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的银屑,微微的折射着白光。我等了太久终于倦了,草草洗漱完毕准备上床歇息,商文柏还没有回来,我得好好照顾自己。
迷迷糊糊刚有些困意,忽然听到丫鬟叩门的声音,一叠的脆音,语调又急又快“司姑娘司姑娘,司大夫来了。”我猛的一激灵,直直从床上坐起,翻身下地,胡乱罩了件衫子,顾不上换鞋,趿拉着双木屐就啪啦啪啦地跑到堂屋去了。来人正在跟水夫人说话,颀长修立的白色身影微微向前倾着,仿佛在仔细聆听什么。
我顾不上礼节,匆匆向水夫人点头示意后就猛的冲到来人跟前,一张口就是毫无停顿的抱怨,又急又怒:“你上哪去了?一点音讯也没有,你想吓死我吗……”说到后来,语调也哽咽了,渐渐地泣不成声,眼泪就这么簌簌地往下落,仿佛泪腺已经失控了一般。
商文柏处境尴尬,劝也不是不劝也不是,一只手悬在半空中,讪讪地笑:“我妹妹打小就没离过我。让夫人见笑了——呃……嘉洛,不哭了,我没事的。”温润如玉的笑容一如既往。
我就这么愣愣地看着他,抽抽咽咽地止住了哭泣。
水夫人一声长叹:“可怜两个孩子,相依为命这般辛苦。”跳跃的烛光里,她的脸上全是悲悯的神色。
亲情戏码演过头了。
我讪笑着抹干眼泪,回屋收拾东西,他都已经回来了,我没道理再赖在人家的宅子里。
水柔清也被闹醒了,见我要走忙想拉住我,我谢谢她的好意还是下定决心回家,我得问清楚他究竟是怎么回事。
换好衣服鞋子,堂屋里却只剩下一个小丫头,见我打了喏,细声细气地禀告:“司姑娘,夫人正和司大夫在书房说话,让您先等等。”语毕给我倒了碗茶。我谢过她,就端坐在堂屋的下首等待。
屋子里点了上好的熏香,蚊虫绝迹,门是半合着的,穿堂风带着初夏夜晚的清爽,屋外有不知名的虫鸣和隐隐的蛙声,寂静而温馨。我的头一低一低,这些天绷紧的神经因为商文柏安然无恙的出现而松弛下来,弦一断,困倦袭来,我很快就进入了黑甜的梦乡,梦里依稀回到过往,在我年少不知事的时候,有阳光,有微笑……
脖子一歪,重重地磕到了红木椅背上,生生震醒了我,我迷茫地揉了揉撞痛的鬓角,半晌才反应过来我还在水家老宅的堂屋里。睡的时间有点长了,腿脚麻麻的不太想动,我索性依旧懒懒地偎在椅子上,等麻劲散开了再起身。
有说话的声音从后头的屋子传过来。
“你放心,嘉洛这孩子我第一眼见了就喜欢,清儿也跟她对脾胃,俩人比姐妹还亲。我索性受她作义女,也好有个照应……倒是你,苗疆蠹虫多,凡事要小心。……”
另一个声音低低地说了些什么,男声不及女声清亮,我没听清楚他说了什么。
而后话声愈发低不可闻,脚步声却渐渐清晰起来。
我连忙闭上眼睛假寐。
