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么艰难,艰难到我想逃开。
政治斗争是我不熟悉的领域,在他最艰难的时刻,我唯一能够做的就是陪伴在他身边。我并不是很清楚他对我的感情究竟是怎么回事,其实和我号称心理学权威的母亲一样,我对于身边人的心态也着实糊涂的紧,尤其是涉及到感情方面。不想不想,现在变幻的主流是风云而不是风月,儿女情长本来就不是我和他生活的主线。我陪伴在他身边,是我的良心道义要求我这么做,如果他现在四海升平,风光满面,我倒也不介意一走了之。
说起来,良心这两个字真的不值钱,可它就好象人身上的阑尾,起不了什么作用,发起炎症来还疼的死去活来,但也没见什么人因此平白无故的要上医院去割了它。既然老天爷在我们出生时就把它塞进了我们的骨髓里,那么做不到相濡以沫也不要同方枘圆凿般水火不容。
我想我孤独无依的时候也希望身边有个人可以依偎着取暖吧,即使他不能帮我做些什么。
这些天楚天裔算是彻底地以书房为家了,除了早朝外,几乎连房门都不出。王平送绿衣的灵柩回乡尚未赶回,没有他坐镇,我实在是害怕的慌。太皇太后默许我此刻的“专宠”怕也是有人狗急跳墙拿皇帝身边的人下手,比起她娘家的人,我这个干孙女可真是不打紧的很,用来当人体盾牌最合适不过。她老人家虽然高深,可这点浅显的道理我还是能看出来的。我当然怕死,可我不能躲而且也不想躲。战场上面,敌人最大的目标就是将军,可自古以来是战死的将军多还是当炮灰的士兵多?所以目前看来,最安全的地方反而是皇帝身边。如此亦步亦趋地跟着他不仅性命无虞,还可以让他心理上得到满足,为我们今后的进一步合作打下良好的感情基础,这样一箭双雕的事情我为什么不做呢?我找不到理由,所以我也坐镇御书房。众矢之的又不是没当过,不过现在没人愿意跟我抢皇帝身边的位子,趋吉避凶是人类的本能。
我看着他疲惫而沧桑的睡容,他是太累了,身心交瘁,连睡觉时眉头都微微蹙着,胡子拉茬,下巴上那暗青的一圈触着已经扎人。我小心翼翼地把批阅好的宗卷和未批阅的宗卷分开,努力不惊动酣眠的某人。想不到他的戒心是如此的高,我只不过不小心把毛笔从砚台上弄了下来,他便已经警觉地睁开了眼睛,同时发问:“谁?”倒把我吓的心惊胆战,差点一失手把磨好的朱砂全打翻了。
“我。”我没好气地白了他一眼,帮他把滑落到腿上的衣服重新披上,看他如释重负,陡然又疲倦下去的脸,声音也情不自禁地放柔和了,“你要不要去床上躺一会儿,老这么累下去可不成。”“你是在心疼我吗?”他突然孩子气地捉住我的手,笑的得意洋洋,带着一点狡黠和一点期待。
我笑着看他,摇摇头,不拿正眼瞧他。
他不依不饶,硬是把我的脸扳向他,口里催促着:“说啊,说是。”
我咬住下唇,忽而笑了,故意拉长声音:“是——你看看你,说起来还有千万的子民呢,这当口除了我还有谁乐意见你啊。”
他身体朝后面的椅背上靠去,那上面是蒙着厚厚的垫子的,一点也不磕人,双手覆上眼睛,他的声音里也透着一股疲惫:“寡人寡人,果然是孤家寡人。以前朕后宫的那些女人们恨不得生出三头六臂来让朕多看一眼,现在怕是要躲着我走了。”
我笑着走到椅子后面帮他按摩太阳穴。将心比心,更取所需,我若无所求,现在恐怕也不会这么贤良淑德地呆在你身边。
“没这么不被人待见过吧。”我口里调笑,“叫你也常常被冷落的滋味。想想人家也不容易啊,夜夜思君不见君,孤衾冷枕到天明。”这两举算诗吗?不错嘛,都能出口成章了。我沾沾自喜,沉浸在自己的小小得意中,没注意到他突然变坏的笑脸。
“爱妃是在指责朕冷落了你吗?”
