羯岭降将处置未定,殷爵炎问起莫忧的想法,她的想法,当然是处死。
可她也知道,先人有礼法,降将杀不得。殷爵炎陪她熬过最苦的日子,最可怖的夜有他的臂弯,她不想让他为难。
处死,只是说说,她以另一种方式妥协:“反正你不能让他们好过!你若想收下他们编入越殷军队,怕是阿良也会看不开!”
阿良如今已成越殷大将,除了身份还有微议,他的话是有些分量的。他由楚朝文一路提携重用走到今天,楚朝文的死,莫忧笃信他不会忘得这么快。
殷爵炎知道她心中所想,“朝中有些大臣提议让他们为我越殷所用,不上战场,只训练兵士。萧志严和尹兆良极力反对,毕竟他们是敌国人。其实我也不打算收用他们,只是问问你而已,不过我很惊讶,你没有让强迫我处死他们。”
莫忧当然想他们死,可那会令天下万民看不起殷爵炎,连降将都不放过,实在有违几百年来先人定下的老规矩。她不想陷他于不仁不义的处境,更何况,他也不一定会听她的,还不如一开始就通情达理些。
“莫忧。”殷爵炎叫她。
她正感慨做皇帝也不好,万事不能皆由自己来,有些晃神。
直到他执起她的手她才回神,听到他说,“不要皱眉,我爱你笑的样子。”
她一愣,司邑青要自己为他哭为他笑,而眼前这人,只要她笑就够了。
想到这里,她情不自禁抱住殷爵炎,她想,她是喜欢他的。可是,爱,不爱?她不知道。但只要有足够的时间,她一定会爱上他的。即使无法爱上,他依旧是她现在拥有的所有,她不能失去的所有。
殷爵炎被她抱着,语气冷冷:“只是这样?”
“嗯?”她松开他。
“应该像这样。”下一刻,他将她的疑问用嘴封住。
羯岭四降将最后有了让莫忧满意的去处,享一生牢狱之苦。
事情应该这样就算过去,两个月说长不长,说短不短,除了萧崇家能把蛇养得不用冬眠让她惊奇不已外,就是两个月后的一件怪事让她费解了。
羯岭降将共四人,被囚狱中两个月都骨气不减。忽然,有人愿以羯岭密报换得自由,还提出要见一人。
所有人都以为他要见的是掌握他死生大权的越殷皇殷爵炎,可他却道出了一个名字,莫忧。
其实他在狱中一直都让人传话说要见殷爵炎,但那时没有密报做筹码,也没说要见莫忧,没有引起任何人注意。
消息传到宫里的时候,莫忧正和殷爵炎一起练箭。
她一直想学的是骑马,可想起自己原来是想让楚朝文教的,殷爵炎又刚好叫上她一起来练箭场,于是她就改学射箭。
她迫不及待拉着殷爵炎到练箭场,一门心思想的是好玩,却发现自己是自讨苦吃。
拉弓这样的体力活太重,莫忧近来嗜吃嗜睡,懒了许多。学得半成不就便不高兴了,她看一眼正中靶心一羽金箭,那是殷爵炎的箭,又嘟着嘴看看离靶心三寸远处,那一羽自己射偏了的银箭:“不是我学得不认真,是因为我没力气了。”
殷爵炎一眼洞穿所有,露出得意神色:“力气可都是我使的。”
莫忧无话可说。
殷爵炎从身后环住她,手把手的教她搭箭,又握着她的手带着她拉开弓,本以为这次一定不会射偏了,可他好似也有失神,所以还是没中。她觉得气恼却无从发泄,于是便哼一声转头,不再理他。
殷爵炎拉住她,一股只属于他的气息向她袭来。带茧的指尖细细抚弄她的手背,温热的气息撩动她耳旁的一缕发丝,“是你不听劝非要学的,不能走。这次,我们都应该专心些。”
于是乎,殷爵炎一直将她禁锢在双臂间,逼着她学到满意了才放开。莫忧她很气恼,这根本就不是在学,明明是在占她便宜!
殷爵炎一句话就让她气结,“你身上,还有哪里的便宜我没占过么?”