寂然的寂静,只有清风吹过槐树的声音。
仿佛耳边有低低的声音:“睡得可真香。”语调很温和,我没有睁开眼,脑海中却准确无误地形成了一张温柔的笑脸。
夏夜清凉正好眠,我一定是做梦了。
醒来的时候,我正躺在床上,一开始没有反应过来,以为自己昨晚回到了药庐。穿嫩黄色衫子的小丫头忽闪着一双美丽的大眼睛。
“司姑娘,你醒了。夫人吩咐了让您起床后就过去。”我这才注意到屋内的摆设不是我熟悉的旧书和养在床头的薄荷。
我笑道:“你不说,我也得过去好好谢谢夫人,这些天叨扰了,也多麻烦妹妹照应了。”
“谢夫人是应当,后半句可不敢当。这两件衣裳是夫人赏的,你换上吧。”
我连忙推辞,无功不受禄,白吃百住又岂能白拿,小丫头怎么也不允,硬是帮我换好了衣裳,而后拍着手道:“真好看!你的衣裳我没白弄脏。”我啼笑皆非,小精怪的女孩子,难怪这么用心地权我收下衣衫。她伺候我洗漱完毕又帮我理好头发,幸好只是简单的发髻,要是多了一通叮叮当当的饰物就叫人头痛了。
“替我多谢夫人了。”我叫住端着脸盆出去的黄衣丫鬟,她扭腰,抿嘴一笑,“你还是自己去谢夫人吧。”
我哑然失笑,确实是曲线救国了。
水夫人已经在堂屋上首端坐着等我了,一见我就频频颔首:“不错不错,这件天蓝的衫子果然衬你。”我没心思跟她寒暄,直接开门见山:“商文柏人呢?”出口方知不妥,只好胡乱混过去,“还是为人兄长呢,一句话不说就消失大半个月,存心给人找麻烦。”
“嘉洛。”水夫人好似丝毫没有注意到我言辞中的漏洞,“令兄留了封信给你,嘱托我务必看着你亲手拆阅。”
“他搞什么,有什么事不能当面说,非要这么神秘——该不是他做了什么对不起我的事难以启齿吧。”我满心疑窦,小心翼翼地拆开了封口,粘得挺实的,真怕手一滑就撕破了里面的信。
洁白的毛边纸,收墨极快,上面清秀而不失隽永的字迹正是我熟悉的笔法,只是字迹有点潦草,好象写信的人很匆忙。我静下心认真地阅读,我的手开始微微地颤抖,不自主地摇头:“没可能,他一定是在逗我,太恶劣了,害得我担惊受怕这么长时间居然还敢骗我!我决不轻饶他……”
“嘉洛,司大夫没有开玩笑,他确实连夜赶去苗疆了。”水夫人拉住转身欲冲出门的我,慈祥地凝视我,“放心,我答应令兄照料你直至他回来。”
“他怎么可以这样?!起码跟我商量一下,一声不吭又跑了。”
“救命如救火,哪容得下慢慢商量……嘉洛。”水夫人到底没拉住我,也许是觉得让我亲自去验证一下比较有说服力,她没有跟上来。
我一路狂奔,不管不顾所谓的斯文人的形象,我一定要当面问个明白,什么朋友有难受伤得去苗疆寻找特效药,什么时间紧迫不能话别,统统都是骗人的,论起撒谎,我比他有经验多了,这么拙劣的借口也想糊弄我,商文柏!你等着,有的叫你好受!
