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还看清了金童身上的官服,确实是个有脑子的人。
“误会?”金童笑容有些冷:“你杀人是误会,我杀你就绝不是误会,现在给你两条路,第一,回答我的问题,我给你个痛快,第二,不回答,或者回答不实,我先把老五浑身全都踩成这样,经脉全部断掉,必定保他盲、聋、哑而不死,到了你也是照方吃药,不过能留条命在,一死一活,你自己选吧。”
“……”老六浑身的失望都写在脸上:“你,你好狠……”
“不选就是第二条。”金童和他聊天砍价的愿望不是很强烈,不愿意多说话。
老六转转眼珠看着躺在旁边的老五,略一沉吟,道:“大人,本来小人应该选第一条路,不过是区区一次匪盗行当,杀了人,也该偿命,不过小人确实不想死,还有家小要我照顾,小人想和大人打个商量,大人想知道什么,小人知无不言,另外说不定小人知道一些其他的事情,到时候看看大人想不想要,如果能行,还请大人放小人一条生路,多给家中老母尽尽孝。”
这话说的十分敞亮,又是说我配合,又是说我消息都是额外白送的,还十分隐晦的要求一下不死之外的健康权,而且主动权全是金童手里,没有一点讨价还价的姿态,金童听了都止不住在暗里竖大拇指:果然人jīng一个啊!
金童点点头,对待聪明人他愿意用聪明人的方式,随即道:“好。先说你们是什么来路,成员有多少,每个人身份情况,刘公子是什么人,家庭背景,兴趣爱好,怎么和你们搭上线,除了刘公子还给谁办过差,那些人的家庭背景兴趣爱好……”说了一大串。
老六不是笨人,略微想了想,就把自己一方的情况交代个底儿掉。
老五老六这伙人叫黑衣盟,大多是江湖中二三流高手组成,约有五六十人,有的是门派成员,有的是独行客,被大龙头以各种方式邀请过来,主要活动地点是建康一带,北都洛阳这里只有十三个人的分会,所谓老大也是这边头头。洛阳的行动基本上与建康的行动脱节,平时就是各干各的,主要行动内容就是抢劫(洗劫富户)、盗窃(情报、宝物),其中小部分是为了自己发财,大部分是受雇于人,建康那边也差不多,但大龙头以下有一流高手七人,主要业务内容是行刺,行为地也局限在南朝,北朝由于高手太少,这个业务做不起来。
至于南朝的人物情况,老六不怎么说的清楚,大多是个估摸,而大龙头身份隐秘,对内对外的身份不同,以老六的地位是不可能知道的。
北朝这边,老大出身不明,使双刀,身手一流,老二是“一剑门”的成员,身手介于一二流之间,老三是嵩山派的弃徒,爱好是采花,老四是……老七是……老八是……老五也是从北漠来的独行刀客,老六自己则是家传的刀法,他爹从前是衙门的马快,在抓捕大盗的过程中被人陷害斩首,等等等等。
“有意思,你自己的父亲是马快,没得了好结果,自己却改行做贼。”金童点点头:“继续。”
继续的内容是:黑衣盟洛阳分会在洛阳城中有四个对外联络点,去年一年的业务量是二十九件,其中五件被老大吃了东家吃西家,其余的基本是熟客联系或者介绍,至于熟客,一般也都是被另外的人指使,只做传话之用,老六本人对这些人的后路不是很清楚,老大可能会知道,但据老六分析,老大也只能知道个大概,而老六自己明确知道的熟客后台有六个人,五名官员,一名商人,官员的来历是尚书省序列三人,中书监序列二人,有名字、官职等等,介绍的还算比较详细,至于商人没什么重要的,主要是打击竞争对手的手段,金童也懒得理会。
至于今晚黑衣盟洛阳分会要来这小小的福安银楼找什么东西,老六就完全不知道了,只知道老大让一锅端,肯定是来找东西罢了。
“嗯,”金童感觉对于黑衣盟的了解差不多了,对于老六的表现有点满意:“好了,看你招供的还算爽快,能得个好死了,至于能不能‘赖活着’,你继续吧。”
摇曳不定的灯光下,他的表情懒懒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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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定,字公信,年四十一岁,身高八尺,孔武有力,善使双刀,弓马娴熟,方面大耳,仗义疏财,有古义士之风。
这是旁人对李定的评价。
李定从小就不是个幸运的孩子。
