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英明神武的皇兄问他:“你真的讨厌她到了誓要赶她走的地步吗?”
他惶恐:“不,皇兄,你应该娶她。”
是娶妻的娶,不是纳妃的纳,这显然更难让他接受。可是只要皇兄爱着的人,无论她是怎样的人,无论自己心里多难过,他都能接受。
“爵修,我时间不多了。”殷爵炎的血似要流成一条河,淹没所有希望,“你听着,我把越殷交给你,我相信你,定能做个好皇帝。”
他刚毅的面容顷刻崩塌,哭的像个孩子,不停以手捂住伤口,却怎么也止不住血,“皇兄!你会没事的,坚持住,会有救的,你会没事的!”
阿良站在一旁,看着他激动的模样,冷峻中难掩动容。殷爵炎命他退下,他踟蹰片刻,听命退下。
殷爵修不解,可他已顾不了许多,不停说服自己:“坚持住,会有救的。”
殷爵炎微不可见地摇摇头:“事情发展到这一步,我大概已经知晓我的结局。可是,爵修,听我的,不要再查下去,锦瑟带着秘密离开就是不想让莫忧知道,你这样会毁了莫忧的!”
殷爵修恨得双目充血,咬牙道:“莫忧,莫忧!又是因为她!以前的我可以不追究,可是方才若不是她,你怎会疏忽,怎会受伤?!”
“不,不关她的事。是我心中早有怀疑,太急于确定那人身份才会接见他。”他侧目看了一眼倒在地上被莫忧一剑入喉的人,“现在确定了。所以,爵修,你更不能再查下去,若让她知道你追查的事,一定会怀疑。不要让她知道真相,不要用毁了她。”
“那就告诉我,真相到底是什么?!”
阿良站在五丈开外,听不到他们在说什么,只知殷爵修泪眼中翻腾的狠意汹涌而来,似要将决堤涌出将他整个人吞噬。
“爵炎!”莫忧的声音传来,殷爵炎张嘴还欲言语,立刻止住。
莫忧向他们奔来,双手染着浓稠的血,血掌中有一颗鸡蛋一半大暗绿色的胆囊。那是她命人把极力反抗的萧崇绑起来,捉住虫儿手起刀落,亲手剐开蛇皮取出的胆囊。
“来,把它吃下去!”她喘气不止,笑着把血掌往前一送,蛇血腥臊的气味让殷爵炎拧眉,不自觉避开。
“莫忧,你明知没用的。我的血就快流干了,现在生血补血……没用的。”地上一大滩血迹,似要汇聚成血泊。殷爵炎的意识开始模糊,眼睑也变得无力,想要合上。
“怎么会没用呢?!”莫忧突然咆哮起来,把手中裹着血丝的蛇胆强行往他口中送,腥臊之气呛得他咳嗽,“你给我吃下去!吃下去就会好了,你会没事的!”
就在两个时辰前,他们还在练箭,而且今后他们还要一起度过每一天每一夜,他不能有事!
她疯了一般的行径彻底激怒了殷爵修,他狂怒地推开她,阿良没能扶住,她跌在地上,手中的蛇胆也滚至一旁,染了血。
殷爵修冲她吼道:“滚开!你这个疯女人!”
莫忧抹一把眼泪,脸上沾染的血迹让她变得狰狞。她慌乱地爬到殷爵炎身边,指甲与地面发出刺耳尖锐的摩擦声。她紧紧抱着他,神色诡谲难辨,命令一般喑哑道,“你不可以离开我,我只有你了。你说过会一直陪在我身边的,不能反悔,我不准你反悔!”
她只想有人疼有人爱,天凉有人添衣,夜里有人相拥入眠,这个要求难道过分吗?!为什么老天总是折磨她?!
“莫忧啊。”殷爵炎眼神有些涣散,视线开始模糊,“告诉我,你爱我吗?”
