尖叫刚出口,就有人抱住她,模糊的劝慰,她感到些许安心。
睁眼,她醒了。
她从小就多梦,高兴的梦能记一时,可怕的梦却让她成日心惊胆跳。白芷用药调理过后,她已经有段时日没做噩梦了,白芷一走就立竿见影。
所幸,此次她身边有让她心安的人。
殷爵炎抱着她,担忧之色表露无遗,“不怕,我在,我在。”
她才知道,噩梦后,自己竟能再睡着。
噩梦后,迎来的不知是不是美梦。
她也不清楚那是不是梦,不记得身在何处,或者,这个梦只有声音。
熟悉而美好的歌声,那是一个女人轻缓柔美的声音,像小时候娘亲的浅吟低唱,遥远熟悉的曲调,她听不真切。
再睁眼时,天已经蒙蒙亮。
莫忧被一片温暖包围,因为殷爵炎即使睡着了,仍将她拥在怀中。她朦胧中忆起昨夜的噩梦,猛地一震,立刻清醒。
殷爵炎似感受到什么,将她拥的更紧,呼吸却依旧匀缓,没有醒来。
莫忧忍着浑身酸软在心中咒念好几遍,见他仍没有要松开的意思,不得已揭穿道,“别装睡了,我知道你醒着。”
他闭着眼,眉头微紧,“……你怎么知道?”
莫忧在他怀里,指指他心口的位置,“虽然你气息控制得很好,可这里露陷了。”
“是么?”殷爵炎一翻身,将她压在身下,慵懒迷离的双眼渐渐变得火热,“真聪明。”
然后不给她任何说话的机会,欺身吻下……
端坐在梳妆台前,莫忧透过昏黄的镜面,看着此时正站在自己身后的男人。
镜中的他抬目朝她轻扬起嘴角,那一瞬,莫忧忘了他原本的面容是冷峻正经的,在镜中,在她眼中,他威严肃穆的笑也有了一丝暖意。
殷爵炎何曾做过这样的事,今早却偏偏要替她梳头,莫忧低下头,悄悄笑起他拿着梳子一丝一丝理头发的好笑模样。
这哪能瞒过殷爵炎,镜中那个坐在他身前的人分明是在嘲笑他的笨拙。
莫忧察觉殷爵炎炯异的目光,立即抿住嘴,不敢再笑。
归于平静,莫忧不说话,静静看着镜中的人,而镜中人凝视着镜中的自己。
殷爵炎的手背顺着莫忧后背细软乌亮的头发从肩头下滑,隔着一层薄薄的衣料,一层清丽的乌发,他静静感受着她。
他握着青玉月牙梳,细腻如骨的梳齿卡在丝丝缕缕中,他捏住梳脊轻轻滑至发尾,生怕弄疼她。
莫忧把玩着松散搭在胸前的一缕头发,丝缕黑色缠上莹白纤细的玉指,绕了一圈又一圈。
“爵炎。”
殷爵炎滞愣了愣,在她身侧单膝跪下,痴迷地平视着她,“我在这。”
莫忧没有转头看向身边真正的他,她仍看着镜中那个美好却如虚如幻的画面。镜中,另一个她的眼中,俏丽灵动不知何时已然褪去,漆瞳中徒留空洞茫然。
镜中的二人都着素白单薄的亵衣,黛色在素白的映衬下更加不容忽视。镜中的她端坐如一尊玉塑雕像,雅致而高贵。
殊不知,她身边屈膝的人,才是真正的尊贵。
“莫忧。”殷爵炎轻轻扳过莫忧的面庞,可她却垂下眼帘,不愿看他,“告诉我,你在想什么?”
