宇振把车停在了教堂入口处。他从反光镜里看到银荷走来,于是打开车门,和幼莉一起走下车来。幼莉看见银荷,微笑着跑了过来,递给她一束鲜花。安德烈为送银荷出来,同时也想找个机会和宇振好好谈谈,跟着银荷,走了出来。宇振本来面带微笑,可看到安德烈的一刹那,他的笑容僵在了脸上。安德烈被他的反应刺痛了。
“为什么我们两个总是不对劲儿?”
三个人不能再这样下去,总得有人出面,先捅破这层尴尬啊!安德烈相信,三个人之中,只有自己才能胜任这份工作。幼莉好像隐隐约约认出了安德烈,她向他深深地鞠了一躬。安德烈缓缓抬起两只手掌,然后开始用手语和幼莉对话。幼莉有些吃惊的样子,回头看了看宇振,然后又看了看安德烈。
(我为了很重要的人,所以才学了这个。)
第五章 心病(11)
(天父一定会喜欢的,你做得很棒!)
当年的小幼莉,早已亭亭玉立,出落成一个漂亮的姑娘。然而,依然没有改变的,是她那双明亮清澈的大眼睛。仿佛一池清水,映出点点波光;又好像是夜空中的繁星,发出璀璨的光芒。宇振看到两人亲密的样子,不禁感到微微的嫉妒,于是打断了他俩。
“你知道吗?我是怎么学会手语的?又为谁才学的这个?”
安德烈嘴角挂着一丝笑容,朝着宇振问道。
幼莉看起来开心极了,她兴高采烈地提议大家一起去看烟火。可是宇振和银荷一点都不积极,好像没有多大兴趣。而安德烈呢?当他一听到“烟火”二字,眼前马上浮现出从前的那个片断。那是他们三个好朋友在别墅里偷偷地放烟火的情景。快乐的时光,是不是也总如灿烂而短暂的烟花呢?在夜空中瞬间美丽地绽放,然后消逝无踪。快乐,为什么总是无法长久地拥有呢?总是流逝得太快。从前的无数个快乐的瞬间,属于三个好朋友的快乐的瞬间,永远地、永远地逝去了……
第二天,银荷从教堂出来,约宇振见面。银荷先沉默了一会儿,然后对宇振说,这样一直和安德烈朝夕相对,有时真的让自己很难过。所以,自己已经决定找间房子,尽快从教堂里搬出来。宇振担心银荷这么做,是怕自己多想,于是告诉她,如果她不情愿这么做,而只是为了自己,那大可不必做这样的决定。然而,银荷却表示,之所以这么做,与其说为了他,不如说为了自己。宇振没再说话,他见银荷心意已决,就点头同意了。
把宇振送到医院后,银荷转身去了教堂附近的疗养院。医院位于一片芦苇丛中,好像一座雅致的古建筑一样,静悄悄地矗立那里。银荷沿着小路走过,来到了安德烈诊室的门前。她敲了敲门,然后推门进去。此刻,安德烈和爱丝黛尔修女正在开心地谈着什么,看见银荷进来,忙起身迎接。银荷看到安德烈的表情,心里微微感到了一种疼痛。为什么安德烈和这个女孩儿在一起的时候总是那么开心呢?那时候他的表情,好像一个快乐的小孩儿,天真浪漫,没有一丝阴云。那一刻,所有的痛苦都消失了,只剩下快乐。安德烈和银荷微微笑着,告诉银荷,自己正好要去出诊,她来了,正好可以搭个帮手。
受风湿病折磨的奶奶、因发烧而不停咳嗽的婴儿、因患重感冒而卧床不起的孩子……一上午,银荷和安德烈一直忙得不可开交,连喝口水的时间都没有。稍稍闲下来的时候,他们还抽空仔仔细细地打扫了诊室,还精心为孩子准备了饭菜。不知不觉之间,他们之间的生疏感渐渐消失了,重又回到了从前默契的时光。回来的路上,他们一直很开心。忽然,一声晴天霹雳,天空噼里啪啦地下起了雷阵雨。两个人相对一笑,急忙跑进路边的一座破旧的仓库避雨。
“哇,好久都没有这么畅快地淋雨了!呵呵。”
“是啊。你看,雨越下越大了呢!”
“呵呵。”
“你呀,怎么办呢?你真的不能给小孩出诊吗?真的一点都感觉不到痛苦么?”
安德烈用手指弹掉发丝上的雨滴,表情落寞,什么都没有回答。
“都病了……我们所有的人。”
银荷望着外面的雨滴,在心里默默说道。
“那……要是谁死了,你也一点不会难过么?”
“什么意思?”
