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知道它不会答,男人一边问一边朝里走,仍旧在笑:“桌子上有枣花糕,你不喜欢就不要去动,她若是回来了,看到枣花糕兴许……”
兴许会愿意多留一会儿……为了一碟枣花糕,而不是为了他……
烛影摇曳,有风吹起朦胧的纱幔,像是调皮的恶作剧,男人掀起纱幔走进去……里面仍旧什么人都没有。
桌子上放着好几盘点心,还有一个晶莹剔透的七彩小灯,上面插着一束洁白的鸢尾花,七彩琉璃灯里面灌了水,光芒把白色的鸢尾都染成了彩色,十分好看。
这鸢尾花,开了快四年了,只要七彩琉璃灯一直在,它将永不枯萎,常年花开不败。
男人站在原地,望着床榻许久,床榻已经被收拾干净,再没有任何血迹留下,她的血衣被扔到了何处?她……
已经不在了……
“呜……”怀里的雪狐忽地跳下了地,急急地窜了开去,男人猛地惊醒,耳边擦过一丝风声,他迅即回身,反手攥住了来人的手腕,他刚刚出神得太厉害,居然连有人入了殿门都没有发现,此刻,见一把明晃晃的匕首闪着森冷的光正握在那人的手里,男人不由地冷笑出声:“就凭你也想刺杀本王?”
沅芷蹙眉,紧紧地盯着男人的脸,被他漆黑的凤目一瞧,居然有些怔住,右手抬起,还没有碰到男人的身子,却把桌子上的东西带到了地上,一声脆响,那个东西摔了个粉碎,周围五彩的光芒突然就敛去,殿内昏暗了下来,男人一把扼住她的咽喉,怒气翻滚上来:“大梁会盟九州已久,想要刺杀本王的人太多了,你是谁派来的?”
听他的语气,似乎是要把所有的人全部杀光,只杀她一人根本解不了恨意,她不过是打碎了一个花瓶罢了,花瓶内插着的白色鸢尾花瞬间枯萎……
沅芷喘不过气来,她想她真不是一个合格的杀手,这偏殿没有人看守,她成功接近了萧陌,却没想到自己根本不是他的对手,第一次行动就会让哥哥失望……可是,没有关系,哥哥他活不了太久,她就算死了也没关系,死并不是最坏的结果,最坏的结果是……哥哥不在了,她活着,却没有杀了萧陌!
“你不用知道我是谁,只要知道,我是来杀你的,今日不是你死,就是我死……”她恶狠狠地瞪着面前的男人,她脱掉了华服,蒙上了黑巾,再不是那个储秀宫中的一等秀女,她恨着萧陌,因为哥哥说如果萧陌不死,他可能会死不瞑目。
“如果想死,朕可以成全你!”男人这么警告她,对她狠狠出手,一掌将她的身子震飞,血腥味顿时漫上来,却不是哥哥将他的血喂给她喝,而是她自己的血,她是不是快死了……死在哥哥之前,那么,哥哥是不是就不用再替她担心了?不会再放心不下她?
她本已经失去了希望,可是万料不到男人最后居然会发愣,对她先是迟疑,后是关切,再是惶恐,这个男人浑身上下都是她摸不透的古怪,然而,她不想去了解那么多,在临死之前,她必须要杀了萧陌!哪怕同归于尽也好!她不能放弃任何一点杀了萧陌的可能!
也许真是天意,萧陌居然会那么专注地查看她的伤口,他掀开她的衣服,手指却颤抖得厉害,他漆黑的凤目里带着看不清的复杂痛楚仔细地凝视着她的伤,传说中的九州第一霸主就这么蹲在一个来刺杀他的杀手面前,这倒是沅芷始料未及的。
然而,无论怎样都好,趁人之危也没有关系,卑鄙小人也没有关系,只要能杀了萧陌!
这么一想,她握住匕首狠狠地朝男人扎了下去!
“嗯……”男人一声闷哼,他根本毫无防范……短短的匕首插入他的腰侧,几乎没顶,潺潺的鲜血不断地从他的伤口流出,把他的白袍染成了血红色。
不管他的眼神多么震惊多么痛楚,也与她无关,她不过是来杀这个人而已。
“真的只能死么?”他看着她笑问。
这,不该是对一个杀手说的话,他怎么还能笑得出来?
男人又问了太多没头没脑的问题,却没有动手杀她,也没有动手为自己止血,只是一只手按在腰侧的伤口上,任鲜血从他的指缝间源源不断地流出来。
“他是我爱的人,我想嫁给他。”她挣扎着爬起身,回答了男人最后一个问题,她从来不吝啬告诉任何人,她爱着修言,哪怕对方是一个毫不相干的人,她的爱如此坦荡,足以公告天下,只有这一件事不需要任何隐瞒。
男人却没有再对她笑,只是慢慢地直起身子,凤目微微一眯,深邃的黑色瞳眸里一片清明,他站在她面前,居高临下地俯视着她,腰侧的伤像是血色曼陀罗般妖艳。他高大的身子投下阴影,像是一张巨大的网,网住了她的所有……
“西陵桃夭,你走不了的。”他一字一句道。
此时,大队的脚步声匆匆赶来,一位黑甲将军上前来,惊愕地唤出声:“陛下,您受伤了!来人,拿下刺客!速传御医!”
