓦地从椅子上坐起,跑到一旁的草丛中干呕起来。
胃里翻云倒海,仿佛要将所有的不幸和痛苦全部排除。烈酒的温度仍残留在体内,心脏仿佛在灼热的火中燃烧直到化成灰烬。
**
熏理昏昏沉沉地在公园长椅上躺了一夜。
她是被冻醒的。
四月天气转暖,可早晨依然冷飕飕得让人不愿在外面多待。阴沉清冷的铅灰色天空预示着浑浊的一天开端,公园里弥漫着零散的薄雾。
熏理睁眼,却懒得移动身体。她的力气仿佛被抽干,起皮的嘴唇迫切想得到水的滋润。
昨晚喝得明明不多,但无法避免酒后的不良症状。一觉醒来额头布满虚汗、四肢麻木。 她现在只想赶回家洗个澡再睡回笼觉。
不是没幻想过睁眼后发现自己已被抬回家的可能性,但发现真实与幻想的差距后也没太失望。熏理不得不感慨一番安全有保障的日本社会治安。
她扶着腰缓缓起身,头部随着动作幅度摇晃着。一瞬间接受了庞大信息量而肿胀的大脑在熏理看来随时都会爆裂。
“看样子全想起来了呢。”
熏理的眼神和以往有些不同,甚是淡然。
她掏出纸巾擦了擦汗,揉成一团丢进垃圾桶。手指梳理着凌乱的棕发,竖起风衣的领子,从包里掏出墨镜遮住她眼下青色的痕迹。
借酒解愁起到的效应比她的预想还要可怕。她只不过在公园露宿一夜顺便感伤地抒发下心情,曾经失去的部分记忆竟“砰”地一下击醒了模糊的意识。
大脑是种奇妙的东西,在她毫无准备时猝不及防地开启了自我修复模式。
无论是与赤司雅史的初遇、婚礼、被迫回日本到后来和赤司家闹翻的经过,全部清晰地陈列在眼前,犹如走马灯剧场。
“只不过睡一觉就能重获离开四年的记忆……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