莫忧阖上眼,又缓缓睁开,微抬起下巴,以傲人的姿态看着他,看着眼前真正的他。
“我怕被人说魅惑君王,耽搁早朝。”莫忧从他手中接过月牙梳,忽然变得灵动的双眸掩盖一切,仿佛刚才所有的清冷都不曾发生,“你还是快走吧,堂堂一国之君要是连早朝都错过了,到时候背地里咒我的就不止你的妃子,还要加上你的臣民了。”
“让他们先等等吧,要知道,他们的君主被俘,如今,已是你的臣民。”殷爵炎仰望着她,虔诚而慎重,“而你,已是我的妻子。”
“妻子?”莫忧震惊不已,她已经完全把自己当成他的妃子,可即使是昨夜缠绵后,她也未想过会成为他的妻子。不是妃子,是陆笙说的,妻子。
“你是我的妻,却要赶我走。”殷爵炎低沉地埋怨。
“我不是赶你走,而是你有更重要的事。”莫忧微微偏着脑袋,眨眨眼,模样天真可人,“你们总是有比我更重要的事,不是么?”
殷爵炎听着她轻快的语调不由得皱眉,声音更沉:“我是越殷的皇,越殷百姓需要我,而你是我的妻,这两件事不抵触。”
莫忧想到他昨夜那番话是哄她的,却没料到这样一激他就露了原形,心中气恼不已。
“可我觉得抵触了。你不甘心只守着一方土地,哥哥还在芸姜时你拉拢,又联合孜晖余势,步步谋划这么多,不就是想坐拥天下,得天下至高的权利。而我与之相比,又算得了什么。”莫忧说着说着更加眉飞色舞,仿佛谈论的与自己毫无关系,不过是揭了人的短,有趣至极。
殷爵炎总算明白她在意的是什么,柔声软语道:“我要的不是权力,若说这世上有什么是我想要得到的,那便是你。”
她微眯起双目,好整以暇地看着他。
“我的确想要天下归一,可那是因为只有这样,天下百姓才能真正过上安稳日子。如今芸姜全由司……”莫忧眼中一闪而过的痛楚让他心中憋闷,他继续道,”全由一人掌控,若将来天下落入他那样阴狠之人的手中,必是劫难。。”
莫忧不屑,“所以你就决定亲力亲为?真是个好借口。”
他沉默了会儿,无奈地道:“如果真的必须抉择,莫忧,我会选你。”
莫忧惊愕不已,一瞬不瞬地看着他,想从他的眼中看出破绽,哪怕是一丁点的闪躲也好。可最后她放弃了,因为他迎着她怀疑地目光毫不闪躲,眼中一片诚挚,没有半点欺瞒。
“我知道你不喜欢皇墙宫闱。”他的话让莫忧手足无措,“这些年我时时不忘历练爵修,如今他已有经天纬地之才,把越殷交给他,我是放心的。”
“不是这样的,我不是不喜欢这里。”她急急开口,不让他继续说下去。虽然她希望他最后会选自己,可这并不意味着就是要逼他放弃皇位,“其实我在宫里过得和宫外无异,只要你别拿礼典约束我,我不介意享受宫里的锦衣玉食,如果时常还能出宫游玩就更好了。”
殷爵炎已经做出了最后的抉择,听她这么一说又糊涂了。
莫忧有点生气了,“就是说,我知道你怎么想的就行了,也没让你不做皇帝啊。你这样说得好像我多不通情达理,非要逼你似的!”