泰安李家,本是在整个青州都赫赫有名的家族,从曹魏时代的祖上担任青州刺史开始形成家族,经历魏晋两朝而不衰,直到北魏皇始元年被族诛,长门倾覆,只余下旁系十三房,这是李家苦难的开始。这个时候,距离李定的出生,还有七十年。
七十年的时间,对于一个家族来说,能发生多少事情?比如一个家族经历三代人,比如一个家族从十三房减少到六房,每过十年,就有一场祸乱,宗族减少一支。李定,是第七房最后的一个人。
天安元年三月初七,李定出生在青州泰安县李氏宗祠左后院的猪圈里,当时正在喂猪的李母腹中忽然剧痛,正值农忙,喊人不至,李母拼死挣扎,产下李定,咬断脐带,却未能产下胞衣,流血而死。两天后传来消息,李定之父行商归途中被贼人杀死,族人遍寻李母不获,最后在猪圈中找到尸体和奄奄一息的李定,而在李定家中,两岁的哥哥因风寒无人照料已经辞世。
族中有老人李永因孤寡接受族产奉养,遂抚养李定九年,李定九岁的时候,李永在集市上与泰安县大族王氏的公子王为发生争执,被官府责打,回家不满一月,吐血而死。
从这一年开始,李定拒绝任何人抚养自己,每rì早出晚归,随大人下田劳作,晚间默默无言,梦中咬牙切齿。
三年后,因瘟疫饥馑,族长李贺将十二岁的李定打发给僧人无因,带走逃荒。再一年后,李定随师父回归泰安县,发现整个李氏宗族已然不再,饥荒和瘟疫把这个家族彻底的征服了。
十四岁时,师父无因圆寂,临时前未为李定立戒,李定离开寺院,旋即不知踪影。
十六年后,李定回到泰安县,选月黑风高之夜,手刃王氏宗族成员十一人,此案一直未破。
遇见金童的这一年,李定四十一岁。
李定走在往西市的路上,忽然一阵恍惚,不知为什么今夜有些慌乱,竟然会不由自主的想起往事。
距离上一次回忆往事,已经过了多久?想起童年的破衣阑珊、瑟瑟发抖、诚惶诚恐、天昏地暗,想起那一群群面目不清的人对自己指指点点,什么扫帚星什么杀破狼,想起爷爷临终时叮嘱自己安分守己不可逞强,想起师父临死前深邃的看自己那一眼,那一眼中似乎有千言万语未能被自己体会,或者是师父不愿意说?不能说?还是……不屑去说?
讨厌,为什么会有回忆?
李定稍微晃晃脑袋,感受一下背后背着的雁翎双刀,刀长四尺二寸,见过英雄鲜血,斩过仇人首级。
有此双刀在手,夫复何求?
抱着这样的想法,李定带着身后几条大汉,迈步进了西市福安银楼。
yīn风凛凛,李定不由自主的有些郑重,这里的人命是自己收的,杀孽是自己做下的,人命关天的事情,自己是替天行事,不管是不是理亏,都要郑重一点。
“老大,”老三闷闷的说一声:“有点不对劲。”
“嗯?”李定回过头来。
老三平rì有些冷淡,当然是除了采花的活动之外,这时候却有些不知为何的过分灵动:“就是感觉不对劲,好像是……莫非血腥味淡了一些?”
老四走在最后面,现在还没有进门,小声招呼道:“前面怎么不走了?”
老九回头道:“三哥觉得有些不对劲。”
“呃……”老四立刻沉默了,目光闪烁想找条退路,转念一想自己背后就是大街,怎么跑不是跑?于是没有后退,却没想到前面的老八老九有些下意识的后退,把他又往外挤了挤。
李定定了定神,低声问道:“进门时是不是开着的?”
老三确定道:“是关着的。”
确实出了问题,是走?是留?李定在心中拿捏一下这趟“活儿”的分量,刹那就得出了结果:“吹哨子问老五老六。”自己往旁边闪了闪,让开点地方准备大伙儿拼刀子。
轻盈的呼哨声从老二嘴里发出,若隐若现,却可以保证里面留守的自己人可以听到、听明白意思。片刻,李定“呛啷”一声双刀出鞘,因为后院没有传来回音。
“进。”近乎无声的号令。后面的人亦步亦趋的蹑手蹑脚跟上,如往常一般的站位,大家分成三排齐头并进。
就在最后的老四进门后,福安银楼的大门,无声无息的关上了。
老四一阵心惊肉跳,用最小的声音向前传话:“老大,大门关上了。”众人不约而同的身形一顿,侧着脸向后望去,却见四开的店门已经被关的严丝合缝,之前却没有一个人听到声音。
片刻……
“走。”李定流着汗,作出了另一个与之前相反的决定。
……
门打不开了,老四绝望的再拉了拉,然后又出了一身冷汗。
李定看了看后院,终于深吸了一口气,站直了身子,朗声道:“是何方高人看上了敝兄弟的生意?有道是大路朝天各走一边,我等兄弟退让便是,若有些误会,不妨请尊驾明示,我黑衣盟也有一些匪号,该守的规矩是要的,阁下何不坦诚以对?”
