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辉皇朝这时还不普及一日三餐的观念,一般人中午顶多只吃一些点心, 穷一些的人中午不吃是很正常的事。京城因是首都,吃中饭的习惯倒也普遍。
孙潜回头,见两人就停在东大街最好的酒楼前。眼前,身形孱弱的人眉眼 弯弯,若是环琅的人在此,必会看出这是她正打算恶作剧,但孙潜却浑然未觉。
「走吧,我请你吃饭。」
两人进了酒楼,要了个安静的角落,跑堂的小二殷切地询问,「两位公子 吃点什么?」
孙潜都还没开口,程盼儿就道:「两碗白饭,一盘油闷茄子。」
孙潜原本只想叫两碗鲁面吃吃就是,但想到自己说要请眼前这人吃饭,对 方点的也不过分,便默认了。
「再一盘丝瓜。」
「等等。」程盼儿阻止道:「丝瓜性寒,我不能吃,而且就我与孙兄二 人,怕是吃不了那么多。」
「但……」
「莫非孙兄不敢吃茄子?」
「当然不是。」
「那就这样吧,小二,麻烦你了。」
小二手脚麻俐,很快便将饭菜送到。
程盼儿就着茄子扒饭吃得香甜。
他们这种行走班子出来的人,餐风露宿惯了,基本上没人挑食,也没条件 挑食,真不行时,白谟沾盐都能吃得香甜。
孙潜在她对面吃得磨磨蹭蹭,尽扒白饭,心里想着,反正是自己出钱,要 不还是再叫点什么来吃。
程盼儿却早他一步问道:「孙兄何以不动筷?莫非真的不敢吃茄子?」
「胡说,挑食这种小儿行径,在下怎么可能会有?」孙潜说着,便夹了 一 块一子入口。
这天中午极热,两人用完了午饭后,又点了 一壶普洱茶。孙潜见左右已经 无人才问:「这案子你有什么看法?」
「目前还不好说。」程盼儿抿了茶,啧了两下。比起茶,其实她更好酒, 可惜酒也给禁了,「我想给几位姑娘再录写一次口供。」
「这怕是有困难。」孙潜叹道:「陈林两位姑娘已经被家人送到乡下去, 另外两位姑娘也准备要出家了。」
饶是目前盛辉皇朝的女权是前所未有的高,失了贞节的女广的处境还是相当为难,为了不给家里蒙羞,出家便成了最好的借口。
「更何况,之前便派人去录写过口供,几位姑娘并不配合。」孙潜保留地。
程盼儿知道他指的是什么,录写口供便是要将自己受辱的经过再回想一 遍,那几位姑娘不肯配合是正常的事,程盼儿之前办过的案子甚至有人一听到
要录写口供,就开始寻死寻活,其实录不到什么。
「我知道。」所以她刚才才没去接他递过来的那迭口供,「这次口供让我 来,一对一,没有旁人。」
「知道了,我来安排。」
两人待未时过了,阳光没那么毒辣时,才离开酒楼,直奔城北的第二个案 发地。
城北是最靠近皇城的一区,也是许多高官与皇亲国戚府邸的所在,住在这 边的人非富即贵。
程盼儿到了这里,一样不去赵大人家,反而把路一条一条绕了个仔细。她 耐力极佳,孙潜却渴得受不了了,提议请她到北大街喝凉茶。
「好啊。」她爽快地笑着答应了。
两人来到北大街,孙潜向兼卖茶水的草药铺子要了两碗乌梅汤。
「快喝啊,全城只有这间铺子能喝得到浮着冰的乌梅汤呢!」孙潜见程盼 儿端着碗不喝,浮在汤上的冰渣都快化了,不禁催促着。顺着程盼儿的视线望 过去,斜对面是间卖刀剑的铺子。
程盼儿收回视线,低头抿了 一 口乌梅汤,在口中含得回温了些,才缓缓咽 下肚,咽下了酸甜,也咽下苦涩。
「邓伯……好疼啊……」
夜里,程盼儿蜷在床上哼哼哎哎。
邓伯拿了个汤婆婆过来,塞进她怀里,「拿去捂着胃。」
「呜呜呜,好热喔。」程盼儿抱着那个牛胃做的汤婆婆,眼角带泪地将它 捣在胃上。
呜呜呜,好疼啊,胃疼背也疼。
「姑娘,大夫说你胃弱,寒凉冰冷的东西都不能碰,你怎么就是不听话 呢?」邓伯边说边给程盼儿揉背。
程盼儿以前瘦归瘦,身子倒是极好,可惜自从几年前被大打数十板后就不 行了,身子极为虚乏,吃药养了几年都不见好。
那人在官场上的人缘肯定不错,程盼儿心想着,否则那些人怎么会一听见
她骂他,就刻意使上了劲儿打,手段真他娘的忒毒辣!
