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忘不了这些,纵使江湖不再有人提起,他也永远忘不了。那回忆太鲜明太夺目,以至于他们黯然分别的时候,都恍惚觉得经此一役,以后再怎样,也不枉费此生……余下的事就任它去吧。封俊杰是这样对自己说的。他一向是个能下决心的人。
如今他深陷混战本该无暇他顾,往事却活生生地闯入心目。他暗自咒骂了一声,凝神挥刀击退数人,单刀毕竟使得还不畅快,待要再去夺一柄来,镖师们已经学了乖,知道他身手了得,一个个都把自己护得风雨不透,单等着耗尽他的体力。封俊杰仓促间没有脱身之计,表面上好整以暇,手心却已沁出了一层汗。
这时候围观人群突然一阵骚乱,似乎有人从外圈直突进来,隔着层层人墙,看不清楚。就听见一个人高喊:“看着!”空中两道寒光闪过,有人高高地抛进两把刀来。封俊杰本来就有些神思恍惚,一见此景不由得呆了。众镖师不知什么来头,不知该提防哪里。说时迟那时快,一人冲进了包围。封俊杰只觉得手心一紧,来人接住空中落下的刀,塞给他一把,自己提了另一把,断喝一声:“走!”说话间挥手一搠,便放倒了一人。
封俊杰只得跟着他。那人左冲右突,显然对此地极熟,带着封俊杰几个闪身到了围墙之下,纵身便跳了上去,回身拉了他一把。封俊杰提着一口气,与他掠过数重屋顶,发觉此人轻功不在自己之下。看他一身黑衣紧衬利落,前襟及肩膀却缀了长长一道黄色轻纱,打扮甚为古怪。鬓角乌黑,身姿修长,应该年纪不大。正寻思间两人已奔入背静之处,那人轻声一笑,从墙头跳落,回头望着封俊杰。回头刹那间,封俊杰只觉得像是哪里见过,可仔细一瞧,还是个素未谋面的少年,面如冠玉,目如点漆,眉如远山,身如玉树,好一位翩翩佳公子,瞧着他的目光甚是热诚,开口说话还带着几分腼腆态度:“封大哥。”
封俊杰感念此人救了自己,当即抱拳施礼:“多谢少侠相救,不知少侠高姓大名?”
少年公子笑道:“封大哥别客气。在下姓佟,名叫自在。”
封俊杰赞道:“好名字。佟少侠与我素昧平生,为何要出手相救?”
佟自在看了他一眼,说道:“此处不便叙话,封大哥,前边酒楼坐坐可好?方才那群粗人多有冒犯,小弟愿为大哥置酒压惊。”
封俊杰见他不愿多说,不由得有些生疑,可料想酒楼之上人来人往,未见得自己能被做了手脚,加之对他总觉得有几分莫名的亲近,便把手里的双刀往地上一顿,笑道:“佟少侠真是豪爽——如此便叨扰了。”
佟自在看他顺手便把兵器扔了,很是意外:“封大哥,你……你不带着防身的东西?你不是惯使双刀吗?你的刀呢?”
封俊杰愣了愣。他低下头,用脚尖踢着两把刀的刀柄凑在一起,叹了口气:“刀刃都不一般长,终究不是一对儿,我要来做什么?”说罢抬起头来,见佟自在若有所思地望着自己,觉得有些尴尬,清清嗓子道:“走走,我们上酒楼去。”
佟自在抿抿嘴唇,像是要说什么,终于还是打消了念头。他小小年纪,倒像是有些什么先入为主的心事,封俊杰自己正在感慨,也就没有注意。沉吟间佟自在也把手上的刀一扔,说道:“封大哥随我来。今日你重出江湖,咱们喝上两碗。”
封俊杰哈哈一笑,想到那些镖客们,又感没趣儿,摇了摇头。佟自在也很乖觉,见他兴致不高,便道:“那些人如何入得了封大哥的法眼。封大哥,你有心事?”