她拔出一支箭就朝他掷去,被他躲开。她打算把弓也一并扔过去,可突然看见不远处,殷爵修正面色不善地盯着自己,赶忙把弓弃掷一边。
“爵修啊,你来多久了?”她这个小叔子很难伺候,尤其是看到他皇兄被欺负的时候。
殷爵修面无表情,不回答也不看她,径直走到殷爵炎跟前说着什么。
说完,莫忧就发现,殷爵炎看自己的眼神有点奇怪。
因为殷爵修跟他说的是,狱中有人要见她。
莫忧一辈子都没去过羯岭,更不认识羯岭人,她困惑,但还是决定要去见那人。或许,他是因为败在哥哥手下,他却见不到哥哥了,所以才想见见我。
那人答应以羯岭密报换莫忧去见他,殷爵炎担心,最后决意陪同莫忧一起接见他。
大殿上,一个身穿囚衣步履稳健的人被押解入殿,他眼神锐利,体格健壮,一看就是习武多年的样子,尖利的指甲藏污纳垢,全身散发酸腐的气味,让人浑身不舒服。
莫忧捂住嘴极力压制干呕的冲动,还是没能忍住,难受地弯下腰。殷爵炎担心地轻抚她后背,她摆摆手示意一切安好,起身仔细在满脸污垢中辨认,确定不认识那人。
那人淡漠地看她一眼,转向她身旁的殷爵炎:“果然,你会陪着莫忧小姐见我。”
这实在不合情理,他叫莫忧小姐,却叫越殷一国之君“你”,还有他话中的意思,让在场所有人都更觉他不简单。
阿良沉默,看了他一会道:“听说你是副将,是羯岭哪位将军麾下的?战场上,林将军,杨将军我都有见过,可我没有见过你。”
殷爵修在一旁不悦地迈进一步,似乎随时会对他拔剑相向,“我也没见过你。”
他悠然自在,对二人的话恍若未闻,只看着殷爵炎道:“我只和你谈。”
殷爵炎谴走了阿良和殷爵修,莫忧才走上前问:“不是要见我么,怎么不和我谈?”此人太奇怪,说要见她,却又不把她放在眼里,难道就是让她来见证他和殷爵炎谈大事?
莫忧上下打量他,却发现他只盯着殷爵炎,眼神尖锐得仿佛猎户再看猎物。
猎物。这个想法让莫忧不自觉地心中一沉,又见他手脚上都有镣铐,才稍缓下戒备。
殷爵炎也察觉此人怪异,“你叫什么名字?”
“你不用知道。因为,”他冷滞的目光开始变化,眼中泛起光彩,带着兴奋,“你就快死了。”
殷爵炎瞳孔猛地一缩,立刻护着莫忧就要往后退开。那人动作更快,锁链刺耳的碰撞声中,他手无寸铁,赶在莫忧退离之前已经扼住了她的咽喉。
利爪锁在莫忧喉头,她连吞咽都难。污黑锐利的指甲划破她的脖子,渗出丝丝血迹,让她忍不住叫出声。
殷爵炎见状立刻停住欲逼近的身形,狂躁地低吼,“放开她!”
这时,守在殿外的殷爵炎和阿良听到殿内动静,领了侍卫入内,见到眼前这幅场景,无不惊讶。
殷爵修盛怒,拔剑直指向他,“胆敢在宫中闹事,不把我越殷放在眼里,你好大的胆子!”
脖子上的力道更紧,莫忧不自主把头扬起,以求能换口气。
殷爵炎止住有些冲动的殷爵修,莫忧脖子上渗出的鲜血令他眉峰凌厉,“你若想要自由,我给你便是。现在,放开我的妻子!”
妻子,不是妃子,是妻子。莫忧心中一股暖流涌动,驱散恐惧。
“你说的当真?”挟持着莫忧的人听到殷爵炎的条件没有丝毫喜悦之情,反而一脸蔑态。
殷爵炎向前迈进一步,语气铿锵有力,气势凌然,“我以越殷国主之名起誓,我所说,一字不假!”
莫忧仰着头,看到掐着自己的人在听到殷爵炎说完时眼中一闪而过的光芒!就像终于要解脱的困兽,有着无尽跃跃欲试的兴奋!
他将莫忧朝殷爵炎猛地一推,莫忧惊呼着被殷爵炎扶住,而他也紧跟着莫忧一步上前。
殷爵炎只顾扶住莫忧并护着她给她安慰,却只眨眼功夫就见他已经近在眼前,霎时,腹部传来一阵剧痛。
“可是,我要的不是自由,而是你的命!”他声音轻缓,神情令人捉摸不透。忽然,一道利刃从他后背刺入,从胸前破体而出,他双目圆睁,轰然倒下。
殷爵修抽出剑急忙上前,惊恐地高呼,“皇兄!”
一切进展太快,莫忧只知道自己还活着,坏人倒下了,殷爵修立功了,而殷爵炎……受伤了。
倒在地上的人奄奄一息,他的右手鲜血淋淋,锋利的指甲堪比刀刃。莫忧这才惊觉,方才,他徒手以手指刺入了殷爵炎腹中!
“爵炎!”莫忧慌乱不已,殷爵炎的伤口流血不止,地上已经血迹大片。
她吓得哭出声,用身体支撑着摇摇欲坠的殷爵炎哭喊着,“御医,快传御医!”
锦瑟死时,胸前一朵雪莲妖娆鲜艳,她以为一辈子都不会再见到这样血淋漓的场景了。
她已经失去哥哥,失去锦瑟,殷爵炎决不能再有事!
