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把刀的现出,提醒了我这是什麽所在,上方的视野被他举高的手腕掩盖,血像雨一滴滴垂直落下来,我震惊的说不出话,而他,竟然在笑。
吴邪!我尝试更大声的喊,他笑的声音,却也相对的越提越高;吴邪!!我又一次叫他,尽管我不愿意,这样温和的发音在咆哮中变得扭曲,但我没有办法,他的笑就和下坠的血滴一样停不下来──
吴邪!!!最後一个拖长的尾音,和他接近失控的笑声,同时拔到最高点,充斥在整座林间,然後骤地中止。
周遭突然安静了下来,所有的干扰皆不存在。包括雨声,包括咆哮,包括笑声;
我的呼喊在此时得到回应,我终於见到了吴邪;正确一点的说,是我剥离了他的身前,而他从原地坐起来,和我面对面。
他眯著眼,用一种见了鬼似的神情看向我…他没想错。我们就这样无语对望了好一会儿,坐落的地面渐渐从泥泞变得空无;
他的脸好白,或该说我和他的身边净是一片空白,像围起没有尽头的长幕,披在他脸前的头发全打结在一块儿,他好瘦。
你看起来有点狼狈啊。他没开口,眼神却这麽说。你的头发也很乱,我伸出手去拨他的浏海,意外的发现,我可以碰得到他。
所以我用手不停梳他的浏海,像著了魔一样,虽然我这麽作,还是让我觉得我看他看不清楚,散在他身体边缘的光晕,好像随时会蒸发一样──直到他一把抓住我的手,在我没梳下他的头皮之前。
“你…一直都没来找过我,一次也没有,” 他扣著我的手腕说,而他自己的手还在淌血,”所以我只好自己来了。”
这段话不是控诉,只是在陈述一件切确存在的事实;让我无从想像的是,这话是从吴邪口中说出来的,他不愠不火,彷佛只是从自家门前走过一条巷子,来和我碰面,我情愿当这一切只是场梦,然而抓在腕间的力道,是如此真实。
“听著,” 我试图把他的手挣开,不去正视他看我的样子,”你必须找东西止血,然後离开这里,吴邪,你不能留在这里,你听懂了吗?”
我拔掉他的手之後站起来,也拉他起来,可是他沉在原地的重量,竟出我意料的坚实,我扯了他好几下他都不为所动,像座伫在极地的冰那样难以搬移,蓦地我能够了解,以往他面对我时,是怎样的无可奈何。
我只好屈下膝,再回到他面前,他垂著头和肩膀,一语不发,虽然我不习惯他那麽安静──他带给我的错扼也不少这一项,但那副无助的模样,还是多少减缓了我一点沮丧;
我索性抱过他,让他靠在我肩膀上,他也就定定靠著我,没有放任的依赖,也没有离开的打算,这样的贴近却感染不了我一丝欣喜,他的身体甚至比我还要冰。唯一渗进胸前的温度,我不想假装不知道那是他在哭,我也不想假装,我和他都不放手,这场拥抱就能永不结束。
他只消在我怀里再多停留几分钟,我们将会在另个截然不同的空间相见,真正的相见。他看似跟随、事实上是完全重叠我的脚步,但到头来他追赶上我的,只有比我还低的体温;
我把他紧紧抱住,雨水无声的打在背部…事实上是渗进背部;我想到我不再能替他挡雨,我想到那把刀,它还能被我挥动的时候,是将所有逼近他的危机腰斩,如今,却被他用来划断自己的动脉;
这一场失败透顶的保护,其实根本是剥夺,剥夺掉他的脆弱,这脆弱还回流到我身上,让我害怕他变得这麽坚强,坚强到毫不迟疑的走向死亡,而我不再有阻止他的力量。
起来。吴邪,起来。我唯一能作的只有这样,不放弃拉起他,就算这语调,连我自己都催眠不了──
站起来,回杭州去,去看宋城的天灯。听见这话时,他肩膀缩了下,抬头看我,红肿的眼里多了刚才没有的迷惑。
其实我只是碰巧想到,甚至该感谢白石桥一行游魂,它们飘扬的形象,提醒我从未看过每年十月宋城上空施放的祈福灯,所以你替我去看吧,我对吴邪说;
别忘了要拍照。我补上一句,接著又补上更多在我记忆中曾经晃现,却不曾认真参与过的风景:比方说庐山落泉,还有长白山上的雪…当时他也在,只是我不懂珍惜;我边回想他走过的路,边比对两方景致,打从心底冀望唤醒他一些动力,这世上总还有些什麽,是能够牵引住他的事情。
不知是不是慑於我反常的多言,吴邪一直静静听著我说,直到听见一句娶妻生子,他笑了下,一脸的不可置信;
他先用大拇指,戳了戳自己的胸口,”这个,” 再伸出食指,指向我胸前,”在你那里,我还怎麽给别人?”