封俊杰怔了怔,信口应道:“抽刀断水水更流,举杯消愁愁更愁……”说得没头没尾,自己也不知道该怎么接下去。佟自在听了却不觉得怎么,答道:“虽说酒入愁肠愁更愁,也总比隐居江湖、隐姓埋名的好啊。封大哥,这边请。”
此时两人已经踏入酒家,门口挑一帘儿迎风招展,上书“摘星楼”三个大字。伙计拉着长声恭迎贵客,看到封俊杰衣着寒素,皱了皱眉,再看佟自在衣着考究,心上一喜,态度也和气得多了。佟自在也不理会伙计,自顾自拉着封俊杰上了二楼。
楼心池座中有人卖唱,琵琶弹得铮嗡铮嗡响,嗓子也不怎么高明,却正是唱到激扬之处:
“班定远飘零玉关,楚灵均憔悴江干。李斯有黄犬悲,陆机有华亭叹。张柬之老来遭难,把个苏子瞻长流了四五番:因此上功名意懒……”
佟自在皱皱眉头道:“这里真吵,我们寻个雅座去吧。”说着看向封俊杰,只见他听着曲子,动也不动,竟好像出了神一般。
作者有话要说:
☆、第 6 章
不知道是不是前些日子来访的那些假装成武林中人的生意人大肆宣传的缘故,太湖边天水村愈发热闹。访客们的胆子越来越大,路走得越来越熟,有呼朋引伴多次前来的,有十天半个月在门口蹲点的。
“又是你们。”
每天早上雷少侠从他的小院望出去,都可能看到几张已经看熟的脸庞,哭笑不得。访客满面发光地凑上前来,隔着篱笆递给他一沓子信笺。有的是送他留念,有的是要他签字。少侠经常分不清哪个是哪个,信手就签,然后看着众人分拣推让,漫天花笺锦字飞舞。长此以往,他学会了一边习惯性抱怨“让我签这么多啊”一边埋头写字,还研究过人太多的时候如何迅速跑路。这么一来,书法和轻功倒像是都有进境。
对此,雷力说不上是高兴还是不高兴。自从封俊杰离开,他一个人独居,此番心境和他断臂埋名时又不同。那时的他,做小伙计的他,是“并不快乐”。而现在——快乐固然与他不沾边,可是连不快乐他都不敢多想。什么感情都像是隔了一层,只有这样,他才觉得自己能够活下去。否则……
否则又怎样?会去打探封俊杰的下落?希望他能够回到太湖?或者跟他重入这个江湖?他是害怕过去的阴影,害怕面对封大哥,还是厌憎那个将来的自己?
什么前程,我都不要了。他赌气似地自言自语。
可是现下这又算什么呢。这算是脱离了江湖没有呢?他不懂。不过“隐居”肯定是谈不上了。他望了望篱笆墙外的人头攒动,扁了扁嘴,还摇了摇头。雷力啊雷力,你怎么什么也弄不像。
这时候便听到极轻微的足音,转瞬间就到了院门口。雷力抬眼一看,柴门前站了一个头戴斗笠、身穿短打的汉子。看模样是行脚的路人,可但凡有功夫的明眼人一见,就知道这是个练家子。那汉子沉声说道:“雷少侠,久仰。”声音不大,却嗡嗡地震人,一时间院门外众人不自觉地安静下来。有见机得快的村民和游客,干脆开始悄悄往后退了。一边退还一边窃窃私语:“来了。”“终于来了。”“就知道有这么一天!”
雷力耳听八方,心说:我可不知道啊。他抿了嘴唇看着那陌生汉子,以他有点过时的江湖经验也看不出对方来历。过了手多半能知道。可是……过手?他不会出手的。明明一早就决定好了,今后再也不会出手。
他被自己片时的兴致吓了一跳,有点恼自己。那汉子哪里知道他这番心思,就见雷力脸色一沉,下颌微抬,眉头紧皱,不知正在作何打算。汉子碍于面子不好后退,可毕竟心下忌惮,于是拱了拱手。可雷力还不说话,看在众人眼中,自然是高深莫测。汉子无奈,只好清清嗓子道明来意:“在下是鹏举镖局的人。我们少镖头想和雷少侠会会。还请阁下择日见教。”
鹏举镖局?不光是雷力,周围诸君也一起摇头:没听说过!
所以才要来找雷力。杀他一个名头虽响、却没什么牵连的人,扬名立万最合适不过。
“我从来不教别人的。”雷少侠说。
众人轰然一笑,汉子脸色一红:“这却为何?”
雷少侠侧头想了想。“我不会教。我从来都是做我自己啊。”
大家又是笑,有的人停了笑声,喝起彩来。可怜鹏举镖局的这位壮士,此生也没遇到过这么说话的江湖人,心中正在狠狠地追忆——呃,虽说雷力已经退出江湖几年,按理说语言能力也不该退化到如此地步……不过是谁说过雷少侠从前一言不合就“少废话,出招吧”来着……
汉子退后半步,冷笑一声。
“如此说来,雷少侠是不愿赏脸了。”
雷力不说话。
汉子脸色红一阵白一阵,在此拱了拱手:“我们后会有期!”说完这句前后不搭界的退场辞,拧身就走。
雷力摇摇头:“你还是别来了。”汉子顿了顿步子,片刻后头也不回地走了。从背影上看不出什么,听脚步,雷力纳闷地觉得粗重了不少。这么一会儿,内力就运不起来了?不至于吧。
四周的喝彩声却越来越响,雷少侠不知道这是所为何来。他回过神来,看看四周唯恐热闹不大的众人,叹了口气:“你们……”
声音被欢呼声淹没了。雷少侠不得不运了力气大声说:“你们听着!”
“噢!”四周看热闹的人墙开心地应道。
“那个人功夫不弱。我也不知道危险不危险,总之……你们也别再来了。”
“这是怎么话说呢。”村民李大伯正挤在人群中卖茶卖水,闻听笑嘻嘻地说,“雷力呀,你不是下定决心不出手嘛,不出手,不就没危险了?大家伙儿说对不对呀?”
