邓伯冷声说了「不见」,就砰的关上门。
名副其实的闭门羹让孙潜整个人呆住了。
这程盼儿自己名声差,调教出来的下人一样没规矩!孙潜心中暗想着再也不要来了!
原本他就不打算与这个女人有什麽关系,若不是同侪们逼他过来,他才不会来找这个人,如今吃了这道闭门羹,正好以後都不必往来。
孙潜想着便要走,一转身,身後大门又呀的一声开了。
「孙大人。」一声轻缓却清晰的呼唤在身後响起。
目前正值夏季,这一声呼唤却让孙潜背上寒毛根根竖起,孙潜转过身,一见到程盼儿那张惨白惨白的脸,不只寒毛,连鸡皮疙瘩都起来了。
两人同在刑部做事,虽然负责的部分不同,也不至於没打过照面,只是这麽近的距离之下乍见到这张白如生宣的脸,还真教人怪别扭的。
平时不做亏心事,夜半敲门心不惊。
心若冰清,天塌不惊,心无挂罣,无有恐怖。
做完心理建设之後,孙潜道:「日前在下曾递上拜帖,有事与程大人相商,不知程大人可还记得?」
「孙大人,进来说话吧。」程盼儿侧身让路。
孙潜随着她一路往里面进去,见院中虽然残破,倒还算乾净整齐,只是她好歹是个官,怎麽就这点门面……
孙潜正暗自腹诽,程盼儿已经说道:「下官寒舍简陋,孙大人莫怪。」
他们两人同是刑部官员,但孙潜较程盼儿早一届,官职也较大一些,两人虽不同细部,可孙潜算是程盼儿的上司。
「程大人客气。」
两人进了厅堂,孙潜只觉一股药香迎面而来,淡淡的倒不难闻,只是若闭上眼睛,还以为自己走进了药舖。
「孙大人请坐。」程盼儿一礼,让孙潜先坐下之後,自己才坐下。
邓伯上来给两人上了茶。
程盼儿拱手道:「请用,家中只有粗茶,孙大人莫怪。」
「哪里。」天气炎热,孙潜正渴着,回过礼端起茶盅抿上一口,茶水一入口,孙潜便僵住身子,揭开茶盖一看,全是茶沫子。
这茶已经不是粗不粗的问题了吧!要知道这茶沫子一般人都是拿来擦地,要不就是洗碗用的,有人会拿这种东西请人喝吗?
孙潜正要发怒,却听得耳边一句,「茶……不合口味吗?下官阮囊羞涩,让孙大人见笑了。」
见程盼儿一脸歉然,孙潜气也消去大半。
是了,若非阮囊羞涩,谁会喝茶沫子?还有这残破的院落、不尽职的奴仆……看来是真穷没错。
虽然不懂程盼儿家中人口简单,朝廷给的俸禄也该够用,为何会贫穷至此?孙潜向来文雅,就算有如此疑问,也只能体贴地不再多言。
「咳咳。」孙潜轻咳两声,「在下不是来喝茶的,是有件要事与程大人相商。」
「孙大人请说。」
「近日京中出现采花大盗之事,不知程大人是否听说了?」
盛辉皇朝首都治安向来良好,前几个月却发生了采花大盗夜袭女子的案件。一开始刑部以为只是偶发事件,并未多加张扬,哪知後来竟接二连三的发生,至今已经有五名受害者,其中两人意图自尽,一人被救,一人死亡。
程盼儿脸色一正,面上笑意先去三分,一张脸愈发寒人,「莫非这案子如今是孙大人负责?」
(四)
程盼儿是榜眼出身。榜眼依例原该是正七品的翰林院编修,然而她却被外派去他县,当了个同为七品的知县。远调京城虽有贬意,亦不乏历练之意。
该说是不负所望吗?程盼儿在当知县的几年里,是混出了点名声,只是这名声真不怎麽好听,让原本对她有些期待的锦文帝一阵好气,之後便将人调回京中,直接丢进了刑部,担任一个七品闲职。
同样是七品调动,由外地调回京城,本该是升迁,可哪有人历练完回来,官品还是不升不降?这不摆明了要冷冻她?