莫忧浑身战栗,仍如念咒语一般喃喃道:“你说过要陪着我的,不能反悔,不能反悔,不能……”
娘亲走得早,没有父亲疼爱,她守着哥哥和锦瑟,以为他们是全部,不让任何人伤害他们。现在,她只有殷爵炎,他是她的丈夫,她是他的妻,他们还要共度一生。她会好好学做个好妻子,琴棋书画,诗书礼仪,她甚至可以改变自己来衬得上他,只要能和他在一起。他们会有儿女绕膝,直到某夜醒来,青丝变白发。
殷爵炎喉头上下动了动,艰难地问:“你……爱我吗?”
她终于听到他在说话,恸哭不止,声声肝肠寸断,撕心裂肺。
“我爱你!”
“爵修,不要闭眼,和我说话!我说我爱你!”
“求求你,求你不要有事……”
殷爵炎眼睑缓慢张合,欣慰一笑。他感受到生命的流逝,力气逐丝抽离,倦怠至极中。他耗尽最后一丝力气,眼中倾诉无尽留恋,沙哑劝道:“莫忧,别哭……”
霎时,眉心褶皱散去,眼中担忧尽逝。他睁着眼,生气,关心,疼爱,宠溺永远消失,莫忧再也不能从中看到任何情感。
“皇兄!不!”殷爵修哭喊,额际青筋突起,双目血丝缠绕。
莫忧却止住了哭,仿佛被关进密闭的瓮中,耳边一切声音都变得虚无飘渺,殷爵修的哭喊像从遥远处传来,沉闷至极,压迫人心。
伤口的血,不止;刺目的红,蔓延。
一地血池妖冶,浸染三人衣袍。
有人离开,有人怨恨,有人,绝望。
殷爵修推开莫忧,抱着余温尚在的殷爵炎,目空一切。
莫忧跌在血泊中,温暖如他的体温,血腥萦绕鼻尖,噬心的红从每一寸肌肤侵蚀入骨。
体内脏器不断收缩,心口如有筋脉缠绕,越来越紧,痛苦难耐。
天幕轰然倒塌,她的世界瞬间倾垮,土石瓦砾砸得她体无完肤,最后将她掩埋在无尽黑暗中。
地面开始龟裂,恐惧将她拖入深渊,纠缠束缚,勒得她背过气去。
窒息,痛苦,挣扎,绝望。
终于,她晕了过去。
作者有话要说:
☆、53·新生,毁灭
两国交战,不杀来使;城破战败,不斩降将。
九国乱世至今,几百年来,一朝更替一朝,一国覆灭一国,先人遗训没有人忘。
不斩降将。
国丧之期,越殷千里悲歌,万民缟素。
殷爵修着丧服即位,下的第一道命令便是处死狱中余下三名降将。罪无可恕,其罪当诛,没有人搬弄先人那套来驳他。
他没有等到行刑日,提剑入狱,亲手斩杀三人于剑下。锋利的刃嗜血寒冷,他泄愤,却还是恨!
他心中有一座崇仰的山,不可攀登,山崩,他取代了山的位置。
炎炎朝阳,他抬头仰望,陨落,他低头饮恨。
他什么都不能说。
莫忧醒来时,蕙姨守在床畔,容颜苍老。鬓发斑白,憔悴不堪。
蕙姨很伤心,可为什么伤心,为谁伤心,她恍然想起昏迷前发生的事。心头绞痛,又是痛得喘不过气的感觉。
闭上眼,想再入睡,不愿醒来。
可蕙姨见她醒来,喜极而泣,她才知道,自己怀孕了。
儿女绕膝的幻想在此时显得那样苍白无力,殷爵炎离开了,留她一个人。白头梦中,徒留伤逝。
她将一个人活着,一个人缅怀,一个人,学做一个好母亲。
蕙姨含泪劝道:“莫忧,就当是为了孩子。”
醒来后直到第二天,她终于肯喝一口粥。
她听说殷爵修即位第二天把羯岭降将的首级派人送去羯岭,听说羯岭害怕越殷报复向芸姜寻求庇护,还听说虽然羯岭为讨好芸姜暗派杀手行刺之举成功,可惜芸姜不领情,就连借兵也全靠司邑青登位之初娶的羯岭八公主吹尽枕边风,才得以勉强抗衡越殷浩荡之势。
传闻司邑青和当朝皇后宇文雅玥貌合神离,独宠羯岭八公主。她心中麻木,或是因为对他没有感情了,亦或是还有更让她在意的感情——恨!
