龙帝祠内,傲参伏地三拜,起身,仰望龙帝像,若有所思。
世子妃殷绾也伏地三拜,起身望着自己新婚的丈夫:这三日,他呈给她的,哪怕是笑,也总是带着忧郁的眼神,他以前不是这样的,她知道。
殷绾心想,或许是因为父亲的病情吧。她上前一步,宽慰道:“殿下,你不要过于忧虑,我想龙帝感于殿下的孝心,必会为父亲增福添寿的。”
傲参闻言转看向殷绾,笑,却化不开忧虑,“夫人,你真是善解人意。”
“殿下……”殷绾深深低下头去。
大婚之前,她曾见过傲参几面,也见过他淡淡的、温和的笑容,那时就觉得特别好看,可却不知当这笑带了眉间的忧郁,竟让人更加不能自拔。
“咳,”傲参轻咳一声,说道,“夫人,让他们护送你回去吧,我今晚要留在这里为父亲祈福,只要盖磐带十人留下即可。”
“那我陪着殿下。”
——殷绾觉得她与傲参之间不能不说是举案齐眉、相敬如宾,可就是缺少夫妻间的亲近,故而主动要求留下来。
傲参却轻抚她的肩,道:“不必了,你回去照顾父亲吧。”
——一个堂皇的理由,他拒绝了她。
殷绾略略失望,可她想:照顾父亲是她该做的,只要能为他分忧,就足够了。
“那臣妾先告退了。”福身退下。
待殷绾走后,傲参传来盖磐,吩咐道:“你们就在门外守着吧,不要打扰我,如果有人找我,让她进来。”
“有人?殿下指谁?”盖磐不明所指。
傲参仰头,叹道:“一个,我也不知道会不会来的人……”
快黄昏的时候,果然下起雨来,伴着隆隆雷声。
“吱哟”,门开了。
对傲参来说,这门轴轻微的声响却比雷声还要震耳,他等这一声,已经一天了。傲参猛地转身,却看见盖磐抱着披风站在门口。
“怎么也不通报一声?”傲参微怒。
“通报了好几声,殿下都没应。”盖磐只能如实回答。
“是吗?”傲参错怪了手下,有些尴尬。
“殿下,”盖磐进了大殿,道,“夜寒,世子妃派人送来的披风。”
殷绾?傲参不得不承认她很贤惠、很贴心,可她越是这样,他心里就越是愧疚,或许,唯一的办法就是不要承受她的关心。
“搁一边吧。”
“是。”盖磐本想劝傲参披上,可见他心事重重,不敢再打扰,将披风折叠,放在旁边的蒲团上。倒退着出了大殿,正要关门,却听傲参问道:“没有人来吗?”
“没……没有。”盖磐仍然莫名其妙,不知傲参究竟在等何人。
“你出去吧,没有传唤,不要过来了。”
“是。”盖磐掩了门。
当门第二次打开的时候,傲参没有回头,或许是因为风雨交加,他没有听到开门声,也或许他听到了,却不抱什么希望,以为不过是殷绾派人送来点心夜宵之类,总之,他没有回头,继续望着龙帝像,心事沉重。
那,就是龙帝吗?来人看到龙帝的玉像,心中发出疑问。
神龛上的玉像与人同高,那本是一块儿整玉,不过从雕像上的裂痕和雨过天青的斑驳沁色,这玉像应该曾经受到碰撞并长期在地下深埋。令青羽意想不到的是:海都的至高神明“龙帝”,竟是女身!
雕像龙尾人首,上半身俨然是一女子,雕工极是传神,令人恍惚觉得眼前的她头顶青天,尾翻细浪,随手扯过一片云霞,披在肩上,发丝衣袂随风轻扬。龙女头上只箍了一条发带,发带中间缀扇形贝壳,恰点在她饱满的额上;耳饰晶莹,在飞扬的发丝间若隐若现的雀跃。
无疑的,她是个美丽的女子,却不似花的娇媚,也不似月的清冷,没有逢迎世俗的尽态极妍,也没有傲视凡尘的清高自怜,她的美,如水,柔和而包容。
可为什么,青羽蹙了眉头,这龙女的样貌竟似在哪里见过,并且,十分熟稔?!