药庐阒静无影,空荡荡地显得我的脚步无比沉重,我颤抖地推开一扇扇门,幻想着他正端坐在某处,看见我,脸上所有的表情肌就凝成一朵温和的微笑。每一扇掩着的门都是一个小小的宛如肥皂泡般美好的希望,门开了,泡沫也就破灭了。
我背靠在他的房门上,无力地闭上眼又慢慢地睁开。真走了,走的干净利落潇潇洒洒。书桌上有一小叠码的整整齐齐的银票,一百两一张,很大的手笔;旁边还不忘附一张纸条:好好收在身上,哥哥启上。这个混蛋,玩什么兄妹情深的破戏码。眉毛纠结成一团再缓缓舒展开,我仔细将银票收好,没钱寸步难行,无论今后我想走哪条路,孔方兄都是友非敌。
“嘉洛,你还好吧。”清儿不知何时站到了门前。
“我没事。”迅速缔结好笑容,我微含歉意,“不好意思,以后要叨扰了。”
我在所有人或艳慕或嫉妒的眼神里成为了水夫人的义女,在所有人或真挚或虚伪的祝贺声里蹋上了水家返城的马车。水夫人允诺出资去外头聘一个新的先生,从学堂的孩子们身旁带走了他们的老师。我只是沉默,沉默地面对所有的际遇,人生如梦,我还没来得及与商文柏推心置腹就已经失去了这个在异时空的第一个朋友。
明月夜
不等我瞪她,门外先传来一声凉凉的清音:“不劳施主费心,水月庵有贫尼师徒二人足矣。”紫幔的帘子撩开了,露出一张面无表情的脸。水家的书房两进两出,里头有个小套间,中间用帘子格开,彼时我们正在小套间里腻歪。
来人青衣素帽,长衫瓢飘,倘若临风而立倒还真有几分仙风道骨的味道。可惜时令不对,烈日炎炎躲在屋内尚且是一脑门子的汗,何况是长途跋涉,身上还背着个包袱。静娴师太一张脸像是刚从水里捞出来的,衣衫不用拎已经快有水往下滴了。
“鼻子倒灵,昨晚上西域的葡萄酒才进的门,今儿你就嗅过来了。”水夫人毫不客气地揣测老友的来意,皱着眉头递给她一方帕子,“汗擦一擦,别污了这一屋子的书。”
“谁都似你似的,大夏天的都不出汗。”老尼姑慢条斯理地抹着汗,帕子很快湿透了,她撇嘴,“这帕子是不是太小了点。”
“是你脸太大了。”清儿自是不会放过这个反戈一击的良机。
“不用你恭维,贫尼知道自己面子极大。”
姜是老的辣,老尼姑不动声色已将清儿噎得跺脚,连连道:“你这人。”
水夫人故意脸一板:“清儿,不得对师太无礼。”转身斜睨静娴,“老尼姑你心不清净,居然跟小姑娘一般见识。”
厉害!各打五十大板。
我笑盈盈地负手站在一旁看戏,每次这个水夫人的手帕交一来,必定是一番热闹。
静娴师太,闺名陆雨竹,当年与还是华家大小姐的华栀子并称“中土双姝”,才色艺三绝,不知迷煞多少痴情男儿心,却选择在双十年华遁入空门,从此青灯长伴。最是人间留不住,红颜辞镜花辞树,时至今日,她一张团团的圆脸上可还曾有昔日的芳华绝代。
哑儿端着半铜盆的水立在门口,看见我,咿咿呀呀地示意我过去接水,我努嘴叫她自己进来,她低头看了看自己的鞋子,犹豫了一下,还是走了进来。哑儿天生失聪,也许就是因为这个缘故加上那年年成不好被家人遗弃在路边,刚巧被师太碰上。悲天悯人的师太叹了口气就把她抱回了水月庵,央求自己的师父收留,老老尼姑也是个良善心肠,又是一声长叹,庵里便多了一个小尼姑。
小尼姑天生知礼节,不似自己的尊师这般犯戒,进门先敲门,放下东西就垂手退到一旁,与她师父不同,安安静静地没有一点声响。
师太自己从丫鬟手里接过毛巾,仔仔细细洗了把脸,从我站的角度看,她一张圆滚滚的脸映在水面上煞是好玩。我突然想起苏小妹打趣佛印和尚的一句诗“水泡葫芦,和尚印脸盆”,不由扑哧笑出声来。清儿连忙问我笑什么,我凑到她耳边,低低地说将与她听,她也咯咯的笑成一团,可怜师太眉梢还沾着水珠,一脸的茫然,兀自抬头问:“你们笑什么?”眼睛一眨,眉梢上的水珠就是一颤,我们笑的更加起劲了。
