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怎么?……哦,我和舅舅见面之前,可能有些累吧。那时候很小,也没有父母。那时候,我听说我爸爸被警察通缉过,心里很不好受,可是我还有妈妈啊。不管姑妈说什么,我一个人的时候,总是幻想有一天,能和父母在一起幸福地生活……那时候虽然很小,还不懂事,可是我相信他们都是好人,我相信,对爸爸来说,妈妈是最重要的人,因为对我来说,就是这样的……她是最重要的人……”
宇振默默地听着,看不到安德烈的脸。然而,此刻,宇振的心,就像落在地上的一颗水珠儿一样,渐渐地沉重起来。
“反正,没什么让我难过的事儿。”
安德烈忽然间冒出了这句话,然后开始给宇振搓背。不知道为什么,他忽然感觉到自己和宇振之间,有什么让他们生疏了起来。
“我,一直都没有朋友,一直以来……直到我遇到银荷,哦,还有你。怎么搞的,我也不清楚。呵呵,我这样好的人,人品啊,性格啊,都很不错嘛……宇振啊,我……不论什么事,我都希望长长久久的,也许是因为我从来没有拥有过什么吧。呵呵,所以我才希望啊,无论什么,都要永远,永远地拥有。比如说,我身边的人,一定要好好地、好好地活,一辈子都要待在我身边。还有,如果两个人好上了,就要好一辈子,要是因为什么分开了,那会让人多难过啊!……”
“宇振啊,你……是我的朋友。我也是你的,对吗?”
宇振内心忍受着巨大的斗争,可是面对安德烈迫切的眼神,他却没有勇气说“不”。他默默点了点头,然后肯定地答道:
“对,你是我的朋友,我也是你的!……”
两个“宇振”默默地注视着对方,都在心里说道:“你是我的朋友。”然而,他们怎能料到,命运岂能如他们所愿?
银荷回到住处后,发现敬银已经等候多时了。敬银一眼看到银荷脖子上挂着的十字架项链,仿佛自言自语地说道:
“哦,还戴着这条项链啊。那是……我念大学时收到的礼物,很珍贵的礼物,一共有两条……一条给了你,另一条给……另一条给了别人。”
听到敬银阿姨的话,银荷下意识地摸了摸脖子上的项链——“另一条给安德烈了吧?”然而,话已在嘴边,可就是问不出口。安德烈不是告诉过自己么,要对任何人保守这个秘密,要假装什么都不知道。
细心的银荷已经看出来,敬银阿姨握住茶杯的手在微微颤抖着。她仔细看着房间的每个角落——书架、挂钟、十字像、衣柜……好像要把这些东西深深刻在心里一样。房间很小,物品也很简陋,可是整理得干干净净、整整齐齐。然而,这反而让敬银更感到难受。一想到自己的孩子,从小到大都没有得到父母的宠爱,都没有什么像样的玩具、衣服,敬银就感到内疚和痛心。是啊,天下的妈妈,哪个不希望自己的孩子生活得富足幸福呢?安德烈从小就饱受寄人篱下之苦,然而却始终坚定生活的目标,关爱别人,不仅学习好,连自己的小房间都收拾得这样利落。银荷是个多么善解人意的女孩啊,她在旁边不时对敬银慢慢叙述着,安德烈有多善良,对别人有多好,好像知道自己的心思一样。敬银慢慢听着,慢慢看着,渐渐地,眼睛湿润了……她不能再继续待下去了,和银荷告别之后,起身走出了房间。
第三章 三角恋爱(8)
然而,害怕遇到的人终究还是遇到了。敬银路过胡同的时候,远远地看到自己的两个儿子——两个“宇振”走了过来。他们不知道在说着什么,嬉笑着,相互拍着对方的肩膀,大声地笑着。敬银的心里半是甜蜜,半是酸涩,就那样呆呆地站在那里,一动不动地望着两个孩子。安德烈和宇振忽然间看到了敬银,两个人的表情在一瞬间愣住了。
此刻,敬银的眼睛一直注视着安德烈,目光柔和,充满了母性的关怀,世界仿佛隐去了,好像自己并不存在一样。宇振的心被深深地刺痛了。他有了一种极度不安的感觉,几乎来不及考虑,立刻抓住敬银的手臂,急声说道:
“妈!咱们回家吧!回家好不好?”
然而,不管儿子宇振怎么说,敬银的目光始终没有离开过安德烈。
“妈妈!咱们该回家了!”
宇振的声音非常急切,几乎有些发颤了。直到此刻,敬银才意识到可能忽略宇振了,于是转过身来,说道:
“嗯,我们回家吧。”
银荷走进房间,从后面一下子抱住了安德烈。她看出安德烈正在发抖,从心里为他感到心疼。安德烈,无论在什么时候,无论受到什么样的伤害和委屈,他都会自己默默承受。原本以为妈妈已经去世,所以一直都在心里怀念着她,而忽然有一天,发现自己从小就被抛弃的事实,这,对任何人来说,都是难以接受和面对的。安德烈除了忍受、再忍受,还能有什么办法呢? 可是,他究竟有多大的承受力,来承受凭空而来的打击?
