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谣见荇子为难,不忍继续追问,她漫无目的的环视帐中,雪阿宫的铜镜,雪阿宫的香炉,雪阿宫的泉水,雪阿宫的侍女,她的哥哥竟把她在玄都的闺房搬了过来,可惜,她已不是雪阿宫的商雪谣。
铜镜里天真烂漫的少女如今已是满腹忧伤的妻子,价比金玉的香料也难比新鲜生活的花香,当年温热的泉水,如今刺骨冰凉,曾经鲜荇一样的荇子,黑了,胖了,结实了,也再不能与她亲密无间、无话不谈。
物是,人非,世事无常,不知她的哥哥细心安排这一切的时候有没有想过,时变、世变、心境不再,这种已失了当年味道的熟悉,给雪谣带来的只能是更多的失意、惆怅、心灰意冷。
荇子服侍雪谣沐浴、更衣,梳发,又铺好了锦衾软枕,请雪谣就寝。雪谣无不配合,荇子却很担忧,她虽不懂什么,但她知道,玄都和锦都,要开战了。
“公主休息了吗?”帐外是左护的声音。
荇子问雪谣:“公主,是左大人,请他进来吗?”
雪谣未置可否,荇子想方才正是左护将雪谣带了回来,或许他多少能开解开解公主,便自作主张请左护进来,她自己却悄悄退下。
“公主。”左护低声唤道。
半晌雪谣才微微抬起头来,她抱膝而坐,看着左护一言不发,两眸清炯。
“他怎么能下令向我射箭呢?”一开口,泪水决堤——虽然下令的人是子车灭,但没有花少钧的允许,谁敢伤锦都王妃分毫?
左护倒不是落井下石之人,趁机诋毁花少钧,他反而安慰雪谣道:“公主没有发现除了射伤属下的那一箭,所有的箭都落在我们身后了吗?当时的距离,置人于死地何其容易,所以我想锦都王不过是想将你逼走而已,这也是为公主的安危着想。”
左护见雪谣仍是哭泣,便问道:“公主是还担心城中的孩子吧?”
“孩子?”雪谣一惊,哭问,“哥哥会怎么对待我的孩子?”
左护叹气,“属下不知,不过公主的孩子也流着玄都的血,相信王不会伤害他们的,至于花璟安,恐怕凶多吉少。”
“不行,我要入城,我的孩子还在城中……”雪谣猛地起身,一阵目眩,幸而左护在旁将她扶住,她口中仍不住喃喃,“我要入城,我要保护我的孩子……”
左护扶雪谣坐下,劝道:“公主,我们不是刚回来吗?现在我们进不了城,等破城之后,稳定了局面,属下自会护送公主入城,让公主母子团圆。”
“当真?”雪谣像抓住了救命稻草。
左护点点头,“当真。”
雪谣看着左护的眼睛,相信了他的真诚,也慢慢冷静了下来,两人默坐一会儿,雪谣问道:“子车灭说锦都边境不曾告急,境内却出现了玄都大军,直如从天而将,这是怎么回事?”
左护敛眉道:“事关机密,恕属下不能相告。”
雪谣又问:“那你们也会用同样的方式攻城吗?”
左护恭谨,“王运筹帷幄,属下不敢妄言。公主还是早些休息吧。”——雪谣的问题着实令他不能招架,还是劝她早些休息的好。
雪谣却摇头,“我不能睡,今夜就会攻城吧?”
不理会左护的“不敢妄言”,她续说道:“明日帝驾进城,先占锦官的是钰京王师,那我们黑甲军不是白跑一趟?若今夜袭城,至少可分一杯羹,我们地位不及王师,只有抢先下手,占得先机。而陛下又怎会坐等,黑甲军一动,王师也动,所以今夜便见分晓。你说对吗?”