“哦,没什么,没什么,只是很羡慕你。你看,我也是医生,每天看着病人痛苦、死亡,心里很难过的,所以……我很羡慕你哦,可以没有感觉。”
“银荷呀,别那样想。我这个样子,我也很难过。可是,就是没有办法。我明明什么都知道,可是就是没有能力表达……这是很痛苦的一件事,我的心,好像已经死了。”
“真的,我宁愿你这病不会马上好,至少……要等几年。如果这样,你是不是就当不成神父了?那样的话……就算有什么事,原本会让你很难过的事,只要你的病不好……你就不会……”
“哦?什么事?要我的病一年都不许好?”
“嗯,也许要三年,或者五年?”
“哇,好过分哦,那么长时间……”
安德烈看着银荷,孩子似顽皮地笑着。银荷也对他淡淡地笑着,可是心里却在哭泣。三年,五年?如果在这段时间,安德烈的病治不好,那么,当自己离开他时、永远地离开他时,他是不是就不会感到难过了?
雨渐渐有些小了,银荷、安德烈与几个医生一起,用手遮住头顶,在雨中奔跑起来。
宇振已经在医院等了很久了。他望着窗外的雨滴,担心着银荷的身体,心里感到万分焦急。他看到爱丝黛尔修女脖颈上正好戴着那条十字架项链,就装作无心地问了问。直到此刻,他才知道,这两条项链原来是安德烈父母当年的信物。
“难怪他这么珍惜呢!原来如此!”
宇振心里酸酸的,因为即使银荷从来不说,他也知道,她是如何在意这条项链。毕竟是和安德烈相关的惟一信物啊!而且,它的意义都那么非常。宇振有些坐不住了,他在诊室里走来走去,焦急不安地等着银荷回来。
忽然,他呆住了。雨中,安德烈和银荷正朝这边跑来。雨,丝毫没有减弱的趋势。打在身上,一定很凉很凉吧?可是他们好像一点都不介意,靠得很近,一前一后地跑着,还不时地发出愉快的笑声。宇振站在门口,心痛不已。为什么,银荷只要和安德烈在一起,就会比跟自己在一起开心呢?难道自己永远占据不了她的心?宇振一脸落寞,走出了诊室,任雨滴打在脸上和身上,径直朝停车场走去,在安德烈和银荷发现自己之前……
第五章 心病(12)
银荷从爱丝黛尔修女那里听说,宇振等了自己好久,然后很伤感地离开了。她不放心,就冒雨来到了宇振的家里。只有幼莉在家,她告诉银荷,宇振一直都没有回来。看到银荷姐姐被雨淋湿,冷得发抖,幼莉就把哥哥的睡衣拿过来,给她披上。不知等了多久,天色已经很晚很晚了,可是宇振还有回来。银荷起身想告辞,忽然,“啪”地一声,从睡衣兜里掉下来一样东西。银荷疑惑地捡起来看,好像是一封信。信纸的表面皱巴巴的,好像被用力攥过一样。从四周淡淡的黄色折痕可以看出,这封信一定有一段时间了。银荷疑惑地展开来看,刚看第一眼,她的心脏就“突突突”地跳了起来。那是自己再熟悉不过的字体!是梦里都能认出的字体!
银荷呀,虽然你希望,就这样让我离开,可是,没有你送别,和我说声“再见”,我还是无法安心离开。虽然说声“再见”很伤感,我也不喜欢听这个字,可是……
你曾经对我说过,我们相遇的那天,是我把你给找了出来。其实,我一直都想对你说,与其那样说,不如说是——是你把我给找了出来,真的!那时,我是那样孤单,一直都封闭着自己……可是,你来了,一切都不同了!其实,从那天开始,我就已经知道了:在这世界上,对我来说,我惟一需要的,永远不能失去的,只有你,只有你一人!
现在,我就要离开了,我要到很远的意大利,在那儿的教会,度过一年的时光……一年之后,如果你让我回来,我一定会再回来,永远都不离开!
偌大的别墅里,空荡荡地好不冷清。同以往一样,只有父亲郑明宇一人,坐在地上借酒浇愁。宇振全身被淋个湿透,双眼发红地向父亲走了过去,沉声说道:
“父亲,回家吧!”
“家?干吗要回家?”
“……您不是说我最像您吗?现在还那样想吗?”
“不喽……从前……只是想安慰自己,才那样说的。”
“可是,为什么我……我觉得我和您很像?为什么我觉得我们俩越来越像?都是你的错,一切都因你而起,嗯?……”
宇振越说越激动,渐渐失去了理智。他两眼充血,狠狠盯着父亲。郑明宇惺忪的眼神,被他的话刺激了,变得渐渐冷酷无情起来。
“是的,一切因你而起,所以,一切必须由你了结!他回来了,安德烈——那个家伙,他回来了!!”
和从前很多个时候一样,安德烈静静地坐在台阶上沉思。银荷慢慢走近他,递出了那封信。安德烈看了一眼,眼皮颤抖了一下,却没有开口说话。
“为什么不告诉我?知道我没看到这封信,为什么不告诉我?……为什么要对我隐瞒?”