作者有话要说:
☆、52·狰狞
莫忧从来都觉得,天帝仁德,是她此生听过的最好笑的笑话。
无知的谬赞,没有骗到天帝的一点怜悯。
她曾经有疼她爱她的娘亲,后来撇下她撒手人寰。
她渴望有父亲的关心爱护,可她站在父亲面前,承受他的冷落,只能叫他老爷。
终于有了哥哥的疼爱,只有哥哥才能逼着她诵读诗书礼卷,可她连他最后一面都没能见到,只得到他尸骨无存的消息。
锦瑟一生承受太多,最后终于放下了,释然了,于是,也不要她了。
从小到大,她从未感到那样孤单过,即使她一直都在失去,可总有人陪在她身边。
可她对老天还存着丁点感激,她还有殷爵炎。
如今,她只剩殷爵炎了。
他的关心细致入微,知道她心情苦闷时喜欢梳头,他说:“以后,我帮你梳头。”
夜里起风,忽然加在身上的狐裘披风。
她说,怎么办,我还是冷。
温暖的气息抵御一切严寒侵袭,他拥着她说:“这样呢?”
午夜惊梦,她躲在他怀中瑟瑟发抖,他说:“别怕,我在,我不会离开你。”
《女经》一页一页翻过,她看得头晕,可为了修身养性衬得起他给的身份,她把《女经》抛开一边,拿过一卷《仪·礼》继续看。
他一脸正经,拂开挡在她面前的书说,“我好久没去练箭场了,你要不要一起去?”
她被挟持,呼吸不能,觉得好难受。可他一句话就让她心中平静,在那样危急的时刻仍是高兴的。
他说:“放开我的妻子。”
莫忧想爱他,想做他的妻子,想和他好好过一辈子。她没有一点抗拒,纵容自己渐渐爱上了他。
她只有殷爵炎,再也承受不起失去了。
行凶之人凭着最后一口气,说话断断续续,“羯岭损兵折将,最后……还是败了,而你……殷爵炎……你也活不了!”
莫忧夺过殷爵修手中染血长剑,寒光一闪,剑锋没入咽喉,他死了,不能说话了。这辈子她第一次亲手杀人,鲜血飞溅,染上裙角,她没有害怕,更没有悔疚,甚至感到痛快。
耳边终于不再呱噪,她觉得,他该死!
阿良震惊,殷爵修扶着几近昏迷的殷爵炎,眼中尽是不可思议。
莫忧把剑扔开,金属落地的声音清脆响亮,却盖不过她带着哭腔的尖叫,“御医呢?!御医怎么还没来?!”
血流一地,她觉得那是要吞噬自己的血池。
御医终于来了,莫忧几乎是揪着他的衣领把他拽到殷爵炎身边。他看了看伤势,“所幸皇上伤势不重,只要把血止住就好了。”
莫忧怒喝:“那你倒是止血啊!”
她知道他是宫中资历最深的老医者,可为什么他颤颤巍巍地处理伤口,止血,额头的汗越来越多。
最后,御医扑通一声跪下,咚咚磕头,“微臣没用,止不住这血啊!”
“止不住?!那你也不用活了!”殷爵修怒吼道。
他们甚至不敢把殷爵炎移至别处,因为只要稍一动他,就血流更急。
地上的一滩血迹蔓延开来,浸染殷爵炎的袍子,也濡湿了莫忧的鞋底。
莫忧一脚把两鬓斑白的老者踹倒,御医伏在地上不住磕头求饶,“皇上的伤实在蹊跷,明明伤势不重,却就是血流不止。老臣无能,老臣无能啊!”
莫忧看一眼地上的尸体,指缝间鲜血和污泥混在一起,“毒,对!他指甲上是不是有毒?!”虽然明知羯岭人善用毒,那人早在进大殿前就全身验毒。
御医爬到尸体旁察看了会儿,摇头道:“指尖无毒,皇上也没有任何中毒的迹象。”
莫忧现在多么后悔没有留下白芷,白芷医术高明,一定能救殷爵炎。
悔与恨一并涌上心头,她悔自己没有尽力挽留白芷,更恨自己甚至因为白芷离开而松了口气。
是她的错,她图一己私欲,想霸着殷爵炎,不愿一个钦慕他的女人留在身边。可到头来,宫里的这些庸医,连受伤最基本的止血都不会!
“莫忧。”殷爵炎虚弱地唤她,手臂微抬,“过来。”
她心中乱麻纷扰,忽然,像是想起天大的喜讯,“白芷说过,萧崇以兽药养大虫儿,蛇胆生血补血效果极好,你等等我,我这就去取来!”
说完,风一般急忙奔出了殿外。失血过多,那就要立刻补血啊!
殷爵炎看着她消失在门外,无奈地笑了笑,缓缓转头对身旁的人说:“爵修,你听我说。”
“是,皇兄。”
男儿有泪不轻弹,殷爵修此时却早已泪眼迷蒙。
他的皇兄,不止是兄长,更是越殷炎炎朝阳。他身为皇子,可心中最看重不是越殷国土,不是越殷百姓,而是他的兄长!他这么多年来勤学苦练,如今能文能武善骑善射,战场上奋勇搏杀,朝堂上的对弈和豪言治国之道,他的方向,就是皇兄对他的期望。
他崇仰他,追着他的脚步,希冀成为他那样的人,从来没有忤逆过他的任何要求。装病在家,埋名到前线历练,去到芸姜搜集情报,他都照办。甚至,莫忧进宫他极力反对,最后还是默然接受。
他英明神武的皇兄问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