是夜繁星满天,师太心广体胖受不得热,直嚷嚷着移架湖心的凉亭。水家的园子极大,内有茂林修竹,假山活水,各色美景不一而足。我疑心它就是现在已经被列为世界文化遗产的苏州园林中最负盛名的一处。
湖心凉亭名曰“鱼乐”,不知是不是像游鱼般自由快乐的意思。丫鬟仆妇送上葡萄美酒和瓜果蜜饯后便自行退下,无论如何我们也得在下人面前维持良好的形象。哑儿也早早回屋念经,在纸上写道说是给师父多念几遍大悲咒,好让佛主减轻某个人不守清规的罪过。
“某人不自制,害自己的徒弟受苦。”清儿旁敲侧击,企图激起某个醉生梦死忘乎所以的人身为“一代名尼”的自觉性。
“民生各有所乐兮。”老尼姑还没喝醉,见招拆招。
“清规戒律是写在墙上给香客看的吗?你应当以身作则,行正,不令则行,行不正,虽令不止。”
“不怕不怕,哑儿是个乖徒儿。”
“和该着你就吃死了哑儿听话,哼—你等着,逮着机会我一准策反她。哼—不守清规的尼姑”清儿气得粉脸生绯,恨恨地给自己倒上一杯酒。我说葡萄美酒夜光杯,水夫人竟真差人找来了四个一色的酒杯,水家的财力由此可见一斑。
师太不发一语,自顾自的喝酒。
“无妨无妨,酒肉穿肠过,佛主心中留。”我酒量不济,已有些微醺,眯着眼睛摇头晃脑。
师太不发一语,自顾自的喝酒。
我又说了几个冷笑话,平日里一定乐不可吱的师太依然寂然不语。亭中三人面面相觑,清儿小心翼翼地试探着开口:“老尼姑—呃—师太,你生气了,你—真生气呢?师太。”
师太干脆捧起酒坛,咕噜咕噜地往食道里灌。
“痛快!”酒坛重重地顿在石桌上,我疑心坛底已经裂开了。
“刚刚还以为你生清儿的气了。”水夫人微笑着戛了片橘子,这个时令橘子仍嫌酸涩,却是醒酒的良物。
师太正襟危坐,还装模作样地理了理衣衫,最后神色严肃地告诉我们,有搭理我们的工夫,一坛子好酒早就进肚了,语毕得意洋洋地往嘴里塞了粒花生米。
众人先是发怔,后来一听,都憋不住大笑起来。
“扑哧”水夫人嘴里嚼烂的橘子全喷到尼姑的袈裟上了,惹的她跳起来跺着脚骂。清儿一口酒呛进了喉咙里,拍着桌子,瓜果拂了一地,酒杯也合到了我身上,我笑的直喘不过气来,自己大力拍着胸口,半晌才绝腮帮子疼。被我们的响动惊到的丫鬟一看我们这副狼狈样,也笑作一团,直到师太大叫:“还不快拿衣裳给我们换。”才忍着笑上来替我们换上干净的衣服,又叫来几个人简单地拾掇好掉在地上的瓜果。
“瓜果别丢,洗洗还能吃。”师太被人按着头套衫子仍不忘挥手嘱咐勤俭节约。
月儿在林梢,淡淡的朦胧的清辉,好似朱自清先生笔下的荷塘月色,像远处飘渺的歌声。然而星子是灿烂的。
天上群星闪烁,有如无数情人的眼睛,是永远不会孤寂的,只是有些升起得早,有些升起得迟,有些会被云霾掩没,但终必还是会发射它应有的光芒,自远古直到现在,自现在直到永远……
这是古龙在他的小说里说过的一段话,他说过的话还有很多,比如常常微笑的人往往最寂寞,又比如星星出来了,月便不再寂寞,那么人呢?
那么人呢?
忽然在这样一个微醺的夜晚想到了商文柏,朝远处最亮的星星敬一杯酒,大哥,我祝你幸福。
亭子里一下子安静下来,各有各的心思;热闹是极易让人联想到孤寂的,就好象天空火树银花的烟火,绽放之后就是无边的黑暗;有人的地方就有烦恼,谁也不能远离尘嚣。
像是为了排遣摸名的惆怅,我击节而歌:“明月几时有,把酒问苍天。”五音不全自是无法比拟王菲,好在她们没听过原唱,缺少对照,因而也听的津津有味,师太还跟在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