下意识我捂住他手指的地方,不可置信的表情,很快转移到我脸上。
…他说的对,这不比外科手术,办不到剖了一个再替上一个,我按住那块应该是空荡的部位,感觉有什麽在里头翻滚发烫。
“那,我就留著它了,” 就这麽不经意的脱口而出,”这样下次你见到我时,就不怕不认得。”
我将手从胸前移开,把这股热量抓在他手腕上,感觉血液开始在指节凝固,不再流出。
原本悬在我对面,那个很不像吴邪的笑容,这会儿直接消失了,他看懂了也听懂了我在作什麽,也明白我不会让他跟来,我和他之间,终究存在时序性的落差,以往如此,现在也是如此;
所以我们需要停下脚步,然後,换个位置。
“你又要赶我走了吗?” 他说。
我摇摇头,手却没放。
尽管雨水已经穿过我和他的腕骨,直接落到地面,这场温存很快就会被稀释在林间,还原最初的画面,只是,这回我迟了些放手的时间。
时间在四周打下桩柱,围起围栏,我在里头不停打转,把一个名叫吴邪的人,一遍又一遍,从打滑的河床里拉起来,我一次次伸手,他一次次接过,直到他再也不需要我的扶持,也能挺直站立在湍急的水面,看著我;
我知道,他已经很坚强,不会再这样倒下,不会学我一样傻,不喝孟婆汤。
渐次消退的意识里,我庆幸我已经把他的头发拨开,让我能看清楚他的眼睛。
我好像忘了说,他该去把浏海剪短;
我好像忘了说,他笑的样子比哭好看。
我好像还有很多话,就连说了还是没说,都记不太清晰,我真痛恨自己的忘性,尽管我愿意说服自己相信,这些话,他该是听见了…
就算在这场迎头浇下的大雨里。
※※※
张起灵再醒过来时正躺在忘川河边,他一睁眼,一张眼熟的女子脸孔映入视线,他猛坐起身,正想开口说话,却随即咳了好几下,咳出好几口河水。
女子伸手替他拍了拍胸,不等他气息平稳下来,便回答他还没出口的问句:他撑过去了。你不用担心,他撑过去了。
她边说,边把一个冒著热气的杯子,端到他眼前:来杯热茶?
就和他们初次见面一样。
张起灵没接过茶,虽然在他心中,这女子已不像第一次对话时,那样令人讨厌,他仰头重重倒回原地,闭上眼睛。
吴邪坐在一节驶往杭州的车厢内。
他习惯性的挂上耳机,手腕困了一圈白纱带,上头还有微微的殷红渗出来;他正凝神贯注的看向窗外,透著玻璃洒进来的阳光,把他的侧脸漆成鹅黄色,尽管掠过的风景消逝得很快,他仍专心记著,因为他知道,有双眼正住在他的脑海里。
看著看著他还是睡著了,因为他实在太疲倦;没有关系,这会儿不需要助眠药,他会睡得很好。一边的机子脱落了掉在他肩膀上,却还是有个声音,持续在耳里回盪著;
那声音说:你睡吧。
那声音说:这些风景,下回我陪你一起看。
那声音说:我现在开始想我们的未来…还来得及吧?
那声音还说了很多话,让他即使在睡梦中,也勾起一个好看的笑容。
※※※
《後话》
先来说说里含隐喻性的几个人物:
(1)小男孩 (2)中年男子 (3)阿姜、阿庸 (4)傲慢的女人 (5)落魄的老者
男孩和中年人是张起灵在黄泉末尾碰上的两个人;他们一个代表纯真,一个代表熟成,而两者的共通点都是对死亡的毫不介怀──当然了,男孩的坦率来自於他连死亡是怎麽回事都搞不清楚,中年人则相反,是因为了无遗憾。
男孩隐没在桥的另一端象徵纯真的消逝,吴邪尽管有孩童般的天真,但他不无知,没办法把他对张起灵的情感一笑置之;而张起灵也作不到中年男子的释然,因为他和吴邪之间的故事,还没说完。
阿姜和阿庸,无庸置疑的,是奈何桥的把守者,是冷眼的旁观角色;至於那位一出场就不可一世的女人──张起灵甚至用雌雄莫辩来形容她,文里没有细说,不过撇开一切的可能性,她自然就是孟婆庄的主子了,也就是孟婆;
关於孟婆的平生大致是这麽说的:她简出於世,终生奉道,不问过往,也不想未来,於是身後得以被授予醧忘台的掌管大权,也就是所谓的幽冥之神。
我在搜集与孟婆相关的考证同时,就不禁萌生一种感想:她和某位姓闷名油瓶的家伙好像啊,都是那麽的择善固执,却不知是否曾坦然面对真心所想;有时执著是一种信念,孟婆献身於求道,张起灵只想寻回过往,然而拘泥在这个点的同时,它其实已无形连结著过往,牵动著未来,无法如他们所想的置身事外;