左护脸色一僵,看着雪谣一如十年前黑白分明的眸子,却淡淡然将形势分析的如此透彻,不由心惊。
雪谣看着左护变化的神情,忽笑了起来,“我怎么忘了呢,我哥哥是你的神,人怎么可以擅自揣测神的心思呢。”似极讽刺。
雪谣的笑声令左护直觉心中发毛,他此来是得了商晟的授意从雪谣处打探锦都两位公子的下落,目的既已达到,言多必失,不可久留。
左护匆忙告辞,却不知雪谣早听出他话中机锋,方才故作紧张,骗他相信璟安、倾之仍在王宫。而此时,颜鹊带着两个孩子,应该早已离开锦官城了吧。若然城陷,奇*|*书^|^网就让他们在城里挖地三尺的找吧!
夜间,朝君门上忽而狂风大作,引起守城士兵一阵骚乱。
“起风了,起风了。”
“看,那是云吗?”
“飘那么快,不像是吧。”
“看,飘近了,飘近了。”
“是鸟!”
“胡说,哪有那么大的鸟?”
……
“射箭!”
子车灭大呼,可等看呆了的弓箭手反应过来,就只碰到了那白色的“尾巴”。
风停“云”过,仿佛什么都没有发生,城楼上士兵各自归位,又恢复了安静。子车灭从地上捡起一截断掉的白色羽状物,大如手掌。
作者有话要说:(顶锅盖)偶其实蛮喜欢对雪谣放箭滴花少……
百花杀 十一(总57)
物换星移,几度春秋,多年之后,素衣男子如孤松劲柏立于山上,山风刚凛,衣袂猎猎,他遥望桃林,仍还清晰的记得:那年锦都大旱,一个春天没有下雨,但城西的桃花却开得如末世般红艳……
颜鹊带璟安、倾之出西城门,行至桃花林。眼前红云翻腾,流风尽染,南北不见尽头,更不知深有几许,花香妩媚,意态徜徉。这是条近路,但因树植颇密,花枝交叠,不能快行,颜鹊索性放慢速度,思绪有些随风乱舞,不着边际。
自从他带璟安、倾之甩掉了一出王宫便尾随其后的几只苍蝇,颜鹊才意识到,花少钧当真是以性命相托,而他怎么就如此大意的应下了这份苦差事?
月前,颜鹊收到花少钧来信,请他去锦都一叙。
一来凤都殿下任性游侠,人在彤梧也是闲散之至,无甚要事可做;二来他与花少钧也算有过一面之缘,并且凤都殿下对锦都王印象颇好;三来隐约觉得还是因了商雪谣,虽擦肩而过,他却对她痴心不改,哪怕他痴心的从始至终都只是一幅画像。有此三条,凤都殿下心思清澄,也不做多想,便赶来锦都赴约。
之后便是花少钧晓以大义,诱以厚礼,颜鹊明知是花少钧的“圈套”,却没拒绝。是因爱屋及乌,不忍商雪谣的儿子死于非命,还是抵挡不住百花杀的诱惑,颜鹊自己也说不分明。
倾之在马上坐的无趣,便伸手去接落花,一片花瓣划着他的指尖飞过,他探身去抓,身形不稳,摇晃了一下,颜鹊忙将倾之稳稳的搂在身前。倾之回头将攥紧的拳头伸到颜鹊面前,轻轻张开。绯红花瓣卧于他白嫩的掌心,薄薄一片花瓣竟似胜过桃花万点、满目赤霞。
颜鹊心中奇道:难道因为是商雪谣的儿子,还真是越看越讨人喜欢,尤其那双眼睛,笑时如月牙儿,不笑时眼尾略弯,形若桃花。睫如花蕊,明眸覆水,单因年纪尚小,眼中黑白分明,要长大了,那可真是一双不折不扣的——桃花媚眼,回眸风流!
