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没有上来,或许还在海底。他不敢想象让她一人孤独留在幽深海底的景象,用力再向下。一尺尺地下潜,胸腔里的气也一寸寸地短了,肋骨里要爆裂般地痛。他心知已经快到自己的极限了,海底却仍在下方。不愿就这样放弃,咬牙用力再次向下,侧里忽然一道暗流,将他整个人冲了上去。
谢原浮上海面,短暂换气之后,再次潜了下去。每到七八丈深,体内氧气便耗至极限,只能上浮换气。
海底就在他的下方不远处。仿佛只要他再努力一把,就能到达了。但是实情却是无论他如何努力,海底永远那样遥不可及。
数次反复在深水里上下,对体力是一种极大的消耗。他已经感觉到了疲乏,胸腔处也迸裂般的痛楚。头上的珠民们因了体力不支,已经纷纷放弃,陆续爬回了珠船。他却不想就这样结束。
最后一次上浮的时候,他已经做了决定。抱着坠石直接降底。这是节省时间的唯一办法。
他知道这极有可能会对自己的身体造成不可挽回的致命伤害。但他必须这么做。
他的表妹三娘,或许此刻现在就正在海底,闭着眼睛静静等着他下去带她上来。
作者有话要说:评论里有读者说潜水镜哪里冒出来的。是我的疏忽。前头之前修改了下,让女主带了这个穿越,但没提醒大家。
☆、第 19 章
谢原从海面猛地破水而出,大口呼吸数次,抬眼看向采珠船原先停泊的位置,正要叫船上的人扔块坠石下来,却发现面前空空如也,采珠船连同整船的人都不见了。尚在愣怔之间,忽听见身后传来阵阵喊声,急忙回头,看见珠船正在那里,船上七八个珠民奋力划桨,朝着正南方向飞快而去。虽中间已经隔了三四十丈远,却也能感觉得到他们欢欣的样子。再侧耳听去,那呼唤声分明是在喊“三娘子”。
谢原不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但看样子,绝对不会是坏事。而且他们口中喊的分明是表妹的名字,极有可能,是她在那边的海面上露头被发现了,所以他们才划船过去迎接——虽然还不清楚她怎么会在那么远的距离之外出现,但这对于原本已经怀了最坏打算的谢原来说,不啻是天降福音,只觉胸口阵阵发热,全身血液沸腾,先前的疲惫也一扫而去,立刻奋力挥臂划水,朝着珠船追赶而去。
~~
温兰采蚌完毕,放浮了气囊之后,以足尖轻点岩体,借着反力,随了绳索用教科书般精准的身体姿态缓慢上去。浮至大约一半距离时,周遭光线变亮,随了水压逐渐减小,头顶的气囊也带着绳索开始加速摇摆上行。
温兰正也要稍微加快自己上浮速度,忽然听见身后传来一阵怪异的唧唧声。这声音在水下骤然听来,诡异非常。猛地回头,视线却被正从自己身后游弋而过的一群红甘鱼遮挡,影影绰绰只能看到大约十来米远之外的水中多了一团巨大的黑影。
温兰第一个念头就是自己遇到了鲨鱼,但很快就排除了这个可能性。鲨鱼不会发出这样的声音。
她立刻想到了海豚。
鱼群很快过去了,那团影子也朝她慢慢靠近。温兰看清这吓了自己一跳的不速之客后,终于定下了心神。
向她靠近的,确实是一只海豚。
因为曾经参与过一个救助海豚的国际绿色组织,所以温兰对海豚有所了解。等它靠近后,便认了出来。这是一只喜欢生活于暖海中的短肢圆吻豚。它的背腹和家族成员一样,上面黑灰,腹部白,额头却罕见地长了一圈雪白纹路,便如老太太戴了抹额,再配上下面两边黑豆般的一双小眼睛,表情立刻显得有点滑稽。它的体型虽然庞大,目测有一米五左右了,但根据这种海豚的正常体型,应该还只是条一到两岁的幼豚。
不等温兰向它靠近,海豚继续朝她游来。大约心存戒备,最后停在了离她几米之外的水中,却继续朝她发出那种怪异的唧唧声,乌溜溜的眼睛一直盯着温兰。
这样的声音配上它的表情,竟让温兰生出了一种孩子遇到母亲时,因自己先前受到的委屈而向母亲撒娇的感觉,心中立刻生出了一种怜惜之意,正要向它表示下自己的友好,视线忽然定在了它背上的一处凸起上。
她看到小海豚的背部突兀地耸出了一块异物。很明显,绝对不是它本身该有的。
温兰估计自己还能在水下坚持片刻,没有犹豫,立刻朝它游了过去。等到了它身侧,终于明白它为什么会发出这样的声音了。海豚高而宽大的背鳍上,斜斜插入了一根木片,露在外的木片看起来有些腐朽,沾了绿苔,边缘呈不规则的破碎状。它的伤口处已经发白,受伤估计至少有两三天的样子了。看起来,像是这只海豚在经过渔船底部时,或许因为调皮,或许因为别的什么原因,让它擦着船底掠过时受了意外的伤害。
