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边相互交代了下近况,程盼儿怕年迈的师父担心,便没有告诉他们自己 之前才又大病过一场,只说咽喉自六年前受了伤之后,便每况愈下,这时声音 才会变得如此沙哑。
说到程盼儿的嗓子,团长便有说不完的感慨,「自从你离开之后,我们有 几龅招牌都演不出来了,都怪我不中用,目前只能暂时让桃娃顶着,唱些才子 佳人的戏码,倒是很受欢迎。」
环琅里就她与团长两人能唱须生,况且她又唱得比团长好,如今她不在, 的确有好几出戏没法当招牌,只能改演别的戏码。
「才子佳人的戏码不多,就现有的那几出轮着演,看官很快就会看腻。少了项搭配选择,确实有些困扰。」专门打鼓的乐师感叹地道。
就着剧团的事聊了 一会儿之后,程盼儿的师父李哲这才道:「盼娃,你之前不是跟我说过想写新戏码吗?现在还想不想?」
李哲此言一出,众人都有些诧异,一来是写新戏码并不容易,二来是因为程盼儿以前只私下向李哲提过,众人都不晓得有这件事。
程盼儿以前曾想过,原本的戏码再多,所有班子都演一遍,客官也会看腻,若是能有自己原创的剧本,会是一项很大的优势,因此想要尝试自己写剧本,只是后来发生一连串的事情,她自己都要忘了这事了。
「我现在……还不知道能不能写得出来。」程盼儿下意识地摸了摸咽喉。 其实她比谁都明白,不论她今生如何,最爱的还是唱戏,只是如今她早已 离开梨园多年,又是这样的嗓子,真的还能写出好的戏码吗?
「如果你愿意,整个环琅的人都可以帮你。只要大方向是对的,小细节有 些失误也不打紧,大家都可以给你当顾问呢!」李哲又道。
程盼儿思索了好一会儿,仍没有一 口答应,只说了要让她好好想想。众人也都能体谅,并未逼她。
而后程盼儿又问大家现在住哪儿?团长说在近郊租了 一个大杂院。程盼儿 说自己这里还有几个厢房,大家若是愿意挤挤,还能省房租,团长却说大伙儿 早上起来都得喊嗓,住城里清早喊嗓,还让不让人睡了?此事只好作罢。
原本程盼儿要请众人上馆子吃顿好的,团长却说怕出城时间晚了,只让几 个嫂子帮着买菜做了顿饭,众人吃过饭之后,便打算返回城外的大杂院,只有 李哲单独住了下来。众人知道他们师徒感情极好,便也没说什么就走了。
临走前,程盼儿将一袋银两交给团长,说是她当年病时向大家借的,也许 还差一点,请他先代还给众人。团长并没有推却,毕竟团里众人攒钱不容易,
一分一毫都是血汗。
程府要容纳十几二十人是有些困难,但要收拾间客房给李哲倒是容易,邓 伯没一会儿就打理好了一切。
李哲辈分大,年纪也大,所幸身体状况不错,晚上若没什么事,他一般睡 得很早,这晚也不例外,早早便回房休息了。
这时已是冬天,程盼儿关窗时,发觉下雪了,心想不妥,便又多抱了个炉 子去敲李哲的房门。
「进来。」
程盼儿推开门道:「师父,我给您再加盆火。」
说着,她便把放了木炭的炉子堆在墙角,又用火钳从已经烧热的炉子里夹 了红炭当火种。
李哲嘴里虽说着「师父可没那么娇弱」,但对徒弟的孝心还是很受用。
「师父就当作是让盼儿安心。」程盼儿道。
李哲挪了位置坐在床边,拍了拍身旁的位置,「来,师父有话跟你说。」
程盼儿乖巧地走过去,却没在床上坐下,反而从椅上拉了块垫子放在李哲 脚边的地上。她坐在地上,侧着头靠在李哲的膝上,就像小时候一样。
戏班为了方便转移位置,所有东西都是放在大箱子里,平日没有桌椅,吃 饭睡觉写字什么的,都是在箱子上进行。小时候李哲便常坐在箱上跟她说东说 西,她就是坐在地上,撒娇地将头依在师父膝上。
这个姿势自她及笄之后,便不曾做过,数一数都有十年了,如今这般姿 态,居然让她有说不出的安心。
「那个人……你见到了吗?」李哲问。
「见到了。」程盼儿道。
「然后呢?」
「洋哥他失忆了。」程盼儿平静地道。
「失忆?」
「他跟一群同学去庆祝金榜题名,被人一挤,从桥上掉下去碰到了头。远 的近的都记得,就是忘了约莫半年的时光。」程盼儿还记得她刚得知这件事
时,有多么难以置信,只觉得怎么可能就这么刚好?直到后来才发觉他是真 忘……他是真的彻底忘了她。
李哲摸摸她放在自己膝上的发,问:「你恨不恨他?」
程盼儿语气异常平和地道:「怎么可能没有怨恨?有时也是很气他为什么 刚好忘了我。」
李哲又问:「既然如此,为什么不想办法让他记起往事?」
他比任何人都清楚这个徒弟有多么聪明、多么坚毅,即使机会渺茫,也不 可能轻易放弃任何一个希望,她会放弃得如此干脆,反而教他吃惊。
程盼儿叹道:「自从我知晓洋哥失忆之后,便从未想过他会记起来,甚至 我更希望他别记起来。」
「这是为什么?」李哲不解地问。既然被遗忘是那么地痛苦,为什么不尽 可能地让他想起来?