“李大伯说得对呀!”访客们热情地回答。
“就是嘛,天水村还靠着你做游客生意呢!”街坊们开心地帮腔。
雷力不妨他们这么直抒胸臆,想了想似乎也有道理。他抓抓头,摸摸后颈,理不清这其中的逻辑。最后觉得也没什么其他的办法,拎起扁担担水去了。众人一边谈笑着一边看着他,谁也不曾注意那张鹏举镖局的拜帖——原本已经拿出来了,却被那汉子抛在了地下,这会儿,已经给踩上了老大的几个脚印,再过几个时辰怕是要归于尘土了吧。
江湖被那么多人踩来踩去,为什么总也踩不平呢?
作者有话要说:
☆、第 7 章
却说封俊杰大闹德保镖局,又经佟自在佟少侠解围,也算是出了连日来的一口恶气。二人进了“摘星楼”,入了雅间,分宾主落座。交谈片时,封俊杰已是觉得一见如故。两个人叙了年齿,佟自在便自然地叫他一声“封大哥”。封俊杰笑着应了一声。他见这小伙子身手俊朗,自是欢喜,不由说道:“方才那一场好打,真是痛快。佟兄弟身手不凡,不知师承哪里,来自哪个高门?”
佟自在本来神态亲热,听到这话却好似有点不大自在。沉吟为难之际,还有些腼腆的模样。封俊杰暗暗怪自己多话。这时佟少侠说:“实话讲,封大哥,我就是方才那个德保镖局的。刚到那里没几天,我就觉得那儿的人行事不正,想着要走。正巧见到封大哥你……”说到这里微微一笑,明亮的眼睛一抬,“如今我算是把昔日同事给得罪了。”
封俊杰赞叹道:“佟兄弟真是正直之人。虽说做人要知足常乐、随遇而安、出淤泥而不染,但是环境毕竟也是很重要的。和那些蛮横霸道的人离远些,才是正道。你做得对呀。不过,你这样一走,你家里人不知道你的下落,该担心了吧。”
佟自在站起身来给封俊杰倒酒,笑道:“今朝有酒今朝醉,明日愁来明日忧。封大哥你说对不对。”
封俊杰对一切押韵的名言警句都有一种真挚的信赖感,听了之后点点头:“也是,江湖儿女,四海为家。愚兄这样说,倒显得小家子气了。来来,佟兄弟,我自罚一杯。”说着他举起酒盅,突然有些踌躇。这样豪饮固然痛快,可是此际囊中羞涩,眼下这一顿恐怕也只好带累佟自在资助了……可今后佟兄弟跟自己一般,也是个失家失业的,长此以往可怎么得了。这样一想,禁不住愁眉深锁。
佟自在也举起酒杯说:“封大哥,我陪一杯。”封俊杰箭在弦上,不得不一饮而尽。佟自在说道:“我倒是有个想法,不知道当讲不当讲。如今我流落在外,坐吃山空,不是个办法。不远的镇子上有个恶霸聂大元,家中颇有些积蓄。小弟想着这几天,就去拜访拜访,借点盘缠。不过他家高墙深院,可能有点扎手。封大哥如果没有别的事,与小弟同去可好?”
封俊杰闻听,倒是正中下怀。不过不知真伪,沉吟未决。佟自在笑道:“聂大元恶名在外,封大哥一探听便知。别家的银钱小弟也不贪图,拿他的,也算是行侠仗义。”
这四个字恰好打进封俊杰的心坎里,精神为之一振。佟自在说得兴奋,也顾不上吃喝,只是定定地看着封俊杰:“封大哥,你若是没有退出江湖——哪怕退出了,现在也可以重新加入啊。你也没有立什么誓言,对不对?我知道你以前……你们以前也没什么。武林月报上说的,哪里能作准。朋友一时交契,也定不了一世,中间保不准有什么奸人挑拨,又或者自然而然便生疏了,都是常有的事……”
封俊杰怔住了。佟自在说得含糊,但字字句句都像是刻意给自己撇清。他很感激佟兄弟向着自己,却也不愿意重提往事。那是他宁可忘记了的,因为一旦想起来,自己可能会身不由己地走回头路。那样他此前的牺牲有什么意义?他们的牺牲又有什么意义?
他又很奇怪佟自在为什么提起这件事像是很熟悉、很有些切身相关的意思。莫非那天他在那个不知来头的温先生那儿喝多了酒,说了些莫名其妙的话,被温先生传了出去?也许,应该找来什么《武林月报》《江湖丛谈》看看。不过眼下再纠缠这些话题,恐怕也没什么意义……
封俊杰提起酒壶,给佟自在倒了一杯酒,又给自己满上,笑了笑:“我们不提这个了。佟兄弟。我跟你去便是。”佟自在本来是惴惴不安,听得此言自然大喜过望。
自此佟自在伴着封俊杰,两个人行侠仗义,闲时切磋武艺,倒也快活。佟自在绝口不提师承,封俊杰也就不问。佟少侠大概什么兵器都会一点,平时还爱看点兵法杂家,封俊杰看着也好玩。一日,二人云游到一个庄子,赁个小院暂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