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幕遮》燎沈香,消溽暑。鸟雀呼晴,侵晓窥檐语。叶上初阳干宿雨,水面清圆,一一风荷举。
故乡遥,何日去?家住吴门,久作长安旅。五月渔郎相忆否?小楫轻舟,梦入芙蓉浦。
这一页的最后那句应该是即兴加上去的:夕阳西下,断肠人在天涯。
她合上本子,哥哥,我在这里等你,你什么时候才会回来?
老女仆静静地站在她旁边,就好像从前一样毫无存在感,但她突然听见她说:“酒已都醒,梦也该断,路人皆去,命人自在。小姐,回自己的卧室吧。”
她呆呆的,似懂非懂,好像没反应过来,但还是由老女仆搀着,一步一步走出哥哥的卧室,回到了自己的卧室,然后木然躺下。
酒已都醒,梦也该断,路人皆去,命人自在……
爷爷出院回家的几天后,她由二哥带着去看了爷爷。
爷爷坐在大床上,看起来精神还不错,只是眉眼间没了以前的那种凌厉,原来仅存的几缕黑发也变白,现在一头白发,倍显苍老。她喃喃地喊了声“爷爷”便没了下文。
爷爷缓缓转头看了她一眼,淡淡地道:“是星儿啊……”
屋子里一时安静得针落有声,只听见每个人的呼吸。
二哥问老管家:“爷爷最近在屋子里吃饭,还习惯吗?”
老管家低头回答:“习惯,二少爷,只是老爷最近不怎么说话,希望你多来陪陪他。”
“嗯,我会的。”
“老爷其实头脑是很清楚的,有需要的话,二少爷不妨拿工作上的事问一问老爷。”
“嗯。”
爷爷一直看着她,突然说:“管家,送二少爷出去吧,我跟我的星儿说几句话。”
二哥一怔,随即跟在老管家后面出去了。
爷爷招手让她坐过去,她乖乖地坐到爷爷床边,很意外地,爷爷慈爱地摸了摸她的头。
“星儿啊,这么多天了,想爷爷了吗?”
她低了头没回答。
“哈哈哈,我知道,星儿一定是想哥哥了,才会这么不开心。”爷爷笑着,“你一定很想你哥哥。”
“我也有想爷爷的。”她轻声道。
爷爷丝毫不介意这话是真是假的样子,说:“星儿啊,你哥哥他没有错。他不过是完成了他对自己的诺言。”
她抬头。
爷爷却转了话题:“听说这么久星儿都没有好好吃饭啊!怎么能不吃饭呢?”
“不饿。”
“那怎么行?人是铁饭是钢,你不吃饭别说你哥哥了,就是爷爷我也会心痛的啊!”
她不语。
“不过我可听你二哥说了,他去找了那个叫罗弦的小子过来,结果他喂你喝了半碗粥。”
她默默脸红。
“哈哈哈,我的星儿真是长大咯,有了喜欢的人了。”
既然爷爷知道了罗弦,想必也知道了他的身份地位、家庭背。景,两人门不当户不对,可听起来,爷爷好像不是会反对的样子,好奇怪。
“爷爷……”
“好了好了,回来这几天也没出过屋子,星儿陪着我到外面转一转吧。”
她点头应是,找来轮椅,在管家的帮助下让爷爷坐上轮椅,由她亲自推出了司徒家的大门。
外面的阳光真刺眼,但是空气很新鲜,看起来天地很宽广。可能哥哥就在这片天空下的某个地方,也像她一样正在看着这片天。
有的事啊,不去想就不痛。
“记忆会一直在,痛苦的就让它沉睡。”二哥走在她旁边,她静静地垂着眼帘不说话。
四个人就在司徒家的私人大花园逛了逛,爷爷见她心不在焉的,无奈地笑了笑:“管家,推我回去吧。”
她推着轮椅的手顿了顿,又听爷爷说:“星儿,你跟你二哥逛一会儿再回来,他有话跟你说。”
她把疑问的目光投向二哥,但二哥只是点了点头,示意她听爷爷的话,她只好松开手,看着老管家推着爷爷不慌不忙地慢慢走远。
“有什么事?”她顺势坐在喷泉水池边,不再往前走。
二哥不介意地陪她坐下来,好像是整理了一下思路,然后才开口说:“星儿啊,其实你哥哥她……没有离开。她……就在C市。”
她眼睛猛地瞪大,激动地问:“那他怎么——”
“其实,应该说她是你姐姐才对……”
姐姐?!什么意思?
