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恨这场车祸,它一下子改变了许多人、许多家庭的命运。
我按照杜革的指示轻推开了一扇病房门,初秋的阳光洒进病房使我看不太清里面的情景,只是隐约觉得有一个护士站在病床前面,正在轻声的说着什么,她的声音很好听,软软的;她挡住了严默,我只能在床上看到严默长长的右腿伸在那里,熟悉无比,我有些恍神。
“阳阳?”突然一个女人的声音打破了宁静。
我的眼睛已经适应了房间里的光线,看到了坐在角落里的严默他妈,雍容华贵、置身世外;我看到了转过脸的小护士,清纯可人;我看到了被小护士让出来的严默,他的眼中闪过了一丝光彩,只一瞬间就马上黯淡下去了。他一把拽过被单盖住了他的左腿,然后冷冷的跟小护士说,“出去吧。”
小护士看了看我,转过头对轻轻的严默说,“那您先休息一下,有问题叫我。”说完便从我身边走过。
严默床头放着一副拐杖,这个画面显得很荒谬,也很残忍。
我的眼睛完全被严默被单下的突起吸引了,一刻也离不开。
房间里又沉默了下来。
“阳阳,你可来了!”还是严默他妈打破了沉静,冲我走来。
“阿姨。”我低低的叫了一声,继续盯着严默。
“走!”严默他妈还没走到我身边就被严默的一声低吼吓得不敢动了。
我不说话,我说不出话。
“我不用你可怜我,你走!”严默咆哮了起来,很显然他是在对我说话,而不是对他妈说。
我拉着行李的手不住在抖,脚却钉在了地上,一步也走不了。
“听见没有?我叫你走啊!”严默抓起床头的一卷止血带冲我扔了过来。
“阳阳刚来,小默,你干什么啊?”严默他妈大声冲严默喊了起来。
严默却充耳不闻,还在冲我叫嚷,“好啊,没看够啊是不是?我让你看个够!”说着他“哗”的一声挑起了身上的被单,他那包裹着纱布的左腿……残肢便暴露在了我的面前,这时我才发现他的左手手腕和右边额头上也都贴着纱布。
严默的左腿看起来很不真实,他本该和右腿一样长,可现在在左腿一半的长度就消失了,前面裹着厚厚的纱布,从我这个角度看起来就像是个圆球,就像是火柴顶着火柴头,而这根白色的“火柴头”还在微微的颤抖,我弄不清楚它是因为激动还是因为疼。
严默看我还是呆呆的站在门口彻底崩溃了,用他修长的手横扫了床头柜上的一切,然后把一个玻璃杯子冲我使劲的扔了过来,他扔得很准,杯子直接击冲了我的额头,连着我的血一起跌落到地上,摔成了碎片。
我的心同时也碎了,转过头捂住嘴冲出了病房,我感觉不到头疼,只是心疼的厉害。
“阳阳,阳阳!”
我听到了背后的叫声以及急匆匆的脚步声,我知道,严默他妈追了出来。
“阳阳!”严默他妈搂住我的肩膀,这是她从来不曾对我有过的亲密举动,“你别生小默的气,小默出了这么大的事,心情不好你要理解他。”
我说不出话,只是哭。
“阳阳,阿姨求你了,你别嫌弃小默!”他妈也哭了起来,“你跟小默十几年感情了,不会因为这件事离开他的,对不对?告诉阿姨对不对?”
显然,他妈并不知道我们六年前就分手了。没什么稀奇,严默和他妈一年也见不到一面,我相信他肯定不会主动打电话给他妈。所以我相信,如果他妈没想过问他我的事,他也一定不会跟他妈说的。
他妈肯定不会问我的事,他妈并不喜欢我,她把曾经在严家受过的气照单全都撒到我身上了。
第一次见他妈的时候我还不到20岁,那次是严默他姥姥过生日。严默带着我去他舅舅家,他看见他妈也不叫,而是直接去看他姥姥姥爷去了。他妈便笑嘻嘻的拦住我,左问右问,把我家里的情况摸了个底儿掉。
后来我才知道,他妈盘查我是为了怜悯我、是为了显摆她的美国身份。可是当她问了一通发现我家条件并不差的时候便不再摆着笑脸了;而当她知道我还有辆小车的时候脸色简直难看了起来,大声的叫严默过来,当着我的面说道:“小默啊,吃不穷,穿不穷,算计不到要受穷。你看你找的女朋友,你姥姥过生日她买的这是什么?这钱全花在包装上了,一点儿都不实际,一看就是娇小姐,以后怎么居家过日子?你辛苦挣点儿钱还不都得让她糟践了?不是妈说你,找女朋友不能光看长相,这女人一漂亮就败家。还是找个踏踏实实、门当户对人家的姑娘好。”
我已经吓得快要哭出来了。我从几天前知道严默他妈要回来就开始紧张,天天都在想买什么见面礼、穿什么衣服、怎么说话……我希望他妈妈能喜欢我,我希望她能赞同我和严默在一起,因为我们家已经反对我们在一起了,如果连他家都反对,我不知道我会不会就这样失去严默。可是很显然,她是反对我们在一起的。
“走,”严默搂着我的肩膀,冲他姥姥姥爷喊,“过些日子再来看你们!”