更何况在刑部所任闲职,与她之前历练毫不相关,更是明明白白地在警告她,上面对她的「恶行」有所不满,要她改改,是以她如今只知这件案子的负责人已经换到第三任,还不知是谁接任。
「正是在下。」孙潜一拱手。
「孙大人此次前来……」
「上面命令在下一个月内破案,如今已过去十余日,仍未有所斩获,想请程大人助在下一臂之力。」孙潜道。
上面确实对程盼儿的用刑手段颇有微词,但孙潜查过她办的几个案子,不可否认她在破案上确实有点能耐。
如今他手上这个山芋极度烫手,前两位前辈都被烧得不轻,就连他也可以说是被上司赶鸭子上架地推出来负责。
为了这个案子,孙潜这阵子头疼得厉害,并不想去插脚他人对她的不满,可又想到或许她能在此案上帮上一帮,这才硬着头皮前来请她相助。
程盼儿没有回话,站起身背着手沉吟了一会。
孙潜知道她有所考量,也不催她,这事她能帮便好,不帮,他也有理由去推拒杜彦博他们。
程盼儿背着手走到门前望了望天,好一会儿才沉声道:「孙大人可知道下官目前的处境?」
上头明显是要她收敛,若她再多管闲事,都不知道下次会不会被调去太常寺收心养性。
「此事你知我知,定不让程大人为难。」虽然此举与杜彦博他们的原意有所不同,但事有轻重之分,若她真能帮上忙,他就是为她担待一些,也未尝不可。
「下官想向孙大人讨一个承诺。」
「程大人请说。」
「若下官在此案中立下汗马之劳……」程盼儿回过头来,白玉脸庞寒光闪闪,更衬得乌眸中一片肃杀,她开口森冷,一句「最终刑罚,由我定夺」,竟是连谦称都不用了。
孙潜倏地胸口一紧,被她震慑得半晌都说不出话来。
☆☆☆ ☆☆☆ ☆☆☆
送走孙潜之後,程盼儿坐在位子上抿着那早已凉透的茶。
邓伯上来收了孙潜的茶盅,「姑娘,你胃寒,茶得少喝。」
「邓伯。」程盼儿敛着眉眼低头喝茶。
「姑娘。」邓伯手捧茶盅,眉低目顺。
「邓伯为何丢我拜帖?」
「姑娘何必明知故问?」
程盼儿幽幽叹了口气,抬起头来,「邓伯,我从未将你当成下人,你有话何不直说?」
程盼儿自幼便是一名孤女,被戏班子「环琅」收留。邓伯以前是戏班里的琴师,也是负责整理与保存戏本的人,是班子里少数两三个识得字的人,程盼儿的名字就是他取的。
邓伯虽然识字,却不是什麽文才深厚之人,这「盼儿」的名字也不过是出自戏剧「救风尘」的女主角赵盼儿。邓伯不会什麽四书五经,他只会戏文,只因见这赵盼儿虽是妓女出身,却有侠义之情,才将程盼儿取了这个名字,说穿了,到底也只是个妓女的名字。
然而邓伯对程盼儿的疼爱却是千真万确!
小时候是邓伯带着她看戏文一个一个认字,把着她的手一个一个写过,否则她哪有今日?是以两人虽然无父女之名,却情同父女。
邓伯丝毫不惧,与她对视,「姑娘,那就是头白眼狼,姑娘又何必与狼为伍?」
☆☆☆ ☆☆☆ ☆☆☆
说来,荒唐。
多年前有个女戏子,年纪轻轻便名动艺界。一日救下一名重病书生,两人日久生情,书生决心要娶女戏子为妻,两人私定终生。
书生痊癒後上京赶考,希望可以高中之後再回乡通报父母与女戏子间的婚事,没想到就此一去不回。
女戏子抱着一丝希望上京找书生,发觉书生已经中举,上门求见,书生说自己尚未娶妻,人都没见,便让下人将女戏子拉上衙门。
书生同乡证实书生并未成亲,官府判女戏子诬赖,大打五十大板!女戏子边挨打,边大骂书生无情无义,被刑官一脚踢在咽喉上。
那五十大板又重又响,就是男人也难以承受。
女戏子被打完後大病一场,几度弥留,也亏女戏子从小练功练得勤,身子底较常人好上不只一般两般,这才得以保全一命,可惜咽喉受伤过重,一副金嗓就此毁去。
女戏子认为是自己人微言轻,决心要报此大仇,正巧朝廷首次开放女性科考。女戏子咬牙苦读,终於考上,却发觉书生因故早就失去两人相知相守的记忆……
☆☆☆ ☆☆☆ ☆☆☆
说是人生如戏,戏如人生,然这世上许多事,有时真是比戏更加荒谬!
「邓伯,我喜欢的人不是白眼狼,我喜欢的人是堂堂正正的男子汉。」程盼儿轻轻叹道。
这个年头哪有人肯娶戏子为妻?盛辉皇朝为了管理人民,将人民的户籍与婚姻相绑,户律与婚律都明明白白写着对戏子的不公,就连她也不肯为了嫁他而害了他,是他在月下拉了她的手,指天发誓此生非她莫娶……
「那你还……」一讲起那人,邓伯的气就不打一处来。
「邓伯,你还不懂吗?」程盼儿无奈地一叹,「他早就不是我的『洋哥』了,当他忘了我的同时,他就已经是个陌生人了。」
她喜欢的人表字容洋,她向来喜欢喊他「洋哥」。
邓伯冷哼一声,「哪有那麽巧,说忘就忘是这麽容易的事吗?还不知道是真忘还是假忘。」
「我演了十多年的戏,邓伯,你也看了几十年的戏,是真是假,还瞒得过我们两个老戏精吗?」程盼儿反问。
邓伯无语,他的确无法反驳。当年那个笑得一口白牙的少年,若说他对程盼儿的喜爱有半分虚假,整个环琅的人都不会信。
「姑娘……」邓伯叹了口气。
他不就是心疼她吗?
