便再没有抬头。
楚朝文提着桌上的一壶滚茶便往杯中添,她顿时被烫得龇牙咧嘴,差点儿就把茶泼他身上。
“可别撒了,若你现在把这杯茶饮下,或是端着它直到茶凉再饮下,我便帮你。”
要她立马把茶喝了那还不得烫的一辈子说不出话来?!
莫忧终于忍不住还是狠狠瞪了他一眼。但转念想起门外的女童,想起在到楚家前路上遇到的恶狗。烨城的狗极其凶恶,要想跟它们抢食可得费好多功夫,伤好多脑筋,看女童弱不禁风的样儿,莫忧笃信,她定会被饿死!
莫忧捧着茶杯被烫得几乎跳脚,却又生怕把茶给撒了,还不断猛吹茶水冒出的热气。楚钰伶掩嘴笑起来,她是楚家小姐,却常被莫忧这个陪读丫头捉弄,自然高兴得很。
转而似又觉得不妥,楚钰伶轻拽着楚朝文的袖子:“哥哥,你就帮她吧。”
楚朝文不理,依旧得意地盯着莫忧被烫得通红的小手,好似等着她把茶撒了,他便又不用去找他娘,又报了上个月莫忧泼他一身凉水的仇。
拿书少年放下书,像是看好戏似的看着莫忧,似笑非笑。而那紫衣少年早已憋红了脸,紧抿着唇,极力忍着不笑出来。莫忧眼带祈求地看着他,心中默默叨念。
你别笑啊,你可千万别笑啊,你若笑了,我忍不住把茶破你脸上,楚朝文就得逞了!
后来,那少年忍住了笑,所以莫忧也忍住了。
再后来,莫忧如愿,门外昏厥的女童被安置在了楚府中。
老爷回来没多久,紫衣少年便要离去:“既然楚将军府上还有家事,那三郎就先告辞了。”说罢,看了看莫忧,终是没忍住地嗤笑出声,同蓝衣少年一道离去。
蓝衣一少年从莫忧见到的第一刻起就没说过一句话,可临走时特地回头看了莫忧一眼,也是冲她笑,笑容却让人不易让人察觉,不明意味。
莫忧心下一惊,好不容易憋出来的眼泪断了源头,只好埋下头,做出抽抽嗒嗒的模样。她很聪明,总能在最合适的时候让自己哭出来,不管暗地里是拧胳膊还是掐大腿。
客人一走,老爷怒得猛一拍桌子,那惨兮兮的木头发出一声巨响。
终于,楚钰伶也哭了,带着头上浅粉色的珠英一颤一颤。
莫忧看着那惹人疼惜的模样却直想笑。
不行,我得哭!
她握紧拳头,被烫伤的手心疼得她哇哇大叫。
老爷看看把楚钰伶护在身后,一人做事一人当的楚朝文,再看看孤零零站在一旁,哭得梨花带雨的莫忧,忽地脾气软了下来。
“罢了,你想有个伴,就把那女娃儿留下吧。”难得轻柔的语气。
莫忧记得刚到楚家不久时,老爷这般歉疚的神情也常在她身上停留。他曾轻抚着她细软柔滑的乌发,从怀中取出一把精巧的玉梳给她梳头,又将梳子送给她。他说,这是她娘的东西。
之后,便是夫人默许楚朝文兄妹俩对付她时变着花样的“顽劣”。再后来,老爷便对她不再过问,夫人对她也渐渐的不再上心。
所以,老爷突然就决定把女童留下,让莫忧又惊又喜。由是,她终于有个伴了。后来她一想,原来,伴读丫环也可以有伴读的。
那晚,两个稚嫩的小女孩蜷在小床上,一个少言少语,不问便不答,而另一个似有说不完的话。女童没有名字,莫忧想了想道:“我在南门的杏树前见着你,那你就叫南杏,可好?”