“你哥哥他的父亲,也就是我们俩的大伯,他的妻子柳华在他们一起逃亡之后生下司徒御,而司徒御却不是男孩子。只不过她从小女生男相,性格也不像女孩子一般腼腆、柔弱,所以爷爷当初在看到她时先入为主地认为她就是男孩子,把她带回家。然后在司徒御刻意的掩饰和隐瞒下,这么多年来竟没有一个人发现她的性别有差。可能是我们眼拙,也可能是我们从未想过要怀疑,但她能做到这么多年不露一丝马脚,我真的很佩服她。”
她怔住了,叫了这么多年的哥哥,是女生?
而且,他们谁也没有发现。这突然而来的一大串信息,她一时无法完全接受。
“或许,她经历的苦痛,比我们都多得多。她只是不说。”
是啊,哥哥总喜欢笑着面对所有人,好像没有什么事是可以让她哭、让她表现出她脆弱的一面的……尤其是当哥哥面对她的时候,就更不会了。
也许,她应该长大了,学着坚强,学着一个人去面对。
“现在她正以女人的身份活着,而且活得挺好,就是那次咱家企业面临倒闭危机的始作俑者——一天公司的总经理,柳御莞。”
她心中的惊讶更甚,这么说来,哥哥参与了整垮司徒企业这件事?
“一天公司没有董事,更没有董事长,你哥哥作为总经理她就是最高权力的持有者,所有的决定都由她亲自下,包括……”
所以,是哥哥策划了一切,目的是整垮司徒企业。可是,这是为什么?她想不通……
“还记得我刚才说大伯和柳华逃出去吗?那是很久之前的事了,要不是我有心去查,这事恐怕再也不会有人提起……”
二哥一字一句地讲述着前尘往事,现在脑海中的声音却感觉越来越淡、越来越模糊……
哥哥不是哥哥,是姐姐。不,也不是姐姐,她是……她是谁呢?
见司徒星突然落水,柳御莞也是大惊,立刻把外套脱下扔在船上,毫不犹豫地“噗通——”一下跳下去,情急之下完全忘记司徒星是会游泳的这件事。
司徒律虽然也急,但他知道自己下去只是添乱,于是拉着她们的船划回岸边。下了船,他抄起柳御莞的外套,焦急地张望,但湖面始终平静无波。
被淹在湖中的司徒星呛了两口水,想要自救,小腿却突然抽筋,这会儿别说自救,就连凫水的力气都没有了。她艰难地睁眼,只看见一片模糊的景象,周围是黑暗,上面是刺眼的光。她想,她就要死了。
她忘了有个人绝对不会让她死!
柳御莞努力在暗黑的水下睁大双眼,不管这样的脏湖水会怎样伤害她的眼睛,苦苦寻觅了一会儿,终于看见司徒星正在不断下沉的身体。她奋力往下游去,无视水对身体造成的压力和阻力,她一定不会让她死!一定不会!