颜鹊想着,不由扑哧笑了出来。
“师傅,你笑什么?”师傅是笑他吗?倾之甚是无辜。
“没有,没有,想着可乐的事情就笑出来了。”颜鹊打个哈哈。
倾之好奇,“师傅有什么有趣的事也说给我们听吧。”
“这个……”颜鹊正思讲个笑话糊弄过去,却兀的感觉寒气逼人,微一侧头,原来是花璟安正盯着他,目光凛凛。
颜鹊轻咳,心下道声抱歉,毕竟人家父子分别,他在此说笑委实不合时宜,便对倾之道:“其实也没什么趣,小公子等属下想个更好的吧。”
璟安见颜鹊如此说,便回过头去,仍是眉头紧缩,心事重重。
半月之前,一家人于此处赏花,爹爹抱着窈莹,让她用鼻尖去碰花蕊,惹得窈莹喷嚏不止。娘见了便嗔爹爹胡来,窈莹却是死死抓住爹爹,不肯让娘抱。爹爹将窈莹的额头、眉毛、脸蛋亲了个遍,直说女儿最跟父亲贴心。娘那时的脸色,怎么看怎么像醋意十足,还把两个儿子揽在怀里示威。一家人大笑了起来,窈莹虽不懂爹娘和哥哥们为何发笑,却也傻乎乎的跟着笑,并且笑得最为开心。
那种合家安康,笑语晏晏的日子会是一去不返了吗?爹爹昨夜轻描淡写,说没什么大事,只是让他们兄弟暂时出去避避。可璟安不信,要多大的事情,才能让父亲作出送走儿子的决定!
骏马忽的昂首长嘶,璟安一惊,赶紧勒紧缰绳坐稳,再看颜鹊的坐骑也是“咴儿,咴儿”的停步不前。动物常能嗅出人觉察不到的危险。颜鹊立马,手已握住背上长剑,璟安也警惕了起来,手心攥出一层薄汗。倾之似也有察觉,神情不安。
背后,一片落花触到冰凉如水的剑锋,轻盈的飞做两瓣。
瞬间,颜鹊脚点马背,凌空跃起,抖开背上流霞锦包裹的百花杀,来不及拔剑出鞘,“锵”一声弹开背后来袭的冷剑,将对方逼退十步。
来者褐色衣着,与树干一色,显然是为了便于隐藏。
“哥……”倾之害怕。
璟安见弟弟被眼前的变故吓到,却很镇定,他觉得目前尚不知刺客有无同伙,最安全的方法就是原地不动,呆在颜鹊身边。他翻身下马,上了倾之的坐骑,把弟弟紧紧搂在怀里,安慰他道:“别怕,有哥哥在呢。”
倾之点点头,抓紧了璟安的胳膊。
颜鹊与褐衣人战在一处,他剑法远高于刺客,但可恨后者并不硬拼,其锋刃只是缠着百花杀,用意很明显,就是要缠住颜鹊。颜鹊心中焦急,刺客这般打法必是还有同伙,不先解决了他,怕到时候不能保护孩子们周全。正思间,粉色桃花中连发十二支毒箭,箭镞蓝色。
“下马!”颜鹊大喝。
璟安回头却见一支箭已到眼前,他几乎是抱着倾之摔下马来。
第二名刺客是个粉衣女子,隐在树上,她手持小弩,可连发十二箭。
颜鹊一时不及□,只挡下十一箭,漏掉的一支直奔璟安、倾之而去。幸而璟安机敏,两人堪堪躲过一劫,有惊无险。一马中箭,狂奔而去,另一匹马也受了惊吓,跟着同伴跑开。璟安只好护着弟弟找了颗粗壮结实的桃树,暂作屏障。
颜鹊心下大怒,弃章法,忘招数,任性驱剑,用尽全力当头一劈,这一招快极狠绝,刺客只能下意识举剑相抗。单凭那剑与百花杀缠斗多时,仍还完好来看,也算剑中珍品,只可惜遇上了百花杀,终落得“死无全尸”;而那刺客能将颜鹊拖上这么久,也绝非泛泛之辈,只可惜遇上了颜鹊,也只能剑毁人亡,轰然倒地。
百花杀嗜血之后,疯魔了一般,勇锐无敌,女刺客还来不及换弩发箭,便被颜鹊一剑横扫,削去了脑袋。可她头颈分家的瞬间,嘴角却扬起诡异的微笑——我死了,你却输了!