“青……青羽。”当傲参转身看到来人的时候脱口而出的是她的名字,而不是“凤都王”,尽管他们早就约定过他要唤她青羽的。
青羽摘了斗笠,冷冷道:“是我。”
瞬间的一愣,一个明亮的闪电。
傲参见青羽身上淋湿,着慌四望,见方才盖磐放在蒲团上的披风,赶紧取来,上前为青羽披上,自己却退后两步,不愿冒昧唐突了她。
青羽抬眼看着傲参,眼中满是心碎的冷淡,“你为什么没有回宫?”
“我在等你。”
“等我?你怎知我会来?”
“我在路上仿佛见到了你,虽然只是侧影,虽然我不敢肯定,更不敢相信,但我还是决定要在这里等上一夜,我想如果是你,你一定会来找我,结果……”傲参局促的傻笑,“结果你真的就来了。”
他没有告诉她,当他在万千人中仿佛见到她的惊鸿一瞥时,他的心,都要跳了出来。
“你凭什么觉得我是来寻你的?”青羽的讥诮无情的伤害着他,和自己。
“你……我……”傲参语塞,甚至有一丝自卑。
“你不知道,是不是?”青羽苦笑。
“不!”
傲参微微握起了拳,鼓足勇气道:“我不知道你心里怎么想,可我……我从见你的第一眼……就喜欢你了……”他的眼眸,那样的深情。
他心里也有她,她早该知道,泪,是喜?是悲?
傲参的嗓音,低沉悦耳:“我知道,我们之间是不可能的,可我没有办法忘情,我无时无刻不想念你……”
“不要说了!”青羽转身欲走,她不要让眼泪夺眶而出。
“青羽,你怎么了?是我唐突了你吗?”傲参上前一步,握起她的手,指尖冰凉。
青羽脸上发烫,将手抽回,傲参心中失落。
“来这儿之前,我就对自己说,我来只是想求个答案,想知道你心里是否也同样有我。现在我知道了,就可以走了。你也承认,我们之间不可能,不是吗?”
“不,”傲参拦在她面前,指着神像,“你看,这是我们海都最崇高而仁爱的神。每一个海都的孩子,从小就被告知,在龙帝面前我们每个人都是平等的,都没有身份的束缚,没有地位的界线。”
青羽再次望向龙女像,痴痴自语:“是吗?”
傲参肯定道:“是,当然是,在神明面前,我怎么会说谎!”
青羽转看向傲参,慢慢抬起手,揭开面纱。
面纱滑落的那一刻,傲参惊呆。闪电,一明一暗。
看看玉像,再看看青羽,除了装扮不同,竟有形神兼具的八九分相似,如若不是傲参早知龙帝玉像有上千年的历史,他甚至会以为那玉颜就是参照青羽的样貌雕琢而成!
……
“青羽,你是我的神。”爱而崇敬。
“我是你的神,却不是你的妻。”青羽再不掩饰自己的泪眼婆娑。
“不,那不是我的意思,是父亲的意思。”他不能让她误解!
“你不用解释!”青羽不是不信他,却是在逃避自己。
“听我说!”傲参抓紧她的手臂,“父亲病重,我不能拒绝他……”
“不用说了,不管是谁的意思,反正我们之间是不可能的,你放我走吧。”她几近楚楚的哀求。
不用说了,好,那就不说;但放你走,绝不可能!