近了,更近了。她终于抓住了司徒星的腿,使劲一拉,司徒星的身体便有了向上浮的趋势。她一只手紧紧搂住司徒星,另一只手努力拨开湖水,双腿不断摆动凫水。
司徒星在水下这么久,差不多断了呼吸,毫无迟疑地,她吻上了司徒星的唇,将自己仅剩不多的氧气全部渡给她。
由于以前经常跟女人接吻,她十分清楚以怎样的姿势、怎样的角度可以完全封闭两个人的口腔。用了更多的力气,她紧紧吻住司徒星,以免她无意识地吐出空气。然后猛蹬双腿,向上游去。再不上去,已经昏迷的司徒星一定会窒息而死。但是她没有想过,其实这样呆久了她自己也会死掉。
凭借着平时高强度的锻炼和“我命由我不由天”的决心,她终于带着司徒星成功浮出水面。
两人露头的那一刻,司徒律虽然被两人的姿势惊呆,但还是不忘及时在岸边大呼:“这里!这里!”
柳御莞放开司徒星的唇,重新呼吸了新鲜空气,她感觉力气又回来不少,便以最快的速度将司徒星带到岸边。
两人同是湿漉漉的,但柳御莞只抖了抖身上的水,便扯过自己先前丢下的外套包在司徒星身上,迅速展开救援。司徒律被她这行云流水的一连串动作给惊呆,她的生存能力和应变能力跟他们这些天之骄子完全不是一个级别的!
好一会儿,司徒星终于喷出涌入胸中的湖水,不住地咳了起来。
待她眼前恢复清明时,柳御莞复怒道:“想死就直说!知不知道我很担心你!”
司徒星再也忍不住,扁了扁嘴,扑过去抱住柳御莞的脖子,“哇——”地一声失声痛哭。
柳御莞叹了口气,不忍再责备她,怜爱地将司徒星拥住,一下一下地拍着她的后背,轻声说:“无论如何,我仍是你的哥哥,除非我死,否则你一辈子都是我的妹妹。不管是从前的司徒御还是现在的柳御莞,始终都是我,不会变。懂吗?”
司徒星望着柳御莞,哽咽着点了头,然后把头埋进了哥哥的怀里。
司徒律看着这温情的一幕,不禁唏嘘。他和司徒星都没有注意到,柳御莞其实落了泪,只是脸上的湖水未干,他们无从发现。
只有她自己知道,司徒星落入水中的那一刻,她是真的害怕。
第十三章
叶轩情有个小表妹,十三岁,上初中,趁着放暑假在叶轩情家小住几天。
小表妹是个自来熟,不到一天就结识了他家上上下下几十口人,“大娘”、“大伯”、“叔叔”、“阿姨”、“姐姐”、“哥哥”什么的喊得很熟。而第一次见面的时候,她一见到叶轩情就惊呼“美男”,还夸张地假装要晕过去了。这让叶轩情不禁想起某人对他的称呼——“小美人”,心里很不爽。
第二天,小表妹就拉住他,神神秘秘地问他有没有女朋友。他想了想田因愔,说没有。小表妹又问他有没有喜欢的人,他沉默了好一会儿也没说出什么来。
小表妹见他这样,一拍大腿,大声道:“那就是有嘛!”