她神情淡漠,在听到莫忧给她取的名字时抬眼怔怔地看了莫忧许久,却还是不语。莫忧还以为她不喜欢这个名字,结果她忽地又低下头继续刚才的动作,摆弄身上的新衣边角,随意嗯了一声。语气不是见着生人的羞怯,而是慎重中带着一丝不耐烦。
南杏的名字,由此而来。
南杏到楚家的第二晚,莫忧一边帮她在她身上的伤口上换药,一边笑得地动山摇。南杏不悦地夺过她手中的药,开始自己给自己上药。
莫忧索性笑瘫在床上,捂着肚子对她哈哈笑道:“你不知道,今天,楚朝文被一团黑布给偷袭了,待他拨开布,里面竟是径口有烙饼宽的蜂巢!哎哟,笑死我了……你是没看见他满头包的样子!哈哈哈哈……”
南杏也笑了,然后拉过她的手掌,拿起一旁的膏药轻轻给她上药。莫忧还是止不住地大笑,再低头看看掌心,爬树偷蜂巢时擦破了本就被烫伤的手心,伤势似比昨天更重了,她却觉得没有昨天疼了。
莫忧和南杏在楚家一起待了四年,虽然开始的时候,那俩兄妹总是想着法儿的不让她们好过。但日子久了,他们好似也觉得没了乐趣,只剩楚钰伶时不时的还是会向夫人告状。
渐渐相处下来,莫忧发现南杏性子比她还怪,时不时会给她脸色看,但莫忧同她却极玩得来,南杏在楚家也只同莫忧说话最多。
入夏的午后,天气略微燥热。莫忧拉着南杏本想绕道而行,却被楚朝文在廊桥上拦住去路,南杏微微弯着身子向他行礼,而莫忧就只好瞪着他。
他似有些慌张,一把往莫忧怀里塞了一只竹鸢:“钰伶说喜欢,我便从城西带了些,结果买多了。”
莫忧睁大了眼,被他吓得睁大了眼。楚朝文顿了顿,又道:“刚好多了两只。”然后又塞了只竹鸢在南杏怀里。
莫忧拿着竹鸢上下左右瞧了瞧,细滑竹条编的鸢身,脑袋两侧粘了两粒红豆作眼睛,翅膀上还各绑着一条红红的绸带,如果不是楚朝文给的,那真是好看极了。
莫忧一时之间正愁不知道该说些什么,然后就听见南杏道:“我不要。”说完,把竹鸢递回到楚朝文手上行了个礼。如她以往所做的那样,屈膝,颔首,谦卑,无可挑剔。
楚朝文像是憋什么似地憋红了脸,就像烧着红油的锅底,一沾水就不可收拾。莫忧绷着全身,就怕他的少爷脾气又要发作和她们过不去。可是结果他却一句话没说,只是哼了一声,可就这一声哼,也惊得莫忧浑身一抖。
楚朝文一把夺过莫忧手上的竹鸢,转身大步离去。
南杏淡漠地看看莫忧,再看看楚朝文的背影,有些莫名其妙问她:“你又做了什么?”
莫忧看着空着的两手,耸耸肩:“哪有?!谁知道他范什么病!上回我们给夫人喂鱼的南枣糕也是他送的,谁敢吃啊。看来以后见着他,我们还得再绕远些。”
南杏将视线又放回她身上,点点头,对此话极为赞同。
谁知自那以后,楚朝文越发的不再找她们麻烦,远远的见着了竟绕得比她们还远。南杏倒是过得舒坦,可她整整用了几个月才习惯过来。
就连夫子讲学时,他亦不再常来带楚钰伶偷闲。
夫子很喜欢楚钰伶,也夸南杏,对莫忧却极厌烦。莫忧也不喜欢他,他不但面皮绷的紧,说起话来一板一眼,更甚的是还逼着她抄东写西。他曾让她、南杏、楚钰伶三人以“花”为题作诗,琢磨了一下看看莫忧道:“你就算了罢,随便背一首,只要是诗都成。”
楚钰伶作了什么诗莫忧忘了,她只记得那日南杏死死握着紫毫,似要捏碎笔杆子。她也气不过夫子这样瞧不起她,心中思索好久才道:
关关雎鸠进房来,在河之洲两帐开。
窈窕淑女床上坐,君子好逑撒起来。
其实那时她识的字都远不及南杏和楚钰伶多,这诗亦不过大抵知道说的是什么,听船舫里的人唱过,想来应能气气这个老匹夫。他讲学时从来都一本正经,最瞧不起那些情啊爱的,莫忧暗地里一直觉得其实他根本就不屑给三个丫头讲学。
果不其然,夫子气极了。
“小小年纪竟……”他将戒鞭敲在案上啪啪作响,“淫词艳调!淫词艳调!”