立刻有人上前来捉拿她,沅芷靠在冰冷的墙壁上,抬手拭了拭唇边的鲜血,毫无畏惧,她在想,如果要死,是死在这些人的手里,还是自尽呢?她又该怎么让哥哥知道,她已经死了呢?
“不准碰她!”腰侧以下血淋淋的男人突然开口,“谁敢伤她一根头发,满门抄斩!”
黑甲军惊呆了,再不敢向前跨出一步。
男人紧紧地盯着墙角暗处的少女,漆黑的凤目一瞬不瞬,今天是他的生辰,上天送给他一份最大的礼物,哪怕这礼物是血淋淋的……
沅芷摸不着头脑,她已经重伤了他,为什么他居然下这样的命令?他在打什么主意?殿门前的黑甲将军看着她的眼神很复杂。
太医很快就来了,一身锦绣白袍的男人却看着刺客的方向下了旨意:“先去看看她的伤……”他刚刚居然对她下了这么重的手,如果再重了一点,她马上就会没命了……
紫宸殿的偏殿内,同样的位置,四年前那个小女孩硬生生吞下了致命的断肠草,再不肯给他一点机会,四年后,他再也不会犯同样的错误,再也不会……
“可是,陛下,您的伤比她严重……”太医候在男人身边,如今他已经是九五之尊,整个天下都是他的,还有什么比他的安危更重要?
“陛下!奴才罪该万死!本想献给陛下生辰之礼,却不想参选的秀女居然有意谋害陛下,奴才该死!”殿门外跪了一大片的太监宫女,个个都在瑟瑟发抖。
“秀女?”男人仍旧盯着少女所在的角落,腰侧的疼痛蔓延开,他说话都已经不稳:“那个会骑马射箭……御鹰的秀女?”
“正是!陛下,奴才不知她居然包藏祸心!奴才该死!”那掌事太监拼命地磕头认错,祈求男人能够留他一条性命。
“她叫什么名字?”男人淡淡地笑起来,漆黑的凤目只望着一个方向。
“沅……沅芷,她叫沅芷!”那掌势太监结结巴巴道。
男人的眼睛微微眯起来,他重复着念了一句:“沅……芷……”淡笑忽然化作狠戾,“来人,将储秀宫所有的秀女都给我逐出宫去,负责遴选的内侍监一干人等赐死!谁都不准把今天晚上的事情对外宣扬,若是走漏了一点风声,株连九族!”
一场选妃招来的灭顶祸事,很多无辜的人被拉下了水,可是那个企图刺杀云帝的秀女却被留在了紫宸殿。
沅芷,沅芷,好一个缘止……明明从她口中听说了,他却仍旧不信,还想要听听旁人告诉他,她果真是叫沅芷……
可是如果缘已经止了,她为什么还会出现?如果缘尚未结束,她为什么再也不记得他了?不,不仅不记得,她还要杀了他……曾经只会追在他身后的小女孩那么决然冷漠地把匕首冲他刺过来!他和她之间,从何时开始只能以血腥开始以血腥结束?
在紫宸殿内被囚禁了好几日,却有宫女太监时不时地进来给她送茶送水送饭送药,这哪里是一个刺客的待遇?沅芷急躁不安,她不能被继续囚禁在这里,她得去确认一下萧陌到底死了没有!她得快点回到哥哥身边去!
奇怪,起初几日看守森严,那些守卫见了她如同洪水猛兽十分防备,这几日那些宫人却对她十分尊敬,说话做事都小心翼翼的,就算她推开了殿门走出去,那门口的黑甲兵也不过是看了她一眼,并不加阻拦……
难道说,他们肯放她走了?她从未想过还能有活路,可是她也不会放弃生存的希望,她的命是哥哥的,只要有一线希望,她就要努力活着!
既然他们不阻拦她,那她就不客气了,推开门走了出去,身后有两个宫女远远地跟着,她也不加理会,循着路一直往前走,竭力想找到出宫的路,走出一些距离,空中突然传来一声鹰啸,接着一只猎鹰俯冲下来,慢慢落在了她的肩上。
“一枝花!”沅芷欣喜不已,她以为它也被那些人抓住了。
一枝花却并没有看着她,犀利的眼睛直直地盯着前方。
沅芷望过去,便看到了一身锦绣白袍的萧陌,他远远地站在前面,凤目看着她的方向。
他没有死!他受了那么重的伤,就算不死,怎么可能这么快就恢复了?他深邃的凤目在看着她,却又像是透过她看向了很远很远的地方,那个地方是她所不熟知的。
沅芷收回眼睛,侧头看着下面高高的一层一层台阶,身边的高大殿门上写着三个大字“宣政殿”……这里,似乎……在哪里见过……
正在发愣,萧陌已经走到她身边,声音低低的,像是怕出声太大吓着了她:“伤口还疼么?”
