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着三人位置的变化,莫忧在左,殷爵修在右,殷爵炎御马在中间,完全隔除了路上任何吵嘴的可能。
可莫忧想错了,殷爵炎自甘堕落和他们走一块来不是因为想杜绝吵嘴的杂音,而是有事要说。
他侧头仔细地看了看莫忧,莫忧当然专心地看着前路,没发现他眼中的小心翼翼。
“今早收到的消息,宇文谨欣死了。”他说。
“真的?”殷爵修忽然来了精神,两眼放光:“他终于死了,这下芸姜没了储君,宇文琨又染疾,我们可以专心对付那个宇文谨冉了。”
莫忧依然看着前路,目不斜视:“他是怎么死的。”
殷爵炎眼中闪过心疼之意。才得知莫忧在芸姜的遭遇时,他冲动得甚至想当即领军南下,将宇文谨欣碎尸万段,可莫忧自从到达晗阳的那日起,他就不曾从她脸上看到任何有关此事的痕迹。她越平静,他越不知如何是好。
其实他是不介意的,这个女子,他早就在两年的迷惘挣扎中认定,此生不愿放弃。
而一旁的殷爵修则显得跟不上另两人的思维,仍然很激动:“想不到他们还是有能耐的,这么快就扳倒了宇文谨欣,先前真是小看他们了。”
小红驹似乎感受到身上之人的不寻常,嘶鸣了几声,被牵马人安定下来。
莫忧问:“他是怎么死的。”
殷爵修似乎非要和她争个高低,继续说:“不知宇文琨那个皇后怎么样了,儿子都死了,她怕是……”
“他是怎么死的。”
殷爵修终于被莫忧的坚持不懈打败,越过殷爵炎深深望她一眼,可只一眼,他满脸挑衅顿时消失无踪。
莫忧目光空洞,直直盯着前方,手中死死拽着鬃毛,身下的小红驹有些不安。
他同情她作为权术争斗牺牲品的经历,但这不影响他全心全意地从容貌,学识对她进行贬低。可此时他忽地觉得,就算她不能知书达理,温婉贤淑,不能配上他心中高高在上的皇兄,但那样死寂的神情也不该出现在她脸上,还是和他吵嘴叫嚣时灵动的样子比较适合她。
他又看着殷爵炎蹙起的眉头,紧抿着的唇,妥协道:“好吧,他是怎么死的。”
殷爵炎没有再看莫忧,他知道那只会让她更难堪,他转过头和殷爵修说话,却让莫忧也听得见,“司邑青将他与我往来的部分信件藏于太子府,又和楚朝文上言,不知说了什么,当晚宇文琨就派人围剿太子府,搜出通敌信函。虎毒尚不食子,可宇文谨欣死后,宇文琨竟将自己的亲生儿子挫骨扬灰,确让人胆寒。”
“挫骨扬灰。”莫忧如吟念诗句般低声道出这四个字,似想起什么往事,嘴角扬起的弧度带着巫者念完咒语后的诡异,“死得好。”
他做到了,莫忧不吃惊,因为她想他是个说到做到的人,可莫忧也很吃惊,这代表什么,代表他是真的心痛,真的恨宇文谨欣入骨髓吗?
殷爵炎怔怔地看着莫忧的侧脸,眉头皱得更紧,忽地有一种想拥她入怀的冲动。
他想要轻抚她的后背安慰,起誓今后爱护她一辈子,可又怕会吓着她。
小红驹又发出一声低缓的嘶鸣,莫忧松开紧攥着的手,顺顺马儿的鬃毛:“你们到底是来狩猎还是巡视的,怎么走了这么久还不停下驻营啊?”
不止话题转得快,莫忧脸上阴冷的神情也瞬间变得明朗,倒让殷爵炎不知该说什么。
“还不是有人不会骑马,走得慢吞吞的拖慢了整个队伍。”
殷爵修毫不客气挖苦的语气激起了莫忧的斗志,她身子往前倾以便可以越过殷爵炎看到他:“你要嫌我慢,自己先走啊,又没人拦你!”
这是个值得采纳的好方法,但因为提出来的是莫忧,殷爵修犹豫着要不要采取。终于等到殷爵炎用眼神向他示意,他立刻一夹马肚子飞驰而去。
他一走,莫忧就后悔了,因为现在只剩她和殷爵炎并肩而行,气氛实在奇怪得很。宇文谨欣死了,她发自真心的高兴,可殷爵炎眼里的同情不减,让她心中万感烦躁。
如果是其他人,她应该会嚎一嗓子回去:“看什么看?!没见过仇人死了幸灾乐祸的啊?!”