见他气得脸都绿了,唇边两撇胡子颤颤巍巍,南杏被逗得终于略见喜色,莫忧亦咯咯笑起来。
不过,夫子气过了,便又要莫忧抄抄写写。虽说后来有大半都是南杏代写的。
莫忧发呆地看着铜镜中的自己,正回想着过去在楚家的逍遥日子,却听到木门发出一声尖长刺耳的吱呀声。她不由得秀眉轻蹙,看见铜镜里南杏把门轻轻掩上,木门关上时又是一阵让她浑身起鸡皮疙瘩的刺耳之声。
作者有话要说:
☆、3·恍忆往昔 顾盼今朝(下)
莫忧慢慢地转身瞅着南杏,她身上的粗布袄裙下摆被挂破,脸色泛红,像是跑了远路,仔细看,额角还有一层细汗。莫忧更气了,出去玩儿了一天不说,还把衣服弄破,那可是她好不容易等着人家晒衣服时悄悄偷来的!还险些被追来的一个胖婶子用洗衣棍扔中!
莫忧生气了,所以她不想和南杏说话。谁知她不说话,南杏也不说话,只拿着一袋东西向她掷来,她险些被砸中,但好歹还是接住了。
包袱沉甸甸的,莫忧乐呵呵地把包放在桌上打开。果然,包里有好多吃的,玉蓉糕,百花果子,糖渍雪条,好多好多,还有一壶清酒。
幸好没被酒壶砸中!
莫忧喜笑颜开,再看向南杏时,她已经在身旁坐下,拂去额头的汗,乌黑的眸子发亮的看着莫忧,语气柔缓平静:“这里做不了面,只能将就着了,不知寿星佬满意可否?”
莫忧不好意思地嘿嘿干笑了几声:“满意,满意!”随即抓着一块糕点开始吃起来,今天可真是快饿死她了!
南杏也拿着一块南枣糕悠悠地吃起来,边吃边打开壶盖,把清酒递给她。她接过酒壶便仰头一饮,结果被呛得连连咳嗽,眼珠子都快咳出来了。
南杏见了眉都没皱一下,拿过她手中的酒,小饮了一口。待莫忧咳嗽停下来,才又递了糖渍雪条给她。
最后,南杏以吃多了要隔食为由,抢了她的最后一块南枣糕,喝了她的最后一口寿酒,气得莫忧牙痒痒。
吃饱喝足后,就该酣睡了。
席地垫了一张破旧的草席,起边的草席扎得莫忧全身酥酥痒痒,大抵喝得太多,莫忧感到头有点晕乎乎的。南杏躺在她身旁,一瞬不瞬地看着她,她亦眯着眼盯了南杏许久。后来实在是忍不住了,她一拍南杏的脑门咋忽地喊:“别再晃了!”