我差点没被自己的口水呛死,瞠目结舌,这又是哪一出。回过神来,我正襟危坐,严肃道:“皇上,你还有很多奏章没有批阅。”
“哦,清儿,你能不能不要这么煞风景。朕这个皇帝当的也太凄惨了一点了吧。”他对着奏章唉声叹气,一如我当年面对接踵而至永远也不可能写完的试卷练习册般无可奈何。可是我的炼狱生涯随着高考的结束已一并事过境迁,他的穷经皓首却遥遥无尽期。
“不要这样想。我记得曾经有一个皇帝说,皇帝这个位子也是一项职务,在其位,谋其政。”我看他意兴阑珊的样子,不由得出口安慰。
“皇帝这个位子也是一项职务,哪个皇帝,是《左传》里记载的,还是《尚书》里说的。”他拿起一本奏章,边翻阅边好奇地问。
尚书左传,拜托,这两本书流传于世N年以后,路易皇帝还尚在襁褓中呢。
“不就是皇上您吗?”我“扑哧”一声笑了出来。
“好啊,你又戏弄朕,欺君之罪,你说该怎么惩罚?”他索性放下了朱笔,伸手把我拉近怀里。
“罚我给皇上磨墨吧。”我笑着回头看他,正色道:“对不起,我会做的只有这些。”运筹帷幄纵横捭阖实在不是我的强项。
“这些已经很好了。”他的目光柔和的仿佛带着湿漉漉的水汽,静静地看着我,半晌又突然把头埋进我的颈脖中,闷闷道:“对不起,是我连累你了。怪我太自私,什么时候都不愿意你不在我身边。”
“没关系,这是我心甘情愿的。”我微笑,如果你知道我心里打的是别的主意还会这么感动吗?就算会感动也要大打折扣吧,谎言真是个好东西,能够让我们在欺骗中寻求一种飘渺的安慰。
“很快就会好起来的。”他忽然冒出这么一句,仿佛是在为自己鼓劲又仿佛是在对我承诺。我几乎哑然失笑,好?什么叫好,他说的“好”跟我所理解的“好”是不是同一个概念呢?基本上是不可能的。于是我对他点点头,表示我听见了,他微微一笑,握了握我的手,开始继续工作。
太子党的清除工作持续了差不多有一个多月,秉着杀鸡儆猴,杀重臣立威的目的,这一番折腾的可真够厉害,简直赶上了咱们社会主义中国的“严打”期间,可判坐监的改成了流放,可以流放的勾了生死簿。我庆幸水家早在太子没有登基的时候就已经败落,否则以水太傅太子授业恩师的身份,怕也是落得个株连九族的下场。我很怀疑当初老皇帝那么做其实是在保全水家一脉,不然他不动手,他的儿子们迟早是要拿水家开刀的。虽说了败了落了,乌衣巷口夕阳斜,但千金散去还复来,有条命在就有希望。联系着我对水家的那份感情的人都已经不在了,我对这个破落的望族的感情只剩下感慨。
楚天裔对水家还是心有戚戚焉的,否则不会在我面前对水家忌讳莫深。富可敌国的人只要存在一天,为人君者就寝食难安,这就是权力对人性的最大腐蚀。
当初的商家也是这样。
我终于看到了完整的宗卷,记载着这一门血案的详细经过。真惨啊,连尚在襁褓的婴儿也没有放过。商成膝下一儿一女也一并问斩。我掐指算了算年龄,商文柏大概就是那个独子了,当初不知他是怎么逃出来的。说来也巧,商成的独生女儿就叫商嘉,跟我的名字倒有一处相同,看来我这个哥哥认得也不是完全不靠谱。哥哥,哥哥,好暧昧的一个词,就好象橘黄色的灯光,柔柔的,叫人心里不由得一软,然后就有一处突然间空空落落起来,再也填补不满。
我抱着宗卷黯然神伤,如果不是当初横遭惨变,他也不必小小年纪就颠沛流离,吃尽了没有亲人的苦楚。本当锦衣玉食奴仆三千的司空公子陡然沦落,这样的巨大落差可是他这样含着金汤匙出生的贵公子能够承受的。究竟吃过多少苦遭过多少罪,他才养成那副宠辱不惊的淡定。是不是认定了繁华易逝人生如梦才开始对一切都风清云淡。
始终微笑的人往往最孤单。原来我当初对他的论断并没有错。
商文柏,商文柏,我在心里默念着这个名字,苦笑不由自主地溢上唇角。我亲爱的哥哥,你说我究竟该怎么办。
外面传来脚步声和人说话的声音。我连忙把宗卷放回原来的位置,随手从书堆里翻出一本诗词胡乱看着。
“这件事绝对不允许有任何差池。”楚天裔的声音在门外响起,脚步声停顿了,他好象正在吩咐手下做什么事。
什么事?无外乎刀光剑影血雨腥风。一将功成万骨枯;万人之上,确切点讲是千万具尸体之上吧。人和人是不是注定了要相互倾轧?物竞天择,适者生存。不够强悍就没有资格在这个尔虞我诈人心难测的世界上生存下去。原来我们活着不过是为了我们能够更好地活下去。
“很累吗?”我从手上捧着的书里抬起头来,对着满脸倦容的楚天裔微笑,他刚下早朝。他点点头,神色漠然地越过我,径自走向堆满奏章和报表的案几。