程盼儿苦涩地道:「因为他若是记起我们的过往,知道我为他吃了那么多 苦,那他对我便永远都是歉疚多过于喜爱。」
她只愿与一个相爱的人在一起,而非是与一个自觉亏欠的人在一起。
那不是爱,只是还债。
该说是命运再三弄人吗?如果她一开始就知道洋哥失忆,她绝对不会贸然 去找他,结果连一面都还没见到,就被人拖下去打了个半死。
「我不要洋哥记起来,我只愿我与洋哥的爱能够停留在最美的时候。我们 的爱是那么地纯粹而美好,可以珍藏心中,细细地品味上一生一世,何必让无 法挽回的事情给破坏了?」
她的洋哥,她最了解了,如果让他知道她现在这一切全是拜他所赐,还不 知他要自责成什么样子?
不论如何,那样的洋哥不是她想要的,所以她情愿让这份爱停止在回忆里。
李哲又问:「盼儿,你后不后悔?」
「后悔什么?」
「后悔遇见那个人,与他相爱。」
程盼儿这回停了许久才道:「我不知道。」
她摇摇在李哲膝上靠着的头蹭着,「以前我以为他就是我的缘分,可最近却发觉他说不定是我的劫数,我似乎不论如何,都会在遇到这个人的时候变得 不像自己,可是与洋哥相恋的那段时光,是我生命中最幸福的时候,我又怎能 说后悔?」
李哲听后微叹一 口气,「孩子,人生苦短,若是真心所爱,就别问是劫是缘。」
笫八章2
这阵子孙潜的心情极好,脸上总是带笑的。
这日好不容易等到一个旬休,孙潜便又拎着篮子来程府敲门。
门拉开,邓伯那张皱巴巴的脸面无表情地看着孙潜。
「邓伯,我来拜早年。」孙潜眉眼带笑地道。
邓伯居然也没说什么,就让身给他进门。
「邓伯,榆卿在吧?」孙潜口中虽是问句,用的却是肯定的语气。
「书房。」邓伯面无表情地道。
邓伯的脸色仍然不能说是好看,但比起过往,已经好了不知多少倍,孙潜真心觉得还好自己那天有去翻墙,看,她现在都不让邓伯拦他了呢!
孙潜到书房的时候,程盼儿正坐在里面抄抄写写、修修改改。
「榆卿。」
「容洋兄,你来了,能稍等我一下吗?正忙着。」她只抬头看了他一眼。 「忙什么呢?能给我看一下吗?」
「没什么,就是想趁年休的时候给环琅写本新剧本……你想看吗?」
「好啊,我近来看了不少戏,觉得这活动还挺有趣的。」孙潜道。
不是说与人相交,要投其所好吗?他知道她最爱的就是戏,果然戏看多 了,两人就会有共同话题了。
「正好,我也想听听一般人对这出戏码的看法。」程盼儿将整理好的前半 篇剧本递给孙潜。
直书的工尺谱上做满了朱砂标记,孙潜直接跳过,看旁边小字写的戏文。 偌大的书桌,两人对坐着,程盼儿继续努力下半篇的剧情,孙潜则细心地 翻阅那部剧本。
过了许久,孙潜才呼出一 口长气道:「看完了。」
他虽然偶尔也看看传奇、怪谈,看剧本还是第一次,没想到看这个居然比 看四书五经累,忍不住呼了 一 口长气。
「觉得如何?」程盼儿有些迫不及待地问。
这是她的第一部剧本,她非常重视,而且他是唯一个一般人,她相信他 的看法对她而言会有很好的参考价值。
「我觉得挺好看的。」孙潜回答,标准的外行人说法。
「怎么个好看法?」程盼儿听不太懂。
「榆卿,你这写的是志怪剧本吗?」孙潜问。
程盼儿一愣,「可以这么说,但主要不是。」
他会认为这是志怪,是因为女主角是狐妖吧?