半晌,无声。就在李定喘了口气要继续说话的时候,忽然在这黑暗的环境中,亮起了一团火光,在屋子的西北角,有如黄豆大小,照亮了不大的一小片地方,奇怪的是点火的人并没有被火光照shè到。
李定怔怔的看着火光,不知该怎么办,这是他头一次遇见这么灵异的事情,片刻,火光悸动般的忽然增加了亮度,众人终于看到这团火是顶在一根修长手指上的。
“这……这是……”老三有些哆嗦。
蓦得,黄豆大的火光忽然变的有碗口大,被那手指一甩,脱离了手指飞到众人右方悬浮,原来的地方却又出现了另一团同样大小的火球,再被甩到众人的左方,如是再三,一刹那的功夫出现了一共六团火球,在屋子的各个方位上悬浮着,整间商铺被照的纤毫毕露。
李定为首的黑衣盟大盗十一人,全都被这一瞬间的光亮晃了眼,每个人都陷入了短暂的失明。
“你们来找什么东西?”淡漠的语气,李定从声音中听出问话的人脸上没有丝毫表情。
“阁下……”
“我再问最后一次,你们,来找,什么东西。回答不实者,斩。”金童的声音有些落寞。
李定终于可以看见了,他看见面前站着一名年轻的过分的武官,这年轻人的背后悬浮着一大排的尸体,每具尸体都是被自己一伙人杀死的。
今rì,不得善了啊!李定心中叹了又叹。
“我说,”李定嗓音有些嘶哑:“我们来找一个铃铛,样子古朴,谁也敲不出声音,就这么一个……铃铛。其他的我们也不知道,我们谁都没有见过,接头的人就这么说,也没有画出图形。”
“很好,回答的很老实。”金童忽然笑了:“你们可以留下一条命。”
李定没有死,金童说话算数,真的给他留下了一条命。
无尽的黑暗包裹着李定,这一生,他再也见不到光明。
还有回忆吗?回忆从前的孤苦、不平和痛苦?回忆之后的卧薪尝胆、勤学苦练?回忆最后的快意恩仇?还是回忆这些年来欠下的一桩桩一件件的人命债?或者,回忆自己一辈子里最难忘的那个夜晚,那一夜,返回犯罪现场继续搜索的自己,遇见了命中的煞星,自己看着兄弟们的手脚被折断成奇形怪状的样子,然后自己看不见了,回忆那响彻了整条街道的痛呼声、求饶声,然后自己说不出话了,回忆自己最后一次拔刀,在六团妖异火焰下划出一生中最完美的弧线,斩向那团人形的空气,然后自己再也动不了了,只能像头死猪一样趴在地上,听到市令所的人问自己是什么人,怎么会出现在市令所门口,身上的血迹是谁的,谁把自己伤成这样,却连动一下脖子的能力都没有。
他的耳朵并没有被废掉,最后他听到有人惊呼:“这里有字,快看,替天行道!好丑的字啊。”
我,好,恨!李定的心中这样喊着,却不知自己到底在恨谁。
时光渺渺,却永远没有任何人知道这个死猪般趴在地上的人,心中所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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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S:情节决定断章位置,今rì两章合一,诸位仁兄体谅。
………【第四十六章 一进普济寺】………
() 明黄sè的铃身,布满着暗金sè的花纹,每一处花纹或卷或舒,总能勾勒出一个佛像、一个菩萨像,或者一个金刚像来,非金非木的质地,手指或寻常物件敲在上面哑然无声,这样的铃铛,该是叫什么名字呢?
金童拽着铃铛把儿使劲摇晃,甚至能感觉到铃槌和铃身碰撞的冲击,但就是没有半点声音。
按照福安银楼掌柜张庆的说法,这个东西是他爹当年昧下的,那时候有人花钱寄存这个东西,也不要凭据,就说N多年后会有人来取,结果到了N多年后果然有人来问,张庆他爹矢口否认,原因无他,就因为看铃铛上面的花纹以及质地非常特别,知道一定是个宝物,要留下当做传家宝的。来取东西的人苦口婆心的说明这个东西虽然是个宝物但不一定就适合留在普通人的手里,rì后必然会引起大货,但老张掌柜就是吃了称砣铁了心,非说早就已经被其他人取走了,况且没个凭据,来人只好默默离开,这一离开就是二十年过去了。
“它叫什么名称?是个什么东西?”金童研究半天后开口问道。
张庆躬身:“回大人的话,小人只知是前人留下的宝物,其他一概不知,只是看此物质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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