“怎么说?那封信里,不是只有我们两个人的心,也有宇振的,不是吗?银荷呀,事情已经过去那么久了……”
“懂了。可是……要是早点看到多好!要是早点看到,一切就不会是现在这个样子。知不知道,现在才看到它,我有多难过!安德烈,我要对你说,说出我心里的话!我看到这封信,我再不能骗我自己!真的……我骗不下去了。我没有忘记过你,一刻都没有!”
“可是……我已经忘了。银荷呀,我都忘了,从前的一切,包括你……现在,对我来说,没什么让我挂心的,除了天父。我不是已经选择了吗?现在,我很好,真的,很好。心,再也不像从前那么累了。这样不是很好吗?”
“我懂了。”
“银荷呀,你知道,那个时候,我真的很累,我很喜欢你,或者说,很爱很爱你,可是,就因为这些,我累到了极点。为了压抑这样的爱,我忍受了太多太多……现在这样子,对大家不都很好吗?嗯?……”
银荷感到一阵眩晕。全身都痛了起来。心,好像被一点点撕裂,一滴滴地滴着鲜血。她的大脑一片空白,灵魂好像飞走了,只剩下一具空壳。好像严冬的一棵孤树在寒风中瑟瑟发抖一样,银荷全身都颤抖了起来。她不知道自己身在何处,更没有任何感觉。她哭泣着哀求道:
“……不要说了,求你,不要再说了。不要轻易对我说,你爱过我,求你了……”
“银荷呀……”
“这么多年,没有你的日子,我一个人,依靠着这个活过来,有多辛苦,你知道么?……那时候,你从没对我说过,你爱我……往后,也永远不可能再说……你知道,我想到这些,我有多难过?……直到现在,我还一直记着那些日子,我们在一起的日子,我忘不了,真的忘不了……即使你已不再爱我,不会再爱我,请你,也求求你……别再对我说出来。”
银荷悲伤地抽泣着,似乎丧失了全身力气,哀伤地转过身去,往自己的房间走去。她的背影,在夜风中不停抽动着,仿佛一只寒风中颤抖的受伤小鸟一样,无助而哀伤。她的眼泪一路飘落,散发到夜风中,重重地打在安德烈的心里。
安德烈呆呆地望着她的背影,似乎遗忘了一切。爱,有多甜蜜,就有多残忍!为什么拥有的时候不能好好地握住,等失去的时候才后悔莫及!安德烈呆呆地望着,他不是已经不知道什么是痛苦了么?可是,为什么此刻心却有如刀绞般疼痛。在那些日子里,在被思念和痛苦折磨到快死的日子里,安德烈忍受的是怎样的煎熬,他已不能再对任何人说。
第五章 心病(13)
那团雾,好像又涌上心头了。是什么呢?热热的,可是他看不到,也抓不住。好像沙漠里的海市蜃楼一样。忽然,安德烈感到脸上热热的,他一惊,忙摸了摸脸颊,天哪!眼泪,真的是眼泪!安德烈以为自己已经死了,再也不会流泪了。可是,今天,在心爱的女孩儿面前,伤痛、悔恨与爱,交织在一起,终于化成咸咸的泪水,尽情地流了出来……
第六章 受伤的灵魂(1)
只给我一点时间,一点点时间……在你向天父奉献一生之前,那以前,可不可以,分给我一点时间——哪怕只一点点!在这些时间里,求你,爱我……哪怕只有一次!只爱我一次,好不好?
宇振长长吐了一口气。虽然在意料之中,但是银荷的冷漠,仍然超出了自己的想像。她冷冰冰的面容上,不带一丝可以缓和的神色。昨晚,当他拖着疲惫至极的身躯回到家时,听幼莉说银荷姐姐等了很久,然后离开了。就在他把幼莉送到房间去睡觉时,他发现客厅的椅子上摊着自己那件睡衣。他的大脑“嗡”地一下,预感到某种不妙。他急忙抓起睡衣,一翻兜,是的,那封信,安德烈写给银荷的那封信,不见了!
“有什么话吗?”
“……你先说。”
“你干吗要那么做?我心里明白,可是感情上,我接受不了。那么长时间,你骗了我那么长时间!”
“是……你说得对,我是骗了你很长时间。”
“让我冷静冷静吧,我需要时间,慢慢原谅你。”
“……给你时间就行了?”
银荷没有回答,站起身来,想马上离开。他不敢、更没有勇气相信她说的话。他们之间的问题,只靠时间,能得到解决么?现在,自己就在她的身边,只要看她一眼,自己的心就痛得如刀绞一样。此刻,宇振感到了深深的绝望,好不容易和银荷建立起来的感情,那一点点感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