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和叶离也把我们事先准备好的那张写了“家教”二字的白纸从书包里拿了出来。然后站在了那里。
我们就这样成了商品,街边廉价的商品,任人挑选,买或者不买,我们都不能够有任何怨言。还要忍受那些名牌商品的歧视。
我告诉自己,心一定不可以在所有的时候都那么敏感。我不停地对自己说,这不是什么丢人的事情,我只不过是想自食其力,不想再增添父母的负担,他们供我上大学已经很不容易了。我不停地告诉自己,不可以自卑,你看还有好多和你一样的大学生,他们不也都是好好的吗?还有人谈笑风生呢。我告诉自己用自己所学的知识挣钱养活自己是件光荣的事情,爸爸妈妈知道了一定会很高兴的。
可是我的脸还是烧得通红。我觉得自己耳朵的温度已经超过一百度了。我不敢抬起头来看人。我怕遇到熟人。我在这个城市长大,我在这个城市的繁华地带把自己当商品陈列展卖,我比叶离紧张一百倍一千倍。在这来来往往的街头,我随时都可能遇到熟人。他们是我小学同学,中学同学,大学同学,亲戚朋友,父母的同事,我从来都没有像那天那样觉得自己的生活是和这么多人联系在一起的,自己的生活会受这么多人的牵绊制约。如果他们看见我在这里,他们一个鄙夷的眼神就足以把我的自尊杀得体无完肤,他们一个居高临下的姿态就可以让我敏感的灵魂粉身碎骨横尸街头。无论我怎么劝说自己这不是丢人的事情,可我的内心还是觉得自己这么多年来都没有这样丢人过,你们可以批评我的价值观不对,你们可以嘲笑我虚荣得可笑,这么多年的学校生活,我的聪明我的美丽让我一直很风光。可是,那一天,我不得不放下所有的尊严和虚荣,把自己当成一个没有思想的商品,静静地陈列在那儿任人买卖挑选,所有敏感细微自尊都得隐收起来扔到一边去……我胡乱想着这些乱七八糟的事情,呼吸困难,浑身燥热,像是发高烧一样难受,仿佛马上就会晕过去。我的灵魂已经出窍了,只剩下一具空壳强打着精神站在那里。那一刻我不敢有灵魂,我的灵魂在这样的时候会落荒而逃,会饮恨自杀。
司门口新华书店那里有很多家长周末带着孩子来买参考书,都是些望子成龙望女成凤的人,可怜天下父母心。
有家长带着孩子走过来,低着头一个一个地看地上的纸上写的字。遇到武大华工之类就会停下来和别人攀谈。
我看到自己的纸上就写了一个可怜巴巴的“家教”两个字。觉得自己很无耻。这么不怎么样的学校,会有人来请我们吗?
终于有一个40岁样子的男的带着一个10多岁的小孩子一路走走挑挑然后在我们面前停下来了。我立刻打起了精神。把疲软的双腿站直了。
他看了看,然后直接问,数理化你们能教吗?我和叶离对视了下,我没有经验,于是叶离说,叔叔这样跟您说吧,我们是学文科的,看您的孩子读几年级,如果是高年级的,物理化学我们教他可能有问题。
男人又看了我们纸张一眼,摇摇头,不再搭理我们,走了。
我看到我们面前那张静静躺着的白纸黑字。很嘲讽地与我对视着。
那天下午,我和叶离站了整整五个小时,只有两个人来问过我们,一听我们是文科的,摇摇头就走了。我和叶离两个人各自想着各自的心事,很少说话。站累了,我就坐在书店的台阶上发呆。看来来往往的人的脚,穿皮鞋穿凉鞋的,穿高档鞋穿劣质鞋的,男人的女人的,大人的小孩子的,那么多双形色各异的脚,来来往往,川流不息,看着看着心里竟慢慢坦然了。人来人往的街头,步履匆匆的行人,让我看清楚了自己的渺小。有谁会注意你呢?大家不过都是过客。我是你的过客,你是我的过客,我们都是生命的过客。生命像尘埃,是时间的过客,空间的过客,千年万年,浩浩荡荡。
19。商品(2)
易粉寒
有什么大不了的。有什么不是过眼云烟。
最后看得昏昏欲睡,只想早点离开这个地方。
天渐渐黑的时候,陆续有其他学校的学生收摊子回去了。我对叶离说,走吧,我们走吧。叶离说,再看看吧,还有一些家长带着孩子没出来呢,这样的人往往对孩子的期望值更高
。
我只好站在那里。我觉得自己像个傻子,站在那里卖苕。
天完全黑时,叶离才收起东西走了。
颗粒无收。我很沮丧地问,你上次家教是怎么找到的?