颜鹊心惊,回头却见一人身着黑衣,立于树上,面色惨白如司命。他持强弩对准倾之,箭已出,弩已空,三尺雕翎长箭直奔倾之而去,而两个孩子尚未察觉!
三十步!身长、臂长,加剑长,他必须赶在箭至之前将其斩断。
“小心!”颜鹊大声呼喝。
倾之看到飞过来的长箭已经不能反应,璟安迅速将弟弟护在身前,伏地卧倒。百花杀堪堪擦到箭尾雕翎,长箭“哧”一声穿过璟安的胸膛。
倒地的瞬间,倾之看到耀目的银白色穿过哥哥的身体,将温热的鲜血喷在他的脸上,箭势未尽,刺向他的眉心。
桃花尽染。
……
颜鹊眼睁睁看着长箭与百花杀擦身而过,重重的刺穿了花璟安的胸膛,眼中的绝望燃成了愤怒的火焰。他挺剑向黑衣人刺去,那人弃了弩,也拔剑出鞘,两人战做一团。黑衣人的剑法比之褐衣人,直如明月之于孤星,山岳之于垒石,不可同日而语。他剑气精纯浩荡,招式大开大合,对颜鹊,确是鲜有的对手!
通体纯黑的百花杀游走花间,戮尽百花。
强弩之末只轻轻点到了倾之的额头,并未刺破,他眉心蜿蜒而下的,是璟安的鲜血。
倾之用尽力气扶起璟安,让哥哥侧倚在树上。璟安眉头紧皱,胸口因被挪动剧痛不已,还好靠在树上之后,感觉好多了。他睁开眼睛,见倾之额上受伤,强忍着吐吸牵连起的疼痛,咽下一口腥甜,问道:“倾之,疼吗?”
倾之也不知自己受没受伤,只是边摇头,边用手擦拭哥哥唇角的血迹。
璟安心下黯然,究竟是被他猜中了,他就知道,他再也回不去了,他们一家,再也回不去了。
倾之脸上血水泪水混成一片,璟安吃力的为他擦拭,越擦越模糊,越擦越模糊。他艰难的牵起嘴角,笑道:“倾之,哥哥以后再也不能欺负你了……”
倾之紧咬着嘴唇,抽抽噎噎,哭的说不出话来。
璟安心道:爹爹,你让我照顾弟弟,我却是做不到了,可倾之,他从小性子那么弱,那么爱哭,以后一个人,可怎么办?
璟安闭上眼睛,默默听身旁弟弟哭泣,远处剑锋相击。攒足力气,提起一口气道:“倾之,你记好了,我的弟弟,只有我……只有我才可以欺负,别人……都不行。所以你要坚强,勇敢,保护好……好自己,不许……被别人欺负……”
“嗯。”倾之哽咽。
“还有,以后……再不许随便哭了……男子汉……是……是不能哭的……”
微笑着合上双眼,他看见了,满目桃花,粉红凋谢,天哭得,真美……
“哥,哥?”倾之轻轻摇晃璟安的胳膊,后者已无知觉。
“哥——”
……
颜鹊听倾之一声悲呼,已无心恋战,招式之狠绝连凤都殿下自己都不曾想过,只恨一剑不能将对方劈成八瓣。他为什么就应下了这份苦差事?不是因为商雪谣,也不是因为百花杀,而是因为花少钧!
颜鹊自命清高,一向难有人入得他眼,而花少钧却是之一。他的人品,他的风度,他懂剑,他识人,他心系苍生,他不顾生死,这一切或与颜鹊契合,或令颜鹊钦佩。碍于身份,他们永远不可能有更深的交情,但就这样,君子之交,清淡如水,此生幸甚。
颜鹊心焦:见今日情形,三名刺客大有来头,难道花少钧当真凶多吉少?可恨他□乏术,不能返回锦官城中一探究竟,所能做的,只是保护好他的孩子。
他答应了花少钧保护璟安、倾之周全,如今却已不能完全做到,思来愈加悲愤,拼杀百来回合,不但力道不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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