沅芷戒备地往后退了两步,她是刺客,他出手伤她也是自然,他却问她伤口还疼么?这真是个奇怪的人。
萧陌的漆黑眼眸一瞬不瞬地盯着她,唇边挂着淡淡的笑容,离得近,可以看到他的眉梢处藏着一颗小痣,整个人十分英俊好看,只是精神略显虚弱:“这里风大,还是回去休息吧。”
沅芷终于忍无可忍:“萧陌,我刺杀你失败那是我技不如人,你要杀便杀,假惺惺的做什么?”
萧陌脸色未变,只是凤目敛了下去,他仍旧在笑,那笑容却带着三分讨好三分小心:“只要你留下来,想要什么都可以……”
沅芷迷茫,却坚定道:“我只想离开,其余的什么都不想要!不,除了你的命!”
萧陌唇边的笑容又淡了几分,他没有再去看她,声音仍旧轻轻的:“既然想离开,为什么又回来招惹我?招惹完了,说走就走……”留他一人在原地念念不忘……
“嗯,萧陌,我是想过要走的。只是……我不放心你。”四年前小女孩多么乖巧,她红着脸说,“你受伤了,我不放心。”
现在,哪怕他死了,她也不会再心疼。
他已经是九州真正的霸主,不用再对任何人屈从,却不能对眼前这个少女说一句重话,哪怕他痛入骨髓也要对她笑:“我会娶你,会让整个天下都知道你将嫁给我。”
“我不想嫁给你!我只爱着修言!不管是生是死,我这辈子只会嫁给他一个人!”沅芷蹙眉,一口否决。
萧陌抬起头,对她温柔地笑笑,漆黑的凤目却一片黯淡:“桃子,你知道么?爱上你这样的小姑娘有时候真让人绝望……”
她的爱那么绝对,爱就是爱,不爱就是不爱,即使撞得头破血流她也不会回头,他太清楚她的固执了。得到了她的爱,便是世间最幸福的人,得不到,便只剩无穷无尽的绝望,永无翻身的余地。
沅芷不解他话中的意思,又听萧陌开口笑道:“你爱着谁无所谓,我会娶你。”
他那么轻飘飘的语气,出口却已决然。
怎么可能无所谓呢?
姚秦平帝廿一年五月初十,萧梁云帝大婚,传言帝后乃关外人士,懂御马、射箭、御鹰,云帝对其一见倾心,宠爱无边。
野史难免揣测帝王行径,有人说,这帝后与四年前西蜀国的长乐公主容貌相似,猜测云帝对长乐公主念念不忘,又有人质疑,云帝当年被迫与西蜀长乐公主立下婚约,对其并无半分好感,是以灭国屠城之时毫不心软,胜者为王,云帝终为九州第一霸主,功盖千秋,而长乐公主则成为愚蠢的象征,死后被弃乱葬岗,乃千秋第一笑柄,云帝不可能对其心怀念想。
云帝大婚,地点设在了都城大梁,萧梁太后虽然对沅芷的身份有所怀疑,却没有阻止此事。
大婚的前一夜,五月初九,下了一场大雨,萧陌入韶华殿,见少女坐在窗前发愣,走过去,停在她身边。
沅芷没有回头,只是道:“你不要做梦了,我是不可能嫁给你的,我的心里只有哥哥一个人,你把一枝花放了,要杀要剐都随便你!”她肯这么乖,只是因为哥哥的猎鹰在萧陌手里。
萧陌伸手拂去衣服上的雨水,他来看她,却突然下起了大雨,躲避不及,还是被雨淋湿了,听了她的话,他笑起来:“你就当我在做梦吧。”他如此轻飘飘地回答,势在必行。
沅芷怒极站起来,美丽的脸庞上没有一丝笑容:“你究竟要做什么?我要杀了你,你却要娶我?你是不是疯了?”
萧陌一丝都不恼,反而摊开手掌,掌心里躺着一支鸢尾珠钗:“桃子,这支钗送给你,戴上它肯定会很好看。”
如果是桃夭,她会欣喜会雀跃,可是,她是沅芷……
“拿走!我不要你的东西!”沅芷一把打开他的手,那支珠钗顿时落在地上,那朵精致的鸢尾花支离破碎,四散到各个角落里。
萧陌身子僵住,抬头望了她一眼,漆黑的凤目里是复杂难辨的神色,他还是没有恼,只是蹲下身子,把那些碎片一块一块捡了起来,轻轻地笑道:“修补过的钗果然很容易碎吧?难怪桃子不肯要……”
男人怅惘地自说自话,明知不会再有任何人心疼,只是曲下高贵的膝盖,执着地把碎片捧在手心里,却不小心从指缝里漏了细小的碎片,他重复着弯腰去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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