所以孟婆和她两位门徒(据说是),即使死後也得循生前的道,立身於时流之外,看尽世间冷暖,带著嘲讽和那麽一丝的怜惜;因为这些固守执念的人好像在重蹈她们的覆辙,但没有了这群人,她们又有什麽存在的意义呢?於是反覆如此的回圈相应而生,一如张起灵和吴邪之间的追逐。
那个站在竹篱前悼念的老者,是为了世事不能如他预想中的进行,所以摧毁掉一身傲骨;尽管遭遇相迥,但心境相似;
张起灵为了拾起记忆,一昩向前,其实他往前和倒退的脚步是相互矛盾的,只是他自己没发觉;这份矛盾原本也不关别人的事,直到吴邪的介入,他追著他跑,而他自以为死亡可以像把剪刀,把两人决绝断开,其实早在心念动转的那刹那,直线就已变成了回圈。
即便吴邪真踏上桥头,也不喝孟婆汤,他和张起灵之间终究有著阳间三年,冥界三日的落差,待时届一满,张起灵必得抱著有吴邪在的记忆,投入尚没有吴邪的世界里,而吴邪尾随至後,同样的轮转再度运行,中间却亘著抹不掉的断层;
所以张起灵才要阻止吴邪,阻止这场死循环,叫他只管往前走,别再为缚念滞留,吴邪可能会在一路径直的旅途中,忘了他,直到他再跟上他的脚步──只不过这回,吴邪不用再辛苦追赶,当他再回头,换张起灵站在他的身後。
那个把心脏换给女友的男子,不用多说,自然是一份剖白的醒悟了;他提醒张起灵一件事,欠考虑也好,自私也好,为了救自己在乎的人,他们舍不得的,从来不会是自己的性命,他们舍不得的,只有她或他而已;
一颗互换位置的心,住在对方的身体里,是一种印记,不怕相认时不被忆起。
所谓的未来,和现在其实没有多大的区别;区别只在你看见一抹美景时,他在或不在,区别只在他有没有一双确切的手脚,可以拥你入怀;
他只是暂时离开。
他只是暂时离开而已。
End
【毒.特典番外】解药
毒番外之三:解药,吴邪视角
※※※
一个重量没来由蹦跳到我身上,四处磨蹭了好几下,直到我睁开睡眼惺忪。
「娃儿下来,别吵你邪叔打盹了!」一双大手伸来,空了我膝前的负担,我手撑了下扶椅坐正身体,看著被迫从我身上移走的小娃儿双脚落地,一张小嘴不甘愿的噘著。
我招一招手又让他过来,并从衣服口袋掏出两包山渣片,晃了晃,一双小眼像鹰见了兔那样整个发亮,簌一声又冲回我面前。
「您就是这样,小伶儿他们都爱黏您,一个个都被宠坏了。」那双管束的大手现正插著腰,手的主人不住摇头,脸上却挂著苦笑,他是王盟的儿子,王业,也就是出生那一刻便认了当我乾爹那位。
而绕著我椅边不停打转,彷佛还在搜寻食物气味的,是王业的大儿子王伶,还有个女儿叫王俐,跟著母亲回娘家蹭饭去了,我问王业怎麽不带上儿子一起去,他摊摊手说那种虚应礼数的场合会把他逼疯,还是往我这里来自在,这习性和他儿子倒是一个模样。
王业人如其名,对操弄生意精明的紧,想来是承继老子的期望--虽说他老子也闯出了一片自己的地方,在离西冷印社不远处拥有一间自己的古董店,和小薇朝出夕返忙活得很,像是後天的努力生成,也是机遇,总之,属於古物的香气牵系著一家子人的基因。
午後的阳光从屋檐斜射进来,把地面也漆成近古的铜色,我这间近郊区的屋内没太多家具摆设,所以光线能不受阻隔,平均洒落在每一处角落,王业面向窗外,身体也溶成古铜的一部份,我知道他喜欢这样站著晒太阳,所以他来的时候我总不关窗。
他转回头看看窝在我脚边喝凉饮的小伶儿,再看看我,「您怎麽看上去都不会老。」
这句话不知是问句、还是感叹,我看见几根银丝在王业的发间里泛白,大致明白他的话语,这也是为什麽他老让娃儿们叫唤我『邪叔』,他说了,一个和自己父亲并肩站在一块儿,看上去像是兄弟的人,硬是让自己的孩子冲他叫『爷爷』,那感觉好像把自己都催老了。
每当他这麽说时,我只能笑而不语,关於外表看上去的表象就真的只是表象,若要进一步探讨到内里层面,我相信我是不能给他任何有帮助的建言的;王业是生意人,脑中无时不充斥的运筹帷幄是他的天份,加上有老婆孩子,生命的齿轮一如商场的环节,互相咬合著转动,一刻不消停。
运转不止的零件一定会日益磨损,背负岁月的伤痕直到功能停歇,拉出细纹的笑颜、变白的发丝、偶尔疲软的心志,都是维系生存的不变定律,所以,我无法教导
小提示:按 回车 [Enter] 键 返回书目,按 ← 键 返回上一页, 按 → 键 进入下一页。
赞一下
添加书签加入书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