原来是这样,他宠溺的揉揉她额前的发,。
门外忽然响起叩门声,哐哐哐,谨慎小心的三下。琤方按捺住害怕被责罚的忐忑,在门外催促着:“皇……皇上,时候不早了。”
他仍看着莫忧,看得她都不好意思了,轻推他肩头,“我听琤方急得都快哭了,你快去吧。”
“朕知道了。”
殷爵炎站起身,居高临下地俯视莫忧,一如他人前的王者风范。莫忧的目光随着他上扬,他没有王者的傲慢,只剩些许不愿分开的无奈。
他没有召宫女入内服侍他更衣,这里只有他们两人,莫忧的懒散使得他只能自己穿戴。
“我真的该去早朝了。”
“嗯。”莫忧轻应一声,连自己都感到惊讶,她的心中竟没有一丝不悦。
如果他真的想要走,她留不住;可他最在意的是自己,那她又计较什么呢。
“等等。”莫忧叫住走至门口的他,把备好的香囊交到他手中,“这是我绣的,哥哥收不到了,我把它送给你。”
殷爵炎欣喜地接过,他知道这是要送给楚朝文的,莫忧绣了一个多月,她很重视,很宝贝,总之不是一般的礼物。
莫忧语气忸怩:“其实也没什么,你送过我珠子,这就当做是回礼吧。”说着晃晃随身佩戴的龙涎珠,显示真的只是礼尚往来。
他噙笑点点头,毫不感激地将香囊纳入怀中,走出门去。
琤方终于松下口气,在前开路,去向朝堂。
独坐梳妆台前,镜中只剩莫忧一人,她转头看向身边空荡的位置,那里空无一人,她心中却甜蜜一片。
曾经陆笙给她塑起了一个令她向往钦慕的模子,如今她不用再贪恋镜中花,水中月,就在她身边,有人视她如珠如宝,关心爱护她,愿为她舍弃一切。
她什么都没有了,以前哥哥和锦瑟是她的全部,曾经有个人也差点成为其中一部分;而现在,她只有殷爵炎,她应该收敛起刁钻蛮横,好好待他。
莫忧觉得自己很大度,可当申妃久别后再次来访时,她有点后悔宽容大度的放过殷爵炎,这分明就是给他坐拥后宫的机会!
除了萧崇和蕙姨,央桓殿很久没有访客了,申妃会来,出乎莫忧意料。
申妃茜素红裙曳地,盈盈笑着说是来探望她。
早不来,玩不来,偏偏殷爵炎留宿一宿,早上又迟迟不走的这时候来,莫忧打量红裙精细华美的纹路,大抵猜到这是来干什么的了。
申妃察觉莫忧停留在自己身上的目光,笑容更明媚几分,“姐姐看我这身好看吗?这是皇上亲赏的织云锦缎裁制的,听说皇上也赏了姐姐一匹,怎么不见姐姐拿出来制衣,难道是舍不得?”
殷爵炎的确赏过莫忧一匹织云锦缎,不过那是在她当了妃子的头一天,随着些寒酸赏赐送来,缎子素得一塌糊涂。申妃用这样恭敬的语气炫耀一身红裙,莫忧无奈之余更无话可说。还有姐姐这个称谓,她自认消受不起,可她又的确比申妃大那么点,无从驳斥。
“哦,对了。皇上有没有说什么时候给姐姐一个封号,我们都是服侍皇上的人,少了封号总归是不合礼数的。”
见她终于问到点子上,莫忧抹一把额头虚无的汗水,无不愁苦地说:“唉,还没有。”
申妃脸上绷着没有笑,但不难看出她眼中的得意神色,“还没有,这可怎生是好?不如我叫上众姐妹,替姐姐向皇上说说?”
“不用了。”莫忧狡黠一笑,“爵炎早就提过这事,不过我向来不喜庸礼,所以不想要封号,他也就没给。”
听到是莫忧自己不要封号,申妃脸上一阵白一阵红,这时,又见莫忧拿出龙涎珠在手中把玩,低声抱怨殷爵炎“什么都没送,就送颗破珠子”,她当即气得牙齿打颤。
最后,申妃匆匆道别要走时,莫忧没有相送,还适时地给了她一个下马威。
那时萧崇不知从何处冒了出来要莫忧带他玩,莫忧随手拈来他肩上的虫儿,朝着申妃离去的背影一扔,“难得来一趟,我让它送送你。”
申妃顿时花容失色,又蹦又跳地叫嚷,衣衫、发髻凌乱不堪,莫忧,萧崇,还有服侍一旁的宫女们都笑成一片。
“下次妹妹再有闲情逸致来‘关心’我,我定会送你更大的惊喜!”莫忧觉得,这宫里也不是那么烦闷的。
和退朝回来的殷爵炎说起这桩乐事时,她仍笑得直不起腰。
而殷爵炎在她说话时,面色深沉,似乎想着别的事情。
莫忧笑容一僵,没好气地问:“怎么,我欺负她,你不高兴了?”