只是现在在她身边的时殷爵炎,是越殷一国之君,为了安度余生,她选择沉默。
终于,他们在沉默中到达了一处密林,叫迷叶林,据说是越殷历代帝王的皇家狩猎场。
莫忧想起上马时,殷爵修在一旁乐呵呵地想看笑话,她气不过,所以稀里糊涂地握着鞍柄,脚踩马镫,极为利索地翻上马背,看得殷爵修一愣一愣的,其实自己也被自己吓了一跳。
到了该她下马的时候,她想象着自己手脚并用从马背上滑下来的滑稽样子,犯难了。
下,还是不下,这是个问题。
殷爵炎看出了她的难处,下马走向她。
“啊!”莫忧的尖叫还没完,就已经被抱下了马背。她下意识地紧紧搂住殷爵炎的脖子,直到已经离开马背仍忘了松手。
庆幸的是,当殷爵炎抱着她,看她的眼神开始变得奇怪的时候,她及时跳离了他的怀抱躲开一丈远。
他向她迈进一步,她就警觉地退一步。
僵持许久,他轻叹一声作罢,不愿将她逼得更远,转而让随行的人准备驻营。
此次狩猎主角是殷爵修,他已经背着弓箭带着随从深入密林,莫忧四下望了望留守的将士和身边那个总是不经意向她靠近她又装作不经意避开的人,觉得自己还是先把要紧的事做了为好。
她刚把手伸到腰际想把珠子取下,殷爵炎躺在随从铺就的狐裘椅上,一本正经中夹杂一丝无奈说:“我不和你说话,你就不和我说话么?”
可笑,你就算是和我说话,我也要考虑一下才能决定和不和你说话。
莫忧满怀歉意地答道:“我修养不够,说话粗鄙,可皇上身份尊贵,污了耳朵就不好了。”
“你明明不是这样想的。”殷爵炎起身拉过她,微微使了些力气,她没站稳跌在殷爵炎身上,二人一同躺在细软纯白的狐裘上。
四目相交之时,正被猎了第一只鹿高高兴兴回来的殷爵修撞见。
“咳咳!”
莫忧脸皮厚,又因为心中无愧,所以理直气壮地瞪了身下那人一眼立刻起身,若无其事地整理裙摆。倒是殷爵炎没想到稍一用力两人就躺下了,还被撞见,脸上竟有了红晕。
“皇兄……”殷爵修张嘴,却又不知该说什么,于是将手中的鹿撂下又转身,“我再去猎些别的来吧。”
留下他们两人你看我我看你。
不一会,殷爵修就带着他猎的十六只猎物回来了,莫忧看得出来,要不是猎物太多随行不好带,他应该也不想回来放猎物。
随行的一众侍卫莫不高喊:“好箭法!”
这话对殷爵修这样的人自然是很受用的,大抵也是因为心情不错的缘故,他也没怎么找莫忧的不痛快。
殷爵炎看着地上的那只狍子,箭头直入心窝,他难得没再板着一张脸,轻笑对殷爵修道:“看来你还没有荒废。”
莫忧真切地看到殷爵修听到这话以后,恶狠狠地瞪了她一眼!他颇得意地道:“自湖支一役后,臣弟便勤练骑射,今后定不会再让他人占了先机。”
莫忧简直莫名其妙,这和她有什么关系?直到殷爵修又离去,殷爵炎才跟鬼魅一般移步至他身边道:“你大可不必放在心上,因我这皇弟从小就要‘体弱多病’,所以鲜少在他人面前以皇子身份露面,可骨子里却仍是心高气傲,当初在湖支时,你哥哥一箭射他下马,也难怪他记恨。”
“想起来了,他说过。”莫忧恍然,心里禁不住想对楚朝文说,射得好!
“你好似很高兴?”身旁的人挑眉。
莫忧立刻转头,认真而无辜地道:“怎么会呢?我是在庆幸那一箭失了准头。”
殷爵炎早就看穿她的心思,却不揭穿,而是有些为难地开口:“莫忧,我想你是知道楚朝文为什么想毁了宇文氏,可是,你知道南杏的身份吗?”
莫忧为他忽然说出这样的话而吃惊,转而一个释然的笑在她脸上晕开:“嗯,我知道。”
作者有话要说:
☆、还君明珠,君弃之
“你知道南杏的身份吗?”
“嗯,我知道。”
《芸姜史册》有记:大德四年,宏骑将军楚允领军孜晖,久攻不下。七年,承帝遣李秉议和,孜晖太子慎宴于扈柯。是夜,秉开城门,里应外合。自此,长驱直入。慎退守靳安,粮草俱断,逾三月,城中百姓易子而食,妪者弱女亦不得免。八年,承帝御驾,慎降,斩于堰龙台。孜晖亡,纳为东孜。
南杏的房里有很多卷集,可莫忧发现,《芸姜史册》中关于孜晖亡国的那一页纸页磨损,不知被翻看过多少次。
又想到南杏对宇文氏,对楚家,对芸姜莫名的恨意,联系种种,莫忧早就猜到她的身份。
都说孜晖亡国之日,孜晖皇帝薛康被糟糠塞口,污泥糊面,悬于城门,皇后怕受辱,携尚且年幼的锦瑟公主饮鸠而亡。此后,宇文琨下令屠城三日。
莫忧想,南杏的真名,应该叫薛锦瑟。
南门外的杏树下,昏厥的女童,衣衫褴褛,面黄肌瘦。
曾经她不懂,为什么活着的人不能好好活着,非要选择报仇这条害人害己的路。楚朝文她不懂,南杏她也不懂。可她无法阻止,只能任由他们走上自己选择的路,唯一能做的就是陪着他们,虽然可笑的是被他们排斥了。
后来她想明白了,她不懂楚朝文是因为楚家给过她的极少,她觉得楚家不重要,而不懂南杏是因为,孜晖和她更没关系。
所以,她更不能阻止他们报仇了。
莫忧觉得自己被他们甩得越来越远了,这种感觉不太好。
殷爵炎惊讶于她竟然早就知道这些,更惊讶于她能隐瞒这么久。
“莫忧,你很聪明。”
狩猎还未归,殷爵炎的眼中涌上一丝夹杂着悔意的悲伤,他看向远处殷爵修策马踏过的矮木丛,叹了口气道:“但你可知,爵修和锦瑟,是有过婚约的。”
“啊?!”