五十大板不算多,遇到个手黑的,照样能拍出人命,程盼儿一点也不怀疑 当年打她的人,是真的下狠手地往死里打,当年邓伯把她背出来时,她背上的 肉快能赶上肉糊了,不知情的人还当在拍肉燕皮。
「邓伯,你去睡吧,我好多了。」
「姑娘,你跟邓伯客气什么呢?」
「没客气,你先去睡吧。」程盼儿微眯起眼睛,声音比任何时候都还要来 得虚弱。
「好吧,老仆就睡外面,你有事就喊一声。」邓伯交代道。
程盼儿抱着汤婆婆,极轻极轻地嗯了一声。
不论如何,程盼儿毕竟是一介女子,家中只有一名老仆,照常理来说,是 不合规矩的,旁的不说,光是照料她的贴身事就不方便,更别说打理这座宅 子。
程盼儿也想过是不是留个小丫鬟来帮忙,可惜力不从心,当年治伤的钱还 欠着呢!
多年前,她苦等不到心上人的消息,苦苦哀求班主北上京城。环琅的人都 觉得洋哥变心了,却没有人开口劝她,硬是陪着她走了几百里的路过来。
她知道那些人宠着她不只是因为她是班子里的台柱,更是因为她是他们从 小看到大的娃,他们心疼她。
环琅的人以为洋哥就算不认她,好歹看在救命之恩上不会太为难她,没想 到洋哥居然二话不说,就让人把她拖进衙门。
所谓民不与官斗,当年她被拖走时,环琅的所有人都吓坏了,只有邓伯说 什么也要去救人!把人背出来时,她整个人一片血肉模糊,一看就知道是废 了。
小时候学戏,师父告诉她,好的角儿一定要有自己的私房,她一直记在心 上。自从可以拿分红后,她就全攒着一分一毫,不敢乱花,好不容易才有了几 件自己的行头,结果一场大病,就全没了。
今天下午喝乌梅汤的那家店对面有间兵器房,即使隔得有些远了,她也能 看出后面墙上挂着的,是她当年卖掉的剑。
那把剑是真家伙,虽然不是什么名剑,但造型好看。那是她第一个私房,剑穗都是自己配线扎上去的。
哎,不能想了,当真不能想了。
程盼儿知道,虽然她口口声声说那人已经不再是当年的洋哥,可就是会忍 不住在他身上寻找洋哥的影子,比方说,洋哥最讨厌吃苦瓜跟茄子,但又觉得 挑食太孩子气,每次都会假装不在意地一 口咬下,然后眉间就会不自觉地皱起 来……
以前她总觉得这样的洋哥倔强又别扭,特别的可爱。
哎,不能想了,真的不能想了,以后也不能再这样恶作剧了,那个人…… 已经不是洋哥了……
明明是夏季,程盼儿却觉得背上发寒,也不知是不是痛的?抱着温热的汤 婆婆捣胃,只觉得胃是烫的,眼也是烫的。
第二章2
勘查地形,重录口供,光是这些事,就让程盼儿弄了三、四天,距离破案 的期限只剩下半个月。
今日孙潜来得晚,一进门,程盼儿就发觉他的脸色阴得难看。
「孙大人,为何今日表情如此不快?」
「城东的廖家千金昨夜也……」孙潜的脸色极为沉重。
治安向来良好的京城百年内首次发生连续采花案,这已经是第六起,女皇 震怒非常!若不是京城乃国之首都,是政商汇集之地,她早就封城了。
「廖家千金的口供还没做吧?」程盼儿收拾桌面,站起身子。
「有劳程大人。」孙潜一拱手,领着程盼儿向外走去。
过往口供始终做得并不顺利,即使找来捕快家眷,也是效用有限,反倒是 程盼儿出马,总是能够让那些受害女子尽可能地提供线索。
两人上了马车后,孙潜让佣人往城郊静和庵驶去。
静和庵位在城东近郊,平日香火并不旺盛,颇为清净,廖家给了庵主十贯 钱,打算让女儿在此借住一段时日。
家中发生闺女被玷污的惨事,事主多半不愿邻里知道,刑部也能体谅,是 以调查此类案件的人员多是乔装打扮,低调行事。
事发之后,受害者家中多半会借故将受辱的闺女送走,或许借住庵堂,或许送回乡下,不一而足。
程盼儿与孙潜来到静和庵求见了廖家千金,廖家千金一听是官员要来问 话,又羞又惧,不肯配合,直到程盼儿跟她保证只有自己与她私谈,她才勉强 同意,待录写完口供回城时,已近黄昏。
「近日出入城都管制得极为严格,也锁定了几个疑犯,可惜经过调查,基 本上都已经排除涉案的可能。」让城管看过令牌,孙潜放下车帘坐回原位, 「现在唯一可以肯定的是那犯人应该还在城中。」
「孙大人,可以请教现在捕快捜捕的目标都是怎么样的人吗?」程盼儿指 尖轻轻挑起窗上竹帘一角,果然,街上年少女子少了大半,大户千金不说,小 家碧玉、年轻少妇都不见踪影。
「会行这等龌龊事的人必定畜牲不如、粗鄙不文、好色下流,更重要的必 定是武艺过人。」孙潜一脸「这还用说吗」的表情。