“阿姨再见,姥姥姥爷再见。”我挣不脱严默的怀抱,只好大声的和他们说再见,可是我真的要哭出来了。
“你理她干嘛?!”严默的声音更大,在说给他妈听。
严默说完便搂着我走了,可一出门口我就蹲在地上哭了起来,我害怕,但更委屈。
自此以后,严默他妈看我就更不顺眼了,不是挑剔我个子太矮,就是说我太娇气,要不然就说我眼里没活儿……总之,她明明白白的表现出了不喜欢我。
可是今天,她却搂着我哭。
“阳阳,阿姨早就把你当成自己媳妇了,”她妈还在哭,“阿姨真的喜欢你,从看见你第一面的时候就喜欢上你了,我一直说小默能找到你是他好福气。听阿姨说,小默从小身体就好,他现在虽然受伤了,但以后不会影响你们的生活质量。”
我和严默在一起的时候生活根本没有任何质量可言。
他妈还在继续搂着我说:“真的,阳阳,别嫌弃小默。阿姨明天就要回去了,我女儿刚生完孩子需要人照顾,请你理解阿姨,等你到阿姨这岁数,经历过一些事情你就会懂了;阿姨把小默交给你阿姨才能放心,阳阳,答应阿姨照顾小默,别嫌弃他……”
“咚!”突然病房里传来了沉闷的一声响,我立刻挣开了严默他妈的怀抱,扔掉了手中的行李,冲进了病房,只见严默趴在地上,拐杖倒在一旁,而他的脸已经狰狞了,却还在冲他妈在喊,“你放阳阳走,别……你别难为……阳阳!”
我看到了地上的血,我听见我尖利的声音划破了寂静,喊出了本以为这辈子自己都不会说出的话:“医生,救命啊医生!”
我恨他妈,她为什么不看住自己的儿子?!她为什么要这么自私的对自己的儿子?!
我不明白,我发誓我永远都不会理解她!
作者有话要说:
☆、第 10 章
没想到一觉醒来竟然已经天亮,因为在椅子上坐了一夜,浑身有些发麻,我正要起身活动活动身体,却看到了严默直直盯着我,原来他也醒了。
可是因为昨天那一跤,他左腿残肢固定上了夹板,那短短的一截裹着纱布的腿直直的刺进了我的眼睛,我还是无法正视,于是别过了眼睛。
“阳。”严默声音嘶哑的叫了一声。
“要喝水吗?”我冷冷的问了一句。
“不用……谢谢。”他好像很费力才能说出话来。
一阵沉默。
我用余光看到他抬起了胳膊,好像要摸我额头的纱布,于是身子往后躲了躲,他的胳膊便颓然的垂了下去,我听见他低低的一声叹息。
“阳,对不起。”
“你又不是第一次对不起我,无所谓多一次少一次了。”我知道他的“对不起”指的是我额头的伤。
“是啊,”严默露出了苦笑,重复着我的话,“不是第一次对不起你了,无所谓多一次少一次了。阳,我欠你的这辈子还不了你了,等下辈子做牛做马我一定还给你。”
“我不相信有下辈子。”我说得很决绝,然后使劲的盯着他的眼睛。
他的眼睛退缩了,又是一阵沉默。
“阳,你也看到了,”严默像是鼓足了勇气,对我说道,“我现在就是这么个德性了,我很感谢你不计前嫌能来看我,我听杜革说了我出事的第一天你就赶来了,谢谢你,真的谢谢你!不过,就这样吧,你以后不用再来了,我欠你的恐怕就算有下辈子我也还不完了。”
“我已经答应你妈要照顾你了,而且收了你妈一个手镯,你不用觉得欠我什么。”我的声音依然冰冷。
昨天晚上严默他妈非塞给我一个手镯,也不知是不是这样做就能让她觉得心安理得一些。我推脱不过便收了,想着等严默好些了找个机会还给他。我没拿过他们家什么,也不缺这么一个手镯,虽然看起来它价值不菲。
“你不用在意她。”严默的声音越来越低沉。
“可是我已经答应了。”
“等她一会儿来我会和她说清楚的,对不起,因为我的自私所以才一直没有和她咱们已经……分手的事。”
我低头看了看手表,“你妈现在应该已经飞走了。”
我看到严默嘴角抽动了几下,轻轻的应了一声“哦”。
我想任谁也没办法在这种情况下承受被母亲抛弃的结局吧?他妈就这么轻轻松松走了,就这么去照顾他那个已经生过好几次孩子的妹妹了!我不明白同样是自己的骨肉,为什么要厚此薄彼到这种程度呢?