“是不是有什么事发生了?”我隐隐有些不安,如此冷淡的楚天裔是我不熟悉的,无论旁人怎么评价他,在我面前,他大多数时候都是温和的。我放下书,走过去,从背后揽上他的脖子,轻轻地问:“究竟发生什么事了。”他没有任何反应,眼睛继续盯着报表,可我知道他并没有看进去,因为他视线的焦点一直停留在相同的位置。我不急,我有耐心等他告诉我答案,如果他真的不想说的话,那么我就是死缠烂打也没机会从他口里套出半个字。
“唉——”他突然叹气,伸手把我拉进怀里,手指缠绕着我的头发,眉头紧蹙着,仿佛在思考什么问题。半晌,他忽然微笑了,在我脸上啄了一口,目光直直的纠缠着我的视线,轻声说:“本来有些问题不知道如何是好,现在想清楚了。谢谢你,清儿,我就知道老天爷把你安排到我身边是在补偿我。清儿,你真是我的福星。”
我听的莫名其妙,这样子没头没脑的话从何说起。
“你在说什么?”我老实承认自己反应迟钝,跟不上他老人家的思维频率,摇头道:“我一个字也听不懂。”
“你还有听不懂的时候?”他好笑地睥睨我,换上了一副调侃的语调。在我怒目相向的时候,忽然抱着我喃喃道:“没关系,以后你就会知道了。不知道也没关系,感觉到了也行。”
晕!解释了等于没解释,我绕的更头大了。我疑惑地看着他唇角那抹若有若无的笑意,在夏天的阳光下明亮的几乎让我看不清。
“楚天裔。”我迟疑地开口,咽了咽唾液,道:“是不是一切都已经结束了。”
“不,是一切要开始了。”
故人
送子观音庙。
我盯着匾额上那金光闪闪的大字,不由得瞳孔收缩了一下才敢继续看下去;这艳阳高照的六月天里,这块招牌可真是耀眼的很。我瞄了瞄来来往往的香客,进去的一脸憧憬,出来的欢天喜地;不由得摸了摸鼻子,心中苦笑,我出现在这里实在是有点不伦不类。
来送子观音庙烧香拜佛的都是我这样无所出或是没生儿子的少妇(呜呜——哀悼一下,我已经从未婚少女沦落为已婚妇女),我当然对它是不感冒的。第一,对于上天让我的身体停滞下来以至于我没有怀孕的危险这件事几乎已经只差用感恩涕零来形容我的激动心情了。怀孕多惨啊,莫名其妙多了个娃喊俺娘,我还怎么穿越回家。就算穿越回去了,我养活自己都勉为其难,何况还多一张嘴嗷嗷待哺,现在养个小孩有多艰难啊!第二,就算我想生,也不至于来求一尊泥制的偶像吧(虽然它身上是镀了金的),它倘若真的这么神奇,我治疗不孕不育的同行们岂不是要喝西北风去?你看过哪个专家饿死街头的。第三,也是最重要的一点,如果我怀了孩子,那么我就不可能了无牵挂。我不希望童年时的阴霾也笼罩在我孩子的头上。
这些道理是不足为外人所言的。韶华宫上上下下有那么多双眼睛殷切地期待着呢。虽说皇帝不急急死太监是老话,可身为他们的主子的我好歹也要有点表示,证明我的态度是端正的,心情同样很焦急。太子的余党已经清理的差不多了,现在皇宫生活的主旋律又重新转化为各位娘娘的肚子。在轰轰烈烈的“大生产”热潮中,我作为后宫的代表人物怎么可以以敷衍塞责的态度对待传宗接代这项神圣的历史使命?
鸳鸯在我耳边碎碎念了N天之后,我终于承受不了她狂轰乱炸式的洗脑,同意去庙里烧香。以前怎么没发现这姑娘还有这么一手绝活,留在我身边端茶递水实在是过于大材小用,把她丢战场上开展策反工作绝对一个顶俩。
毕竟西湖六月中,风光不与四时同。接天莲叶无穷碧,映日荷花别样红。
听说送子观音庙后面的藕塘还是不错的。左右宫中生活无聊,局势也没有先前那么紧张,我出来看看风景也不错。换上便装拿上腰牌,二十个大内侍卫混迹于人群中保护,我努力做到低调出皇宫。守门的侍卫最近怕是看多了我这样求子心切的皇妃,收了酒钱,大手一挥便放通行。哟,不错,我倘若是溜了,皇宫这道门槛倒并不难过。
“娘娘你不知道,最近几个月庙里来了个据说会开天眼的神尼,她解的的签神的不得了,十卦十准。每天只肯解几个时辰的签,大家都要早点去排队的。”
“你去替我排不得了。”我忍不住又打了个呵欠,春眠夏困,生生搅人清梦最不厚道。
“这怎么可以。一定要亲力亲为,观音大士才能感受到你的虔诚。——说到这里,奴婢怎么觉得娘娘似乎并不把这件事放在心上。”
我见鸳鸯又要有苦口婆心的趋势,连忙矢口否认:“怎么会,谁说我不急,我比谁都急。”
天下间的庙宇都大同小异,只不过大多数三宝殿供奉的都是如来佛主,这家拜的却是送子观音。我看着满脸慈祥温柔的观音娘娘,不由自主地想到了明代才子仇英在观音像上提的一首打油诗:一个好奶奶,把酒与我吃,前面一只鸡。他把观音比作“好奶奶”,因为她带来了瓶酒(净瓶圣水),还准备了一只鸡(仙鹤)。我“扑哧”一声笑了出来,旁边满脸端庄严肃的香客怪异地看了我一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