海豚是种充满了人情味的动物。温兰和同事就曾救助过一只因为不幸丧子而陷入深深悲痛的海豚母亲,亲眼目睹它不吃不喝,只是不停将孩子尸体反复托出水面,仿佛这样它就能苏醒。所以对这种动物极具好感。很明显,这只海豚在受伤后无力自救,偶遇了水中的自己。它的智慧告诉它她能帮它,所以就用这种声音不停向自己求救。
温兰急忙伸手,拍了拍它的额头安抚它,听到它回了痛苦的唧唧声后,正要探手过去将那块刺入它身体里的木片□,身侧忽然涌来一股挟裹着巨大力量的冰凉暗流,整个人立刻失了控制,随了这团暗流被旋转着带了出去。
从海底的地势看,这里在经历沧海桑田变幻时,可能是由高山沉降所致,这一带也就分布了海沟。这种不规则的临时暗流很有可能来自于附近的海沟,因为水体与外部水体冷暖交汇产生了漩涡,而自己正好身处其中。抵抗犹如蚍蜉撼树。唯一能做的,就是护住自己。还算幸运的是,遇到这股暗流时,她已经处在水压相对安全的深度了。
温兰蜷起身体双臂护头,等感觉到周围水体渐暖,水流也缓了下来,整个人已经气血翻涌头昏脑胀,睁开眼睛,一时连方向也无法辨别了。
她现在已经快到憋气极限,肺部急切地渴望换气。但她更清楚,越是这种时刻,越不能气躁。许多像她这样的下水者之所以出事,往往并不是因为当时真的已经到了不可挽救的地步,而是无法控制急切想要呼吸的欲望和随之而来的惊慌,这才酿成了惨剧。
就在她极力稳住身体,努力确定透来光亮的水上方向时,后背突然被什么一顶,整个人立刻有了着力点,稳了下来。低头看去,发现顶住自己的,正是刚才那只海豚,原来它跟了过来。
海豚见她稳住了身体,立刻唧唧叫着引导她往光亮方向去。等快到海面时,已经濒临极限的温兰被它用力往上一顶,哗啦一声,几乎没费什么力气,头便露出了海面。
温兰张大了嘴呼吸。新鲜的空气灌入她的肺腑,整个人立刻缓了过来。感觉到海豚还在自己脚下打转,想起它背上的伤,立刻憋气再次入水,游到它的背部上方后,沿着扎入木片的方向,探手一下便将木片拔了出来,接着又清理了伤口周围的细小木刺。好在木片扎入不是很深,伤口处一阵短暂的血丝涌流后,便不再流血了。
温兰能帮到它的,也就是这样了。只希望它自己的免疫系统能帮助它尽快修复伤口,让它继续在属于它的世界里遨游。
她帮这只海豚处理伤口的时候,它一直静静浮着不动。等木刺被拔出后,仿佛感觉到了背上痛苦的减轻,发出另种轻快调子的唧唧声,绕着温兰打圈,不停用它的嘴去碰她的身体。她知道这是它向自己表示感谢的方式。但现在却没时间和它继续玩耍。因为自己下水时间不算短了,怕再不露头,上面的人会生乱。伸手再次拍了拍海豚的头后,立刻浮上海面,四顾看了下,这才发现自己被刚才那阵暗流带出去不算近的一段距离。那艘珠船,现在远远停在距离自己将近两百米外的海面上。
温兰朝着采珠船上的人大声呼喊,用力挥动手臂,想引起他们的注意,可惜喉咙无力,发出的声音被迎面的海风吹得支离破碎。正想憋一口气再次出声,海豚忽然从水里高高跃起,发出一声尖锐的叫声。船上的人立刻被这声音吸引,终于发现了温兰的所在。
莫说李海鳅等人,便是见识过温兰水性的卫自行,方才也以为她必定有难了。一船的人也没心绪查看大蚌里到底是否有珠了,气氛正沉重之时,忽见她出现在远处海面上,这种巨大的惊喜简直难以形容,这时刻,谁还会记得仍在水下的谢原?立刻分离划船往那里去,这才有了先前谢原出水时看到的一幕。
温兰见船朝自己来了,正有些疲惫,索性不再划水,摘下面镜放回篓子里,整个人漂于水面之上不沉下去就行了。等船到了近前被人拉了上去,还在喘息的时候,觉到肩上被人披了件外衣,回头看去,见是卫自行,正面上带笑地望着自己,随口便道了声谢。
李海鳅这个在水中讨了半辈子生活的汉子,从前哪怕是再苦再累,也不会留一滴泪。此刻却压不下满怀的激动,喉咙已是有些哽咽,颤声询问方才水下之事。温兰简单描述了经过,众人正惊叹,忽见船边又高高跃出那只海豚,仿佛不愿离去,围着珠船游弋。
海豚自古便有救助溺水者的美名,当地也有过渔船因它在前领路而避开了暗礁的古话,所以在当地人心中极是神圣,以神鱼称之。现在见有神鱼靠近,纷纷下跪拜之。
温兰见它不愿离去,想了下,便趴下去用手招呼。在边上人的诧异注视之下,海豚朝她游了过来,张嘴轻轻衔住她的手指,一派亲昵景象。
温兰摸摸它光滑的额头,笑着挥手让它离去。小海豚叫了几声,终于沉了下去,消失在水面下。
“三娘子莫非是龙女下凡?否则为何连神鱼都与你亲近?”