她恨羯岭,好恨!
可她被囚禁在央桓殿,醒来后一直未见殷爵修,什么事都只能靠听说,真假难辨。问起为什么被囚禁,蕙姨沧桑答道:“新皇即位,所有怨与恨交给他,你就这样安心养胎,不好么?”
不好。
她失去哥哥,失去锦瑟。窗边鸟笼里的书雀,殷爵炎把它们照料得极好,如今她亦失去了他,窗前空旷,没有他喂食的背影,只余叽叽喳喳闹心的鸟叫。
司邑青处心积虑,终于得到芸姜至尊之位,他过得很好。她失去太多,如今仅靠腹中的骨血和仇恨支撑,她过得很不好。
莫忧以为只要有亲人相伴左右,再找一个真心真意,全心全意待自己的人就够了。她离开司邑青,抵触徘徊中接受殷爵炎,决意享乐人生,最后换来的却是身边重要的人相继离去。
天帝说,你太天真。
她也笑自己,天帝仁德?笑话!
天空一片沧灰色,央桓殿一片死寂,她不能去见殷爵炎。
莫忧知道殷爵修一直都讨厌她,她没进宫前他一直想着要赶她出越殷,进宫后他也未停下对自己的鄙夷。她懂他为什么讨厌,也能忍受他厌恶的眼神,可不让她见殷爵炎她不能忍。
她温柔地抚摸尚且平坦的肚子,求蕙姨放她去见见腹中骨血的父亲:“他要做父亲了,我想亲自告诉他。”
蕙姨犹豫许久,终究还是答应。
“先皇明日入殓,我也只能趁今夜悄悄带你去看他。”
悄悄,殷爵修对她的厌恶终于毫无顾忌,她的丈夫明日入殓,她却只能悄悄去看他最后一眼。盖棺后,就要移至皇陵,最后一眼在今夜。
殷爵炎殷爵修两兄弟都对蕙姨敬爱有加,她轻易便支开了守夜的侍卫宫女。月色混沌,夜鸦叫声凄厉。她不忍心,思量一番还是说:“莫忧,我怕皇上会来看……”
“我知道,我会在他来时离开。”莫忧淡淡道,视线片刻不离眼前躺着的人。
蕙姨叹气,将门掩上走到莫忧身边,屈膝跪在殷爵炎身边,悉心替他整理完没有一丝褶皱的衣裳,退至一旁。动作熟练,眼神悲凉。
殷爵炎换上了一身华服,看不出身上有伤。莫忧缓缓躺在他身边,转头看他。失血过多而亡的缘故,虽有灯烛映照,他脸色依旧苍白,唇色。
莫忧拉过殷爵炎的手,他全身已经僵硬,莫忧费了些气力才扳过来请放在自己肚子上。蕙姨以袖拭泪,转脸避开这凄楚的一幕。
“你的手真冷。”莫忧抱怨,“会不会冻着我的孩子呢?”
蕙姨讶异,莫忧的神情,语调,都让她觉得奇怪。
“我想你一定是个好父亲,可我,不知道能不能做个好母亲。”
莫忧双手握着冰凉,来回细细揉搓,仿佛这样就能让他暖和起来:“不管我能不能做个好母亲,我都不是个好妻子,对么?”