傲参一把将青羽拽进怀里,毫无预兆的吻上她的唇。他拥着她,吻着她,那跳动的胸膛,坚实的臂膀让她沉沦,她知道她不该,知道这是段孽缘,可是她已无法救赎,她炙热的眼泪也模糊了他的脸。
他们相拥相吻,爱意缠绵,站着,坐着,直到躺着,这一夜,在海都最崇高而仁爱的神面前,他们无所保留。
……
风雨如晦,雷电交加,是夜,老海都王,薨。
作者有话要说:努力冲刺新晋作者榜中,请大家打分支持,小鱼这厢有礼了
重行行 六(总21)
北方的初春,冰雪消融,宫门前的巨大铜兽瞪着雪后洗亮的眼睛,精光摄人。水滴从屋檐倒垂的冰凌上淌下来,积在地上,倒映着飞檐与飞檐之上的天空。
云池宫。
商晟身着便装,意态悠然,如破冰之湖,乍起微波,这般神情在除了金戈铁马,便是殚精竭虑的玄都王脸上实属难得。傲占之死,使商晟自信天下再无可忌惮之人,而凤都,也送来了下聘的礼单,宣告缔盟。今后,真正可称得上对手的,也只剩下常熙与花少钧的联合,而他们之间,却并非坚冰一块。
初春,北方的冰河渐渐融化;
残冰,薄,而易碎。
商晟看完礼单,未置评价,只单手递给身旁的季妩,问左护道:“凤都信使还说什么别的了吗?”
“是,”左护道,“信使说路途遥远,聘礼都还在路上,只能先将清单送来,他代凤都王请王与王妃见谅。”
商晟扭头对妻子笑道:“恐怕雪谣出嫁那天,聘礼也未必能到。”
季妩轻轻合上包金的礼单,只淡淡应了句:“是啊,太远了。”黛色眉峰不由轻拢。
将唯一的妹妹嫁作人质,还是山水相隔的凤都,商晟心中亦有不舍,甚至是不愿不悦,可既已决定放手一搏,患得患失,缚与情谊,于大局无益——他微微攥起了拳,笑意已然退去。
左护眼见气氛不对,佯装恍然记起,道:“对了,信使还送来一幅颜鹊殿下的画像,请王与王妃过目,并转交公主。”他从一旁侍女手托的漆盘中拿起一卷画,上前双手呈给商晟。
商晟只手横握卷轴,打量着垂目的左护,顿了一下,才将画拿起。
画像被缓缓展开;流风一样的飘逸从容——樱花、少年、剑。剑身修长,没有任何多余的修饰,只那剑光如深秋之潭,令人不寒而栗,而偏偏又是那肃杀的妩媚,湛寒的华美使人移不开视线。
于兵器,季妩虽不甚懂,却也不禁称奇:“这剑……”
商晟迅速的看一眼妻子,目光又回到画上,“这是颜鹊的随身佩剑,名曰‘细君’,不过,这剑的真名其实该是‘凤骨’,传说是凤都神鸟的一根细骨焚烧而成。”
“颜鹊懂剑?”季妩问道。
商晟嘴角扬起,目光甚是激赏,“只说懂,那是小瞧了这位凤都殿下。你一个不懂剑之人看这画的第一眼关注的竟不是画上俊逸的少年,而是他的剑,这是犯了喧宾夺主的忌,可对于爱剑至痴的颜鹊,他不会介意,甚至是乐而受之。”商晟将画卷起,放在一边,“如果他不是凤都的殿下,颜鹊会是凤都一等一的剑客,就是全天下,恐怕也难逢敌手,即便是我,若是单打独斗,”笑,“胜负难料。”
季妩从未见过丈夫如此直言的夸赞一个人,可她亦知习武之事须得吃得苦中苦,方为人上人,不是所有的地方都像玄都这样剽勇尚武,都会把王孙贵胄当普通士兵一样仍在狼群里训练胆识体魄。在凤都,那样一个传闻中充斥着浪漫唯美、浮华享乐地方,颜鹊,一个十八岁的少年,一个从小养在宫中的殿下,真有那么厉害吗?