“宇振呀,我什么都没说。我没告诉她,你什么都知道了。是不是我做错了?敬银阿姨就那样走了……她在你的房间里,难过得都要哭了,刚才……”
安德烈深深地吸了一口气,睁开眼睛,轻轻推开银荷。
“宇振啊,她毕竟是你妈妈呀……是你的妈妈!”
“我妈妈早就死了!……从我小时候开始,她就不在了!她不是我妈妈,更不是我的什么人!对我来说,我只有舅舅、你,还有宇振!只有这几个!……你说,你说我该怎么做?我还能怎么做?!”
天边夕阳如血,映照了整个天空。车在高速公路上急速行驶着,路边的树木一棵棵急速闪过,让人眼花缭乱。宇振不时地看着敬银,小心翼翼地问道:“什么时候还和从前一样,带上幼莉,三个人一起去放风筝?”可是,敬银神情呆滞,好像没听到宇振的话一样,只是呆呆地看着窗外。此刻,她的心里,只有一个名字“安德烈”,哪里还容得下别的什么!
宇振怎能不知道敬银的心,只是,他生怕失去她的爱,始终不愿承认而已。
“妈……你还记得么,从什么时候开始,我开始叫您‘妈’,而不再和从前一样,叫您‘妈妈’?不管有多大,‘妈妈’都是最亲的……您还记得么,从什么时候,我开始改口?”
“……妈妈忘了。”
“我也忘了,妈。要是把从前的一切都能记住,那多好啊,可是从前的,都给忘记了……”
宇振说道这里,眼前模糊了。他知道,此刻,在妈妈的心里,已经没有自己的位置,全剩下安德烈了。他虽然知道,妈妈这么做,并不是弃他不理,可是他仍然接受不了被冷落的事实。
宇振闭上了眼睛,不再说话。恍惚中,好像看到小时候自己还未睡熟时,妈妈悄悄走近自己身边,轻轻地把被子盖好。自己从小就和爸爸很生疏,爸爸好像只关心妹妹,从来不喜欢亲近自己。所以,小宇振总是故意把被子踢开,然后装作睡着的样子,每晚都等妈妈推开房门,为自己盖好被子。那时候,他总是眯着眼睛,偷偷地打量妈妈看自己的慈爱的笑容。那笑容,总是让自己感觉温暖,哪怕父亲对自己再严厉,他都能从妈妈这里找到安慰。可是现在……虽然妈妈对自己仍然很好很好,可是,为什么自己总是害怕呢?害怕她离开自己,离开这个家。想到这里,宇振的心感觉到丝丝疼痛,几乎不能控制。
“傻孩子……你什么时候开始改叫‘妈’,我怎么会忘了呢?孩子的每一步,当妈的,一辈子都不会忘的……那是你上小学时吧。有一天,你领一个同班同学回家,你担心他是孤儿,听你叫‘妈妈’太亲密会难过,所以你才改了口……知道么,妈妈那时好为你感到骄傲,因为你懂事了,开始体谅他人……可是,妈妈也很难过,真的很难过……因为我想到了另外一个小孩儿,他也没有父母,也从来没喊过‘妈妈’……可是妈妈不能对你说……宇振啊,对不起,妈妈真的对不起……”
郑博士斜倚在床上,目光涣散,斜盯着敬银,可以看出,他又醉了。
“怎么?还不走?还留在这里干吗?嗬!还那副表情?!”
敬银听到丈夫的话,心真是凉了半截。她转身欲离开,却听见郑博士在身后自言自语地说道:
“老天有眼啊,真是老天有眼,那孩子……我,也去看过。真是一表人才啊!不愧是振秀的儿子。你和振秀的孩子那么好,可是我们的孩子幼莉……却天生残疾,好像我们之间一样……我们的孩子,幼莉……是不是老天在惩罚我,为什么连我最爱的孩子都不放过?!我是对你贪心。可是老天干吗不惩罚我,偏偏要惩罚小幼莉?她什么错也没有啊,全是我的错……一定是振秀,是他不肯原谅我……”
第三章 三角恋爱(9)
“不!不是……你没有错,我们是在振秀死后才在一起的,你没有错……”
这句话,忽然让抽泣着的郑博士冷静了下来。只过了几秒,他漠然地说道:
“你什么都不知道啊……真的,什么都不知道……”
郑博士说完,仿佛痴呆了一般,开始狂笑起来。他的眼神交织着痛苦与绝望,眼角慢慢地渗出了泪水。敬银第一次看到他这样,不禁吓呆了。
郑博士站在床边,一边狂笑着,一边挥舞着拳头砸墙,一个趔趄,险些跌倒。敬银赶忙跑过去搀扶,可是却被郑博士狠狠地一把推开。
“走开!……我叫你走开!我知道,你心里就只有振秀!走开!”