吓得叶轩情赶紧去捂她的嘴,生怕别人听到。
小表妹正了脸色道:“表哥,我得劝你一句,有喜欢的人就要勇敢去追,千万不要畏首畏尾的,不然别人就会先下手为强啦!”俨然一副爱情专家的样子。
叶轩情脑中突然跳出上次某人与某男跳舞的场面,犹豫着说:“但是,我不知道她是不是……喜欢别人。”
“哎呀!表哥你这么好看,谁会不喜欢你!”小表妹努力够上他的肩膀,语重心长地说,“那你用‘美男计’吧,这招一试一个准!”这话配上她的家乡口音,怎么听怎么滑稽。
叶轩情一笑置之,不以为意;这小女孩把小说和韩剧看多了。
过了几天,叶轩情正在上下午的课时收到柳御莞的短信:
帮我带一瓶扑热息痛片、一盒青霉素胶囊和一盒止头痛的药过来。
叶轩情皱眉,感冒了?怎么不去看医生,反而叫他带药过去?下课后给她打了个电话,她却不接。
他怎么会知道,柳御莞现在已经是四肢无力、头脑发涨,连起床的力气都快没有了。短信其实是费劲写好后随手点了一个联系人发出去的,等到叶轩情打电话过来的时候她才知道原来是发给他了。
游湖那天趟了水,之后又一路湿淋淋地回家,接下来几天都是雷雨天气,当然就感冒得爬不起来了。她没有接叶轩情的电话,因为不想让人听见自己声音沙哑无力,如果他能够放下药马上离开就最好不过了。
她不愿意让任何人看见她的脆弱无力。
在她等人送药来的那段时间,小区保安来过一次,宣传防火防盗安全常识,正好赶上她在睡觉。柳御莞臭着一张脸,浑身的不爽生生地吓跑了保安。她索性不关门,反正之后会有人送药过来,懒得再开一次门了。
傍晚时分,叶轩情终于驱车赶到,门轻轻一推就开了。他不禁皱眉,这人怎么一点安全常识也没有,然后进门之后替她反锁了门。
连着喊了两声都没人应,叶轩情把一楼的房间找了个遍,才摸索到二楼。一眼就看见柳御莞四仰八叉地躺在正中央的大沙发上,裹着厚厚的毯子正睡着,沙发对面墙上的液晶电视也还开着,难道是边看电视就睡着了?
没一会儿,柳御莞就自然醒转,看见叶轩情,脸上表情淡淡的,嘴上嘟囔了一句:“怎么这么晚才来……”她等得都睡着了。
叶轩情已经摸过她额头了;烫得吓人,而且她脸色苍白,嘴唇绯红而干裂,见她醒来便说:“还是去医院吧。”
“不用。”柳御莞摇摇晃晃地站起来,“你把药放下就离开吧,谢谢。”
她难得这么客气一回,叶轩情却十分不爽,一个“谢谢”就把他打发了?便生气道:“我是你召之即来,挥之则去的吗?”
柳御莞无奈地摊手:“那你要怎样,我又没办法招待你。”
“不用你招待我,你自己去吃药、睡觉。我看着你,明早我就走。”叶轩情说话的时候脸有些红,但柳御莞已经头昏眼花了没发现,她无奈地回答:“好吧,随你便,你要是累了就挑个客房睡吧。”
她忽然想起叶轩情有轻微洁癖,便补了一句:“都很干净,每天都有人来打扫。”
吃了药,柳御莞便自己回了卧室,盖了两床棉被,只等睡一觉发个汗。这一觉从下午直接睡到半夜11点,浑身汗透了,怪难受的,她拖着沉重的步伐去了浴室。
简单地洗了个澡,果然神清气爽许多,脑袋也清明起来。她换上干净的穿起来方便的睡裙,准备回卧室,却在自己卧室隔壁的客房门口止了步。
里面传来了叶轩情的声音。
“可她是病人,我怎么能趁人之危。”
好像是在打电话,电话那头传来响亮的女声,声音大到她隔着一扇门都听见了。
“没有趁人之危!孤男寡女共处一室,干柴烈火,生米煮成熟饭是很正常的事好吗!”
叶轩情有些无语地道:“你再大点声,说不定她可以在梦中听到你的馊主意。”
柳御莞倒是真的无语了,他俩共处一室了吗?还干柴烈火、生米煮成熟饭……小姑娘是小说和韩剧看多了吧。小美人是被电话里那小女娃给带坏了吗?
电话那头的声音乖乖地低了下去,隔了一会儿,她只听见叶轩情不悦地道:“这就是你的‘美男计’?你一个小孩子,哪儿看的那些乱七八糟的东西。”
小姑娘急了:“你别管我是哪儿看的这些,总之最重要的就是直接扑倒啊亲!”
柳御莞汗颜,她已经完全推测出他们想干嘛了……
叶轩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