“我会给她打电话说明白的,你先……走……吧!”严默的最后几个字几乎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然后我就看到他使劲的抬起上身,冲他的残肢上狠狠的按了下去。
“你干什么!”我冲了过去拦住他,回身使劲的按着铃,搂着他,我感觉到他身体的颤抖以及急促的心跳,它们撞击着我的身体。
不一会儿两三个穿着白大褂的人跑了进来,礼貌的冲我说,“不好意思,请您回避一下。”
我就像热锅上的蚂蚁,在走廊中一刻不停的转着,我听不到病房里的声音,可我的心还在病房中,忘记了出来。
“阳阳,你在干什么?”杜革拦住了失魂落魄的我。
“我……严默……”我语无伦次,“他很疼,他很疼!”
杜革把我搂到了怀中,轻轻的抚着我的背,“医生说那是幻肢痛,很疼,但是没有什么有效的疗法,只能靠他自己了。”
我挣脱开杜革的怀抱,虽然那个怀抱让我暂时觉得安全,但那个怀抱并不属于我,再也不会有一个怀抱是属于我的了。
白大褂终于从病房中走了出来。
“怎么样了医生?”我冲了上去。
“严先生的情绪一直不太稳定,希望家属能和他多沟通,他现在这样什么都不说迟早会憋出病来的,最好能让他发泄出来,比如哭出来、骂出来,什么都好,他的幻肢痛也多半是由心理引起来的,如果他的心理问题解决不了,以后会很麻烦的。”
“好的,好的,多谢您。”我泪流满面的点着头。
病房里很静,静得我都不敢移动脚步,可我终究还是要面对他,我想是因为我已经答应他妈要照顾他才会留下来,否则我一定不会来看他,因为我恨他!
“阳?你没走?”听见脚步声严默微微的睁开了眼睛,细细的盯着我看。
“过一会儿就走。”我低低的说,是的,过一会儿我就要回办公室,我几乎一个星期都在外边,肯定已经堆了一大堆的事情等着我去处理。
“哦。”严默闭起了眼睛,咬了咬牙,终于说道,“走了就别再回来了,我不值得你流泪。”
他看到了我脸上的泪痕,刚才我应该把脸擦一下再回来就好了。
“是啊,我发过誓再也不会为你流泪了,哈哈哈!”我冷笑了起来,发过的誓有什么用呢?最后不还是会作废?……啊,对了,严默对我从来没有过什么海誓山盟,是我自己傻,以为他会爱我,我太高估自己了。
严默吃惊的看着我的冷笑,想必我的笑声很刺耳,可我才不管,我就是要让他知道我有多恨他!
等我笑够了,严默终于开口,“阳,别折磨自己了。我一直都不配你爱,从前不配,现在更不配了,你没必要把精力浪费在我这个废物身上。对不起,前几年一直在骚扰你,我只是想跟你道个歉,没有别的意思,你别误会,我以后再也不会打扰你了。阳,你放心,我知道我自己的分量,我现在不过是个臭瘸子,是个残废,是个没用的人,我懂的。”
“你懂个屁!”我急了,“你是不是被撞脑残了?不过就是丢了条小腿你至于吗你?你是足球运动员还是舞蹈演员?你不过是个弹琴唱歌的,你用不着那条腿!你的手又没残,你还可以弹琴;你的脑子要是没残还可以写歌,有什么大不了的?只要安上假……”
我楞住了,那个词如鲠在喉,可是无论如何这是他要面对的生活,于是我听见自己的声音继续在说:“只要安上假肢根本看不出来,你还是能跑能跳,甚至可以开车!严默,你知道这么多年来我最受不了你的是什么吗?就是逃避!你逃避一切!你在北京混不下去了你就跑到云南去;你怕承担责任就逃避做丈夫、做父亲;你怕大众不买账,你就逃避说你是不向流行音乐低头、你有傲骨。你以为你躲在你那个虚幻的乌托邦世界里你就安全了?你就是个懦夫!你是缩头乌龟、孬种!你根本就不是男人!”
我口不择言的骂着,便看到严默的眼角流出了泪水。好!他哭出来了!
“你还哭!”我继续叫嚷着,“丢了条腿你就了不起了?人家把命都丢了!还有杜革,天天忙进忙出的你视而不见,你还冲他发脾气,他欠你的吗?!”
“阳!”严默终于哭出了声音,“我只是不想失去你!哪怕你不理我,我还可以有资格远远的看看你、给你发发短信也好啊!可是现在我彻底没资格了,再也没资格了!”
“杜革!”我冲门外大声喊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