银荷和安德烈并排走在去往教堂的小路上,不知道为什么,银荷的心里一直都隐隐不安。院子里的孩子们正在玩球,看到安德烈和银荷走过来,“呼啦啦”地涌了过来,欢笑着,嬉闹着。詹玛修女和玛利亚阿姨正在忙碌,看到两个人,露出了开心的笑容。安德烈和银荷也被这快乐的氛围感染了。天使一样的孩子,总是能让人快乐起来。阳光暖暖地照在身上,就像母亲温柔的手,抚慰着疲惫的心。从一进路口,远远地望到教堂的塔尖开始,他的心就渐渐平和了下来。几日来的煎熬和痛苦,都化解在灿烂的阳光中。久违了的笑容——灿烂仿若这阳光的笑容,终于再次出现在安德烈的脸上。银荷悄悄地打量着安德烈,心里酸酸的,一种温柔情绪慢慢地涌了上来。无论何时,只要安德烈快乐,自己愿意承受一切。就像很久很久以前,安德烈对她那样好一样,银荷只想让他快乐。
安德烈和银荷打了招呼,就去拜见彼得舅舅去了。就去来到詹玛修女和玛利亚阿姨身边,开始帮她们削果皮。玛利亚阿姨开心得不得了,大声地笑着,并嗔怪银荷,来之前为什么不打声招呼,搞得自己都快犯心脏病了。银荷静静地听着,并不做回答,这种幸福是不需要解释的。可是,让银荷感到奇怪的是,平时总爱唠叨的詹玛修女这次反而沉默不语,一脸严肃。
“安德烈看起来很开心嘛,有什么高兴事儿?”
玛利亚阿姨问道。
“哪儿有什么高兴的事儿?!我猜,八成是很让人难过的事儿。”
詹玛修女听到玛利亚阿姨的问题,斩钉截铁地答道。
玛利亚阿姨一愣,停下手中的活儿,不解地看着她,问道:
“什么意思?”
“哎呀,亏你还把安德烈养大!怎么连这都看不出来?安德烈这孩子,就算很难过,也绝不愿让人看出来!他最开心的时候呀,很可能是最难受的时候。”
“哦?是吗?你怎么知道?”
“唉,你也太低估我啦。我怎么会不知道?毕竟我是看着他长大的呀!唉,就像他的妈妈一样。”
银荷听着詹玛修女和玛利亚阿姨你一句我一句的对话,眼角渐渐湿润了。一种温柔的感动,静悄悄地涌上心头。她终于能体会到,安德烈为什么要来这个地方了。她也终于能明白,为什么到了这里,安德烈会笑得那样灿烂。因为他知道,这些都是爱他、体谅他的人,如果让他们看出自己难过,不就等于让他们也难过吗?
教堂大厅。正在祈祷的彼得神父一听安德烈说要去意大利教会学校留学时,一下子转过身,紧紧盯着安德烈。虽然彼得神父早就料到会有这么一天,但是他并没有想到,这一天还是这么早就来到了。彼得神父是看着安德烈长大的,多少个日日夜夜,和他一起走了过来。然而,忽然间面对这样的离别,他还是很舍不得。他愣了一下,然后问道:
“你告诉姐姐了么?”
“不想告诉,我想一个人走。不想给任何人带来负担,更不想让别人厌烦。”
“对你妈妈来说,你并不是负担,更谈不上什么让人厌烦。只是……”
“那干吗还要抛弃我?……我问你,干吗还要扔掉我不管!?我……从今往后,再也不想被抛弃了,所以我不想再见她了……”
安德烈嘴上逞着强,泪水却直往眼睛涌。面对神父体贴而慈祥的目光,安德烈再也不愿伪装,任泪水肆意流了下来。
“舅舅,求你了,求你让我走吧。求你了,舅舅。我不想再待下去了,我实在没有办法再待下去了。我只想离开,好不好?舅舅,求你了,我去意大利,我要在那里入会,好不好?求你了,送我走,好不好?”
银荷端着果盘进来,正好听见安德烈的低声哀求。她愣住了,全身都失去了力气,“砰”地一声,玻璃果盘掉到了地上,碎了。银荷下意识地去捡,心思却不在这里,划破了手指,鲜血一滴滴地滴了出来。可是银荷一点都不觉得疼,因为,比这疼上千倍万倍的是她的心。银荷大脑一片空白,身体轻飘飘的,大脑嗡嗡作响,只是在想着安德烈要离开的话。
彼得神父和安德烈被破碎声惊得回过头,齐声惊呼起来。可是,银荷只是愤愤地望了安德烈一眼,什么都没有说,一转身跑出了教堂。
安德烈看到银荷孤单地坐在长椅子上,心里不由得一酸。想到自己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