南杏不耐地推开她的手,从“床”上坐起来,锁起眉头瞪她。还好她只是喝得有点多,还没有喝醉,见到南杏那一脸想拽着她头发把她提起来的神情,她就知道,南杏有话要说。
她猜,或许是很重要的事,或许不是好事。
果然,南杏把她提了起来,不对,是扶了起来。
“今天,我开罪了一个人。”
莫忧还是提不起精神,她和南杏这几年一直以行窃为生,近来因为她的脚受伤,所以南杏才单独出门。偷东西嘛,谁被偷谁倒霉,哪里谈得上得罪。想了想,莫忧头一栽,又砸在了草席上。她轻揉被磕痛的头,暗叹:唉,要是有个纤绒枕头该多好啊。
南杏不再管她,好似知道她听了接下来的话后定会酒醒:“本来银子我已经到手了,结果被抓个现行,那人对我还动手动脚。没办法,我想我还得赶去御迎楼买吃的,就胡乱地用街边的东西把那人砸了个落花流水。谁知不巧,顺手砸了块磨刀石。明天,知州府上怕是就会全城拿人了吧。”
刚闭上的眼猛地挣开,莫忧听到这话后,噌的便坐了起来,怒视着她吼道:“明天?!你就不能等我脚好了再找他算账吗?起码我还跑得动啊!”
那一晚,莫忧真是气得再没和南杏说一句话,倒头便睡。南杏就一人在一旁说不停。
她说,看来逸州是不能再待了。她说,她手头的银子已经够雇一顶软轿将你抬出逸州。她说,知州大人此次好似真的决意要抓到重伤他宝贝儿子的人,所以只有皇威及涉的地方方能安身。
最后,她深深凝视着莫忧平静的睡颜说,莫忧,我们明天就去烨城吧。
兴许是莫忧微微颤动的睫毛漏了心事,南杏躺下,侧过身子和她面对面。莫忧甚至能感觉到南杏的手指擦着自己的面颊滑过,缓缓替她拨开搭在额前的一缕头发。
南杏替她掖了掖背角,柔声道:“睡吧。”
那一晚,南杏也这样安慰过她。
“睡吧。”南杏说着,在就地铺的杂草上向莫忧身边靠,拉着她的手紧了紧,想要为她驱散恐惧,止住她的战栗。
她们躲在破庙里,莫忧依旧浑身发抖,呐呐的睁着眼,怎么也闭不上。
太可怕了,太可怕了!
她们疯了般跑了一宿,当她躺在这座荒野孤庙中时,脑子里还是一片混乱。
孤庙外,天际已泛晨光。
入夜不久,莫忧便在房内听到楚府上上下下人声一片嘈杂,窗外火光通亮。她不禁疑惑,难道是南杏又偷偷溜去书房翻阅典籍被发现了?活该,夫子都那么喜欢她了,她还不如多陪自己出去玩呢。
转念一想又觉得不对劲,好像动静也太大了吧,难不成是老爷回来了?对了,定是楚朝文缠着老爷要回来的,楚朝文就是娇气,她还和南杏打赌他能熬到什么时候回来,结果赌约没成,因为她们都赌不出这个月月底,他便会哭着回来。
莫忧一个人想得正高兴,房门猛的被人推开。夫人的发髻略显松散,神色甚是慌张,她自踏进楚家大门起,就从没见过夫人这便般狼狈过,刚欲说话,夫人已来到她跟前,一把拉着她便往屋外走。
莫忧这才看到屋外早已一片狼藉,杂乱不堪,她住的屋子在楚家较为偏僻的一角,路上满是散落的物什,下人们四散奔逃。偏院尚且如此,莫忧想象不到主屋那边又是怎样一番光景。
一路上,夫人一句话不说,只拉着她奔于弯折的回廊。十四岁的她身量不算高,吃力地跟着夫人的脚步,不愿有丝毫懈怠。夫人的手心汗湿,握着她的手,就像怕她会不见似的。她心头一暖,也紧紧地回握着那片温软,咬牙奋力跟着她的脚步。
那是第一次,夫人握她的手,比起平日里拉楚钰伶时更紧,更用力。
一排排漆红柱如疾风般从两边掠过,她们的脚步她在青岩地砖上哒哒作响。没有一刻喘息的奔跑中,莫忧觉得心似乎都要跳出胸膛。
突然,长廊远远的尽头处,一队满副戎装的队伍向着这边寻来。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