见季妩不信,商晟叹道:“虽说是交换,但我怎么可能完全不了解对方的品性为人就轻易把雪谣许人?”
他拍了拍妻子的手,宽慰道:“放心,我又怎么舍得委屈了她。”
季妩低眉轻叹,抬眼时却已将嘴角微微弯起,如常的,温婉的微笑,“王,就让我把礼单和画像拿去给雪谣吧。”这是她必须做的,也只能由她去做。
商晟拧眉,犹豫了一下,道:“我和你一起去。”
季妩却摇摇头,按住丈夫的手,“还是我自己去吧,你……”顿了顿,“见不得她哭。”
商晟注视着妻子,如夜般深邃的眸中渗着苍狼一样霸气而独占的源于爱、理解和感动的深情,他什么也没说,只默默点了点头,目送妻子离去。
左护旁观,目光清正,心中亦对季妩赞服不已:无怪乎王对王妃又爱又敬,确实,她是值得王用一辈子来爱的女人!
冬天的风与春天的风不同,荡过原野的风与穿越山岗的风不同,翻动松涛的风与翻飞落英的风不同,而这一年的春天,玄都又有了另一种不同的风,它来自玄都王宫的最高处。
雪谣不曾想过自己一句戏言竟当真引得哥哥买下全钰京的风车,并改建鹰瞰阁为风车楼,专门摆放从帝都购置来的大大小小、成千上万的风车。鹰瞰阁地处王宫地势最高处,可俯视王宫全景,是玄都王对王宫、对玄都、对臣民占有的象征,然而商晟一道命令便将它改做供妹妹玩耍之所,在外人看来,玄都王对公主的宠爱已是至极。而十五年中,雪谣也理所当然的认为全天下再没有比她更最幸福的人。
竹扎纸糊的风车经不起疯狂而凛冽的风,所以整个冬天里,风车楼门窗紧闭,沉寂一冬,直到春天,门窗才第一次打开,千万架风车转转停停,吱吱哟哟。身临其中,闭目聆听,仿佛乘坐仙人的五彩车架,穿梭于祥云之间,飘飘然欲舒展广袖,乘风而去……
季妩仰视风车楼,在楼下站了许久。
“王妃是在烦恼如何告诉公主这桩婚事吗?”炜问。
“没有,我只是在听风声,她要把雪谣带去一个很远很远的地方去……”季妩仿若自语。
叹息,却又自嘲这种无谓的伤感,勉强挂上一丝笑容,对炜道:“走吧。”
炜从季妩嫁进玄都王宫那天就一直服侍她,她最了解季妩,也最为季妩不平——不平于王对王妃感情上的背叛,不平于连王都不在乎自己的妹妹,凭什么最伤心伤神的人要是王妃?!然而季妩心甘情愿,她又能说什么?只能叹息她消瘦的背影,默默跟上。
风车楼建在高大的梯形玄岩石台上,楼梯修在石台内,沿着楼梯,墙壁上石刻着精美的壁画,斜嵌着银色的烛台。当明亮的烛光被白色的阳光冲淡,季妩听到了少女们的笑声。
小湄耳尖,听见有声音,探头往楼梯口一看,正巧季妩也抬起头来,两人对视,小湄“呀”了一声,也没行礼,转身就跑了,还边喊道:“公主,公主,王妃来了。”
季妩见小湄少女心性,忍俊不禁,心头也敞亮了许多。登上阁楼,见门窗大敞,四排梯级木架上插满了风车,旋转起来,煞是好看。然而更美的,却是雪谣带着荇子、小湄,和一群红红粉粉的豆蔻少女。
“嫂嫂。”雪谣起身相迎。
季妩抚着她的肩,笑问:“做什么呢,这么开心。”
雪谣身后的荇子探出头来:“王妃,公主和我们在扎风筝呢。”说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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