「那是办案的故事?」孙潜又问。
「办案?」
「男主角是个捕快,整个故事有大半都是在办案……嗯,还满适合你的, 办案的过程写得扣人心弦,我都迫不及待想知道人是谁杀的了。」孙潜道。
「你不觉得……这个故事有更重要的主题吗?」程盼儿问道。
「是吗?我再看看。」孙潜生怕自己有什么看不仔细的地方,立刻又低下 头去看了。
程盼儿写的剧本,故事是一个迷路的小男孩在榆钱树下遇见一只雌狐,雌 狐不只没有吃了他,还照顾了他一阵子,直到小男孩的家人来寻他。小男孩的 家人不知雌狐救了小男孩,一箭射伤了雌狐,雌狐负伤而逃。
二十年之后,小男孩成为了 一名捕快,雌狐修练成人,两个主角再次相 遇,然后雌狐帮着捕快办案……
没错啊,不就是志怪加办案的故事吗?孙潜心里疑惑。
「如何?」程盼儿就像每个初次创作的人一样,总爱问人如何。
「这……还有修道跟警世的作用吗?」孙潜试探地问。
程盼儿的表情有些不自然地道:「难道你不觉得……不觉得……」
「觉得什么?」孙潜满头雾水。
「不觉得他们之间的感情……」
「喔。」孙潜笑道:「感情很好啊,跨越物种的友谊。」
「友谊?」
孙潜终于发觉似乎哪儿怪怪的,「不、不是吗?」
程盼儿微微涨红了脸,也不知是气的还是羞的?不过看她办案时百无禁忌 的样子看来,估计还是前者多些。
「难道你不觉得他们相互喜欢吗?」
孙潜早被她难得一见的嫣红脸庞迷得今夕不知是何夕,诚实道:「不觉 得。」
「你看这、这,还有这……」程盼儿指着剧本上几处问:「你不觉得狐妖为捕快牺牲这么多,是因为喜欢对方吗?」
「那捕快忘了她,她为什么不说?」孙潜反问。
「为何要说?」程盼儿不懂。
「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啊!」孙潜理所当然地道:「对捕快而言,有个 陌生人突然对自己那么好,不觉得恐怖吗?」
沉默,一次比一次更长。
「但是狐妖不能说啊,如果说了的话,捕快就会知道她的疤是被他的家人 射伤的了。」程盼儿道。
孙潜又是一个直觉答道:「那又如何?」
「狐妖觉得如果捕快知道了,对她就不是爱情,是愧疚,所以她不想说。」程盼儿没办法了,只好亲自解释。
「喔。」
「喔?就这样?」
「不然呢?记不得很重要吗?」孙潜翻着剧本说:「不记得就不记得啊! 为什么要写得好像没有那块记忆就不行呢?我也有一段记忆忘记了,那又如 何?我一点也不觉得困扰啊。」
他说失去他们两人之间的美好记忆,一点也不觉得困扰……
程盼儿因他这句话,原本涨红的脸又飞快地变回白色。
孙潜没注意到她的异状,径自道:「喜欢一个人,靠的是心,不是记忆, 所以不用记起来也没关系吧?如果真的爱一个人,应该不论多少次,都还是会 爱上同一个人。」
孙潜这句话比之前任何一句都还要震撼她的心。
「喜欢是像这样的……」孙潜左右看了 一下,指着窗外的蓝天对着程盼儿
发誓道:「我孙潜喜欢程盼儿,今生今世非卿莫娶,如果有一日我将她忘了, 请让她再次出现在我面前,我一定会再次喜欢上她。」
横竖那夜翻墙时已经告白过一次了,今天就不怕再来一次,可孙潜这个人 的脸皮仍是不够厚,整张脸涨得比被告白求婚的人红不说,还羞得连对方的脸 都不敢多看一眼。
如果他敢看一眼,就会发觉程盼儿此刻脸上的表情有多么诧异。
她挣扎多时的心魔啊!他居然毫无压力地跨越了……
程盼儿突然觉得,她这么多年都是在挣扎个心酸的啊?既然他已经到了来 世,那就在来世再相遇相爱一次就好了。
除此之外,七年前,也曾有名弱冠少年指着天上的月亮,告诉她,今生非 她莫娶。
有月亮指月亮,没月亮就见什么指什么,这人在这方面过了这么久,仍是 没什么长进呢!程盼儿有些好气好笑地想着。
她绕出桌后来到孙潜面前,双手捧住眼前这个男人的脸颊,微微踮起脚 尖,送上自己的吻。
策九章1
孙潜脑中一片空白,当他回过神来,知道这是一个货真价实的吻,脸上瞬 间炸红得像是可以滴得出血来。
然后,他伸手……轻扶住程盼儿的腰。
这个人果然一点都没变呢!感觉着他放在她腰上的手掌,她在心中感叹。 孙潜因为家里家教严格,乍看之下,平日言行略微有些严肃,但在他所熟 悉、喜爱的人面前,他其实很诚实,诚实到近乎天真。
不论是七年前的洋哥,还是现在的孙潜,都是遇上了喜爱的人,就放手去 追。说他莽撞,他是,说他傻气,他是,很难让人相信如此积极主动的人其实 毫无经验,但他真的是!
在她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