莫忧觉得自己喉头都打结了,结巴着问:“婚约?那……他……南杏……嗯,我是说,有过?!”
“十几年前的事了,那时他们不过都才几岁。后来芸姜挥军攻打孜晖,孜晖皇向我越殷求借援兵。只是,父皇知道,芸姜之势就算借兵也是挡不住的。所以父皇为求自保……”他的目光从那矮木丛投向树林更深处,又叹气道,“是我们对不起她。”
莫忧蔑视地扫过他一眼:“自保?不就是袖手旁观想让孜晖先拖垮芸姜嘛,你们的确是对不起她。”
殷爵炎沉着脸,没有反驳。
“那你说说,这婚约到现在又是怎么回事?”
殷爵炎早料到她会这么问,“这要看他们两人是怎么想的了。”
“说了当没说!”莫忧仗着殷爵炎说的对南杏有愧,连带着觉得自己的地位身份也有所提升,说话也少了些顾忌,“都是因为你们这些只知权术阴谋的家伙,我在乎的人不能安安分分地陪在我身边不说,我还要为他们担惊受怕!”
她也不知道为什么,在说权术阴谋的时候,自己想到的是一个被她封藏在心底深处的小人。
“莫忧。”殷爵炎忽然正色,其实他平日的面色就已经像在冰窖里冻过的了,这样一正色,看起来更吓人了。
他带着吓人的面色,却柔声说着安慰的话:“不要总是为他人之事忧心,你是莫忧,就该作天下最无忧的女子。”
他吐气轻缓,面色也柔和了些:“所以,别哭。”
莫忧怔忪,心中似有触动,眼中秋水漪漪,那样动人的容色,让他忍不住想要伸手触碰。
可是手还悬在半空之际,莫忧已经回神。
她表情还有些木讷,但看向地上的一堆猎物时顿时生气许多:“那我们把这些烤了吧。”
殷爵炎顿时愣住,手悬着都忘了收回,兴是被她没头没脑忽喜忽忧的作风给惊着了。
莫忧欢喜地提起一只狍子就扔给他,他似被吓一跳,不过还是面色平静地接住。
然后他们就开始搭烤架,可直到他们手忙脚乱都把烤架子架好,殷爵修都没回来。于是不等未归人,让人收拾了狍子的皮毛后,莫忧又指挥者殷爵炎开始烤肉。
撒盐,翻转,添柴,她乐在其中,抛开了先前脑中所思所忧的一切,就像烨城的那两人所希望的那样。
事到如今,她还能做什么呢?南杏的话犹言在耳,她说,你不该有顾虑,你可是莫忧啊。
除了没心没肺地活着,她帮不上任何忙。
莫忧利索地一边翻转烤架一边道:“殷爵炎,添点儿柴火,这儿呢!等等,这树枝是湿的,再去找些来!”
欢快的事总有一个惊悚的转折。
烤到一半的时候,莫忧都闻到兹兹肉香,腹中也打鼓了,才猛然惊觉一件滔天大事,她两腿打闪,颤微着向殷爵炎道:“你不是皇上吗?这种粗活儿还是让我来吧,你先歇着。”
更令她惊叹的是,随行这么多人,他们两人架烤架时竟无一人上来阻拦她以下犯上。而此时此刻,火堆旁除了她和殷爵炎,所有人都退至极远处,背对着他们围守了起来!
正是日落时分,天色微沉,殷爵炎握着一根木材正挑拨着哔啵作响的火堆,火光印在他脸上,晕出几分颜色,平添一丝暖意。他太专心应对火堆,并未抬头,更没有发现莫忧看着他有些失神。他只瞧了一眼架子上的肉,似是不快地低声埋怨:“还没好么?”
莫忧心虚地咽下口水,谁说她没顾虑了,身边这个顾虑大着呢!
她环顾四下,“嘿嘿,殷爵修怎么还没回来?”
殷爵炎终于抬头看她一眼,继续专注地拨弄火堆:“回来了的,不过看到你趴在地上钻木取火时他又念叨着走了。”
“嗯?他念叨什么?”
“他说……惨不忍睹。”
这的确像殷爵修会用来形容她的话。
莫忧想起自已生火时趴在地上呼呼吹气的糗样,只觉额头的脉突突的跳,恼羞成怒又不敢怒。其实她就随意说了句自己能钻木取火,殷爵炎就屏退要来生火的侍从要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