「别说了,他已经忘了一切,就算你们能证实我确实有恩於他,又怎能证明他当初曾向我求亲?此时提起这件事,只会让人觉得我挟恩要胁。」程盼儿从怀里捏出一颗清音丸含入口中,「他既然已经忘了,便不再是当初与我情投意合之人,上天既然安排他遗忘,便代表我与他有缘无分。」
她这一生前二十年都是跟着戏班走南闯北,别的不敢说,见识还真比一些一辈子没出过远门的人广得多。
失忆这种毛病,她不是没在别的地方看过听过,犯这毛病的人有些几天就想起来了,也有人一辈子想不起来。
得知他失去那段记忆之後,她就决定了,她不想把一生压在等待一个不知何时才能回复记忆的男人身上,也不想用已经被遗忘的「过去」束缚对方。
除了司马相如与卓文君,谁敢大声说自己为了爱成婚?
她敢!
她程盼儿是何其有幸,能在这茫茫人海中爱与被爱,然而她又是如何不幸,她与所爱的人没有缘分。
这不是谁的错,这是天意,是命运。
第二章1
花开两朵,各表一枝。
孙潜自出了程府,便一直愕然着。
那个女人名副其实的鬼气,名副其实的狠厉,可是……
他原以为程盼儿会因为上面要她收敛,而绑手绑脚,甚至不愿出手相助, 没想到她答应得如此决然,而且她似乎不怕再得罪上面。
最后她在门口回过头来,午后艳阳将她白玉似的脸庞映得半明半暗,双目 却似有熊熊火焰,烧得整个人都生动起来。
他孙潜此生,从未见过像她这样的女子。
心里五味杂陈地回到家中,孙潜坐在廊下望着花园,一直由夕阳西斜坐到了明月初上。
一个戴着帽的中年男人捧着熏炉走过来,他自然地蹲在孙潜脚边,将艾草 与多种中药调合而成的粉末点上。
夏日蚊多,这是驱蚊的。
孙潜视若无睹,伸手摸过身旁的茶盅,抿了 一 口。
茶已经凉了,都浸出了涩味。
「老爷,我给您换一盅吧。」
孙潜老家颇远,这个管家是他来到京中为官之后,官派的家仆,至今跟冷 他也有三、四年了。
「管家,家里最好的茶是什么?」孙潜突兀地问道。
程盼儿家的茶可难喝了,要是遇上品味高一点的人,都快能常喝到。
「是武夷岩茶。」管家答道。
那是专门招待贵客用的,府里也只有半斤。
「送到程府。」
「上次送拜帖过去的程府吗?」
「嗯。」孙潜心不在焉地应道。
次日,孙潜陪着程盼儿将案发至今的所有资料与疑点都整理一遍。为了不 让程盼儿为难,两人便在程盼儿府上的书房里议事。
「第一次案发的地点,是城东李员外的家。李家千金年方十五岁,自幼养 在深闺,鲜少出门,只有每月十五固定到城西宝法寺上香。」孙潜在地图上指 出李家与宝法寺的位置,「案发后,李家千金的心情一直很低落,吩咐侍女小 玉去给她买点心,侍女小玉回来,就发现她上吊自缢了。」
「第二件发生在一个月后。赵大人的千金在自家花园游圜时,被歹徒袭 击,仆人发现时,她正昏迷在假山石洞中。这歹徒太过胆大妄为,居然潜入官 员府上行凶。」
「第三次是又十日之后……」
孙潜边说,程盼儿便在地图上写上些蝇头小字,花了 一个时辰将过去的资 料都厘清后,好好一张地图已经给她写满批注,也用丹青点注了不少标记。
「另外这里是口供。」孙潜拿出一迭资料。
程盼儿也不伸手去接,「先到现场走走。」
孙潜不置可否,收好资料,领着程盼儿朝案发地前去。
两人搭着马车先到城东,程盼儿也不急着到李员外家,反而绕着李员外文 附近转了许多圈。
时近中午,两人都被晒得汗如浆出,孙潜提议,「先休息一下吧。」
程盼儿抬头望天,「该用午膳了吧?」
盛辉皇朝这时还不普及一日三餐的观念,一般人中午顶多只吃一些点心, 穷一些的人中午不吃是很正常的事。京城因是首都,吃中饭的习惯倒也普遍。
孙潜回头,见两人就停在东大街最好的酒楼前。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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