“我是你的妻子,无才无德,不贤不雅,难怪爵修那么讨厌我。”
“我还送走了白芷,她医术高明,一定能救你的。”
“为什么伤得不重却止不住血,我也不知道。”
蕙姨开始显得慌张,她没想到莫忧悲痛之余还不忘殷爵炎死因。为什么止不住血,这是宫中所有御医都没弄明白的事。他也想知道为什么,可她和殷爵修一样,不想让莫忧知道。
莫忧转头,看着身旁一直沉默的殷爵炎语气变得嗔怪:“你也不是个好丈夫,你都对我隐瞒了些什么?”
“你和哥哥还有锦瑟真像,什么都喜欢瞒着我,还以为我什么都感觉不到。”
蕙姨担心地走近,“莫忧……”
莫忧没有听见,此时她的眼中只有一人,那人俊逸的面容苍白无生气,她却仿佛看到他气恼的样子,怪她该聪明时装傻,该愚笨时精明不已。
“好了,我不是来和你吵嘴的,不说这个就是了。”
“爵炎,抱抱我好么?”
莫忧吃力地扳过殷爵炎,把他的手放在耳边轻抚几下,就像他的习惯一样。莫忧蜷在他僵硬冰冷的怀中,“还是这里暖和。”
她眼中没有一滴泪。蕙姨早已泪眼决堤。
莫忧轻嗅几下,闻到殷爵炎身上一股熟悉的香气。她从殷爵炎腰际解下香囊,又从自己身上解下龙涎香珠:“我一直带着这个破珠子,想不到,你也一直带着我送的香囊。看来,我们不止很像还很香呢。”
她将香囊凑近深吸一口气,得意道:“不过,还是我的香囊好闻些。”
“皇上息怒,蕙姑姑说想像先皇小时候那样守着他入睡,让小的们不要打扰,我们才退避开。皇上息怒,息怒啊!”屋外传来一干人跪地求饶的声音。
急促愤怒的脚步声越来越近,蕙姨上前微微摇晃莫忧:“莫忧,我们该走了。”
莫忧抱着殷爵炎,没有动作。
一声巨响,门被大力推开,殷爵修怒气冲天冲进来。
“参见皇上。”蕙姨跪在他面前。
“我不是说过,不要再让这个女人靠近皇兄一步吗?!”殷爵修朝莫忧走去。
蕙姨拦下他,“皇上息怒,老奴这就带她走。”
蕙姨试图把莫忧拉离,可莫忧紧紧抱着殷爵炎就是不松手。
殷爵修大步上前,任莫忧叫喊抵抗,硬将她拖离殷爵炎怀抱:“若不是看在你腹中殷氏血脉,我早将你赶出越殷!你不要得寸进尺,滚回央桓殿不许再踏出一步!”
莫忧一身素雪纱裙,殷爵修粗暴地把她拖拽开,她如一只白色玄鸟垂死挣扎,抵不过殷爵修的力道。
挣扎中,她忽觉腹中一阵绞痛,痛得倒在地上缩成一团。
殷爵修还欲将她拽起,却惊见她素白的裙摆渐渐被血浸透。莫忧捂着肚子痛得打滚,她感到双腿间流过一股温热,有什么在离开她的身体。当她意识到那股温热是血时,心中如遭重击,惊恐包围着她,没有一丝缝隙。
尖叫,不止。
她的丈夫平静躺着,容颜俊逸苍白,她痛苦地哭喊,哭声划破寂静的夜色。
殷爵修停下对她的一切暴戾行径,将她打横抱起,传唤御医。
这晚,殷爵炎入殓前夜,莫忧流产了。
榻上,莫忧在尖叫哭喊中昏厥,即使是昏迷中仍面如死灰,如被取走魂魄。
蕙姨掩面恸哭,“苍天啊,你到底还要夺去她多少才甘心?!”
殷爵修颓然地站在一旁,望着榻上那像死了一回的人儿。他没有对莫忧拳脚相向,就连拉扯中也不敢伤她分毫。可莫忧太虚弱了,他还是害她流产,他竟然害死了皇兄在这世上唯一的血脉!
莫忧一只手露在锦被外,殷爵修的视线顺着她毫无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