「所以目标是江湖人?」
「的确。」
「孙大人,难道你不觉得这个歹徒品味不俗吗?」程盼儿反问他。
「胡扯!」孙潜直觉一斥,这才想到自己口气过差,连忙赔不是,「不是 骂你,只是……」
程盼儿抬手示意他别急,缓缓说道:「盛辉皇朝的女权较前朝高,就是未 婚女子上街,也不是什么奇闻,只是大部分有些家底的人到底是不会让未婚的 闺女到处走动,如李家千金一般大门不出,二门不迈,自持身分的女子亦不少 见。」
「那又如何?」
「这些有身分的女子平日不轻易示人,婚嫁全靠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就 像待价而沽的货品,商人必定尽可能将价值提高,就算只有三分好,也得硬说 成七分,这些女子亦然。」
程盼儿浅浅一笑,续道:「京城中不少女子都有才名貌名,其中也有许多 名过于实,但你看目前受害的五位闺女、一位少妇,哪个不是身姿风流,名实 相符?」
「你的意思是……」孙潜一愣。
「一、犯人下手所挑的目标并非道听涂说,而是确实见过这些女子;二、犯人对城中的地形颇为熟悉,应该是长住城中的当地人;三、犯人并非白丁, 应该是受过良好教育之人。」程盼儿扳着手指一一罗列道。
「前面两项也就罢了,你为何说犯人是受过教育之人?」孙潜反问。
「因为稳婆验伤时,并未在受害者体内发现元精啊。」程盼儿理所当然地 道:「你看,这犯人每次犯案,都记得避孕,我很难相信他目不识丁,而且 他始终蒙脸又不脱衣服,让受害者连身体特征都没办法指认,足见心细…… 啊!」程盼儿弹了下手指,「四、这个人平日应该挺压抑的,最近天气这么热,他应该挺上火的吧。」
孙潜被她直白的用语吓得「你你你」个不停,偏偏一句话都说不出来,脸涨得通红。
这人……这人……羞是不羞!难道她就没有半点身为女子的自觉吗?
程盼儿不以为意地笑笑,「这些受害女子能够露脸的地方不多,孙兄可派 人到这些地方找找看有没有火气大的人,还有城中药铺也能差人去问问,哪户 人家退火药买得异常的多,也可是条线索。」
这案子查了几个月,他们尽朝外地人犯案下去追查,城中的秦楼楚馆、赌坊酒楼等龙蛇混杂的地方都探查过,着实没什么进展,如今不论有什么样的可 能都得去试试,况且程盼儿说的也并非空穴来风。
「知道了,还有什么交代的吗?」孙潜问。
程盼儿沉吟了一下,在孙潜左锁骨下方往心窝一划,「廖姑娘说,当时她 乘机在对方胸口上狠抓了 一把,夏衫单薄,我看她的指甲都抓翻了 一只,这伤 口估计七天之内不会消,你动作得快。」
这廖姑娘不愧有才女之名,别的受害者都吓得不敢看,更别提主动碰触犯 人,只有她想到在对方身上留下伤痕……当然,也不排除她只是气急了乱抓。
「这是很重要的线索。」孙潜点头。如有必要,他甚至不排除强制查验可疑之人的胸口。
「记住,此人应该是练过,但不必武艺高强,还有,赵姑娘的部分可以跳过。」程盼儿提醒。
「为何?」孙潜不懂。
程盼儿语出惊人地道:「因为赵姑娘不是受害人,她是自愿与对方发生关系的。」
「程大人何出此言?」孙潜错愕。
「赵姑娘说她是被人撝着嘴,硬拖进假山石洞,我去看过,那石洞入口并 不宽,且岩石锋利,歹徒若是要拉赵姑娘进去,勉强是办得到,但赵姑娘当 时若未昏迷,必定会有所挣扎,何以双手、衣物皆没有半点被石头划破的痕 迹?」
「所以说?」
「八成是月上柳梢头,人约黄昏后。」
「那赵姑娘为何要说她被歹徒凌辱了?」
要知道即便盛辉皇朝的女权高张,女子受辱也不是平凡事,虽不同于前朝女子一旦受辱,就只能自尽,却也难嫁良人,哪有女子会自坏清名?
「天晓得,为了保护情郎吧。」程盼儿双手一摊,「总而言之,你只要知道,这件事你知我知,切莫说与第三人知晓。」
「知道了,依你便是。」
程盼儿微微一笑,突地喉间一痛,她捂口轻咳两声,手掌摊开,一丝殷红在如生宣般雪白的掌心染开,醒目得刺眼。
「程大人何以呕血?」孙潜大吃一惊,正要叫仆人将马车驶去医馆时,却被程盼儿拦住。
「今日话多了,没事。」程盼儿摆摆手,要他别担心。
孙潜见她咳血后,声音又低哑了许多,不禁担心地问:「程大人,你喉上有疾吗?怎么不治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