珠民里有人脱口而道。
温兰噗一声笑了出来,正要回话,眼睛溜一圈,终于发现船上少了一人。忍不住问道:“我表哥呢?”
她这一问,李海鳅等人才想起谢原方才还在水下捞她,哎哟一声跳了起来,慌忙回头望去,见不远处海面上正有个人劈波斩浪而来,可不正是他?顾不得说别的了,急忙划船回去相迎。
温兰见平日一丝不苟的谢原现在被人七手八脚拉上船,趴在船板上直喘气。被太阳晒得发亮的黝黑后背上,水珠沿着随了呼吸起伏的背肌不住往下滚落。偷偷看了眼此刻已经已经围到大蚌前议论纷纷的一堆人,见他们的注意力被吸引了过去,并无人留意这里,忍不住便故意轻声问了一句:“表哥,你这是在做什么?”
谢原听到身前响起了她的问话声,迎着日头抬起头来。见她背对着太阳,发梢处不住往下滴水,一双黑白分明的眼睛却正直直地俯视着自己,正在等他的回答。
按理说,他此刻应该很是生气。他觉得自己应该拿出长兄的气势,趁还在火头上,好好教训几句这个胆大妄为自作主张的表妹,至少要让她明白这样贸然下水的危险性。但实情却恰恰相反。从刚才他还在水里,看到她安然无恙坐在船上朝自己靠近时的第一眼起,所有的怒气便都消散无踪了。这一刻,在她这样的俯视目光之下,他甚至生出了一种想要回避的极度不自然感。
他想了下,抹去面上和胡髯里的水珠,含含糊糊道:“日头毒,我便下去游了几圈。果然,凉快多了……”说罢用手臂撑起自己上身,从船板上一跃而起,几步便到了李海鳅等人的身后站定。
温兰朝他宽厚后背微微翘了下嘴,拉了□上的外衣,也跟着凑过去看。
☆、第 20 章
罩住蚌体的网已被解开,撇去上头缠着的藻苔后,整只大蚌便现出了它的真面目,湿漉漉地露在了日光之下。
这只蚌,比十数年前出水过的那只还要大上许多。莫说珠民里年纪轻的,便是像李海鳅这样见多识广的,看清了这只大蚌,也是惊叹不已。
“海鳅叔,这大蚌看着至少百年了吧?会不会已经成精?”
东宝忽然冒出这样一句。
温兰到此这么些日子,多少也知道,因受自然条件限制,靠海民众普遍迷信,认为海里有龙王,相应地,自然也就有各种精怪。连花草树木吸收日月精华年头久了都能作怪,何况是这种生于深海里的百年大蚌?
东宝这么一说,刚才还显得很是兴奋的珠民们立刻安静了下来,面面相觑,谁也不再说话了。一个正拿了刀准备撬壳的汉子也忙哧溜一下缩回了手。
“两位大人,你们看……”
李海鳅看向谢原和卫自行,表情也有点犹豫。
谢原尚未开口,卫自行已从那汉子手上接过刀,道:“这样大的蚌,倒确实是生平头回见。你们不敢,那就我来。便真成了蚌精,也来找我便是。”
李海鳅道:“是,是……大人与小人们自然不同,不畏邪僻……”
卫自行一笑,到了大蚌前蹲下,将蚌足一侧转向自己后,将刀锋嵌入上下蚌壳间的缝隙,拗断连接蚌壳的一侧石化足丝后,对另侧也如法炮制。原本紧紧闭合的蚌壳立刻松动,接下来几乎没怎么费力便扳开了大蚌,用刀割开壳里的蚌肉,在众人屏住呼吸的注目之下,经过一阵仔细寻找,终于在一侧的内膜中发现了并排两颗珍珠。
卫自行用刀挑出这两颗珍珠时,莫说边上一干珠民,便是温兰,眼睛也睁得差点没脱眶而出。
珍珠一大一小。小的那颗堪比大颗龙眼,这便罢了,那颗大的,竟有婴儿拳头般大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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