“没有,只要你高兴就好。”他苦笑着把她拉近,用自己额头抵着她的额头,“你就该这样,多笑笑。”
莫忧心中甜蜜,却笑不出来,“看你刚才愁眉紧锁的样子,在想什么?”
他神色一紧,沉默了会才道:“今日,朝堂上众臣就羯岭降将如何处置一事起了争执。”
莫忧面色微沉,要不是羯岭在边境生事,楚朝文也不会出晗阳城,说不定也不会发生后面的事,她对羯岭实在没有好印象。
“能够震慑住羯岭也有你哥哥一份功劳,莫忧,我想听听你是怎么想的。”
她清明的眼眸变得冷冽,“……除了处死,我没有任何想法。”
作者有话要说:
☆、51·失去
莫忧对羯岭的感情很复杂,从前越殷和芸姜对峙,羯岭置身事外,她觉得羯岭是个平安混日子的好去处;可后来羯岭也掺和进两国之争,甚至不惜倾注全国大半兵力只为了帮芸姜分散越殷的势力,所幸殷爵炎没有上当,丝毫没有放松对芸姜的防备,她开始厌恶羯岭。
但这都不是莫忧在意的,她在意的是楚朝文出征,和羯岭大军耗了几个月终于取胜,最后却没能回来。
若不是羯岭生事挑衅,或许事情根本不会成这样。而芸姜隐世的皇子出没边疆也是从羯岭军帐传开,所以楚朝文和锦瑟也在大获全胜后仍坚持留下,于是,莫忧失去了他们。
如今宇文谨冉死了,莫忧一腔仇恨无处倾泻,锦瑟劝她不要恨任何人,可她怎能不恨!她是找不到人恨!羯岭,尤其是那些降将和俘虏,自然就成了她恨不得抽筋扒皮的仇人!
曾经,莫忧以为死者已矣,不懂楚朝文为何非要报仇,锦瑟又为何对仇恨那样执着,现在,她有点体会了。
殷爵炎派人前往边疆打探,可连锦瑟所说的地方哪里都找不到,就算找到,过了这么些日子,怕是也找不到哥哥的尸体了。探子回报时,殷爵炎不让她在旁。任她再三追问,他就是避开说起探子带回的消息,只告诉她,她哥哥死了,宇文谨冉也死了,她不用恨任何人。
她想或许根本就已经找到了那个地方,可他不愿说起那里的惨状让自己难过,所以才言辞闪烁。
殷爵炎要她摒去仇恨,笑看人生。可是,她怎能不恨!
她一直知道自己不善良,可今天才发现,岂止不善,她完全可以做个坏女人。
她恨不得将所有害她痛苦失去,害她在恐惧中挣扎的人千刀万剐!
战马铁蹄,冰刃血戟,战场没有要了楚朝文的命,他战无不胜。可她只来得及在晗阳城门下叫他一声哥哥,他就走了,永远不会回来。指头不知被扎了多少回,绣好的香囊却送不到他手上。
还有锦瑟,她们相伴多年,脾性迥异却亲如姐妹。锦瑟怕她阻止又不忍她承受亲眼目睹自尽之痛,所以才在她不在的时候自断心脉。临死前的安慰,锦瑟唯一的挂念,是她。
羯岭降将处置未定,殷爵炎问起莫忧的想法,她的想法,当然是处死。
可她也知道,先人有礼法,降将杀不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