就是这样找到的。你可能还不习惯吧?城市里的孩子都这样的。没什么。
我怕她继续说下去,我不愿意别人提及这些事情,安慰我或者同情我什么的。便说,我知道。然后把目光投向别处,示意她不必多说。
公交车在武汉的马路上飞快地开着,夜色茫茫,城市那么大,那么空,欲望那么多,心那么茫然。
回到寝室,不知道怎么搞的,寝室人都知道我和叶离出去站在那里找家教去了。女人三八就是有天赋。
一踏进寝室的门,罗艺林就嚷嚷,哟,回来了,怎么样,找到家教了吗?找到了可要请客啊。
我懒得理她,只觉得她这话里字字都是讽刺。我的脸又发起烧来了。其实不管我心里怎么安慰自己,我还是觉得出去这样站在大街上等着人家来买是件很丢人的事情。我拉不下这样的脸面。贫穷从来都不是什么光荣的事情。至少在我心里是这样认为。
叶离冷冷地说了句,没找到。罗艺林讨了个没趣,讪讪地跑到别的寝室三八去了。
我躺在床上,深深地叹了一口气,想,人,可能就是这样成熟和坚强起来的吧。又觉得其实城市里家庭条件不好的孩子在大学里可能比农村来的孩子更尴尬。因为他们虽然家境不好,但是一般情况下从小就没有受过太多的苦,而城市天生赋予了我们很敏感的自尊和很膨胀的虚荣。我们逃避,发现逃不过,反而不能够像那些从小吃苦的孩子那样坦然面对。
睡觉前,叶离问,明天还去吗?
我犹豫着,不知道怎么回答。于是说了句,明天再说吧。
第二天早上叶离起床的时候我就醒了,我还是留心着她的举动的。我也起床了,说,我今天还是和你一起去吧。
叶离笑着说好啊。
这天可能因为我们来得比较早的原因,上午十点的时候我就找到了一份家教。
一个女人带着一个10岁左右的小男孩,说要找个英语家教。她问我们的学校,问我们的专业和年级,甚至还问了我们高考的英语成绩,叶离说138,我说137实际上我们都是骗她的我也只有119而已。最后要求看我们的学生证。一切都满意了后,她犯难了,说,那你们两个谁去呢?
我的心一下子就提起来了。当时我很希望她能够让我去,因为早点找到工作我就早点放下心来了,不然在这里站一天又没找到家教,心里的那种难受不是语言可以表达出来的。
我看了看叶离,她很为难地微笑着,笑得很勉强。我知道了,她的想法和我一样。我们都不说话,等着这个女人做出最后的抉择。我无数次想起商场柜台里的商品,即使两件一模一样的,也总会有挑剔的顾客拿在手上反复比较。
女人对她的小孩子说,你喜欢哪一个姐姐?
小孩看了看我,我赶紧对他微笑。彻骨的悲哀,血液都在发凉,在炎热的夏天里汩汩地往外冒着寒气。为了生存连一个小孩都要去刻意讨好。没钱让人的自尊很贱价。
小孩又看了看叶离,叶离也微笑着。最后小孩把手指着我说,这个姐姐。
我笑了,这次是如释重负的开心的笑,不是讨好谁。回头看叶离,她也还笑着,而很显然她的笑容已经是一种凝固的神态。我忽然觉得有点歉意。
开始谈到敏感的价格问题了。她说,你们一般在外面上课多少钱一小时?我想了想,说25元两小时吧。
她说那是汉口的吧?武昌这边一般都是20元吧?再说我们家离你们学校又近。
她说完这些,我在心里迅速盘算了一下,除去来回车费2。4元,我做两个小时只能够赚17。6元,在路上起码也要个把小时。我有点犹豫,觉得太低了,可是不知道怎么开口跟她还价。
我结结巴巴地说了句,这个,这个。
叶离这时插了句,我觉得20行啊。
女人的目光马上投向她。我知道得马上做决策了。于是说,是啊,20也行吧。
叶离不再说什么,只是看着我和那个女人留联系方式,约定上课的时间。最后道声再见。
看着那女人渐渐走远的背影,一种无奈的心情再次从心底升起。想到以后每个月都有两百元钱的收入,这样就可以减轻爸爸妈妈一半的负担了,心底渐渐快乐起来。
与叶离再次沉默相对。陪着她等下一个人来找她。那天运气很不错,11点多时,有个男人带着一个小女孩子来了,让叶离教数学。男人也在武昌,自己开价25元,叶离满心欢喜地答应了。
我心里暗暗觉得自己吃亏了,不该听叶离的话20元就急急忙忙地答应了。
20。初为人师(1)
易粉寒
男孩子的名字叫许帆,11岁,上六年级。想想我们当年也是初中才开始学外语,现在的孩子从三岁就开始学外语到11岁只会说THANK YOU 之类的,真是为他爸爸妈妈难过。他爸爸妈妈还一心指望他能够上名牌大学呢。
男孩不是很皮的那种,但是给他上课的时候他太容易走神,往往等我把一道题目讲完时才发现他还在玩转手中那只笔,或者拿着小刀在桌面上刻。我轻声叫了句,许帆。他便停住
手,坐在那里。
我接着讲,讲了五分钟让他复述的我讲的内容,他抬起头来很无辜的看着我,说,我没听懂。看来这孩子已经具备一定程度的反家教能力。没听懂只有继续讲,直到口干舌燥。
有时候一节课我在寝室花了一下午备课,努力想讲得生动点,可是讲了半天他都无动于衷爱听不听的样子,看着他懒洋洋的神情,我真恨不得打他两下,边打还要边呵斥他,叫你认真听你不听,你知不知道我讲得好辛苦啊。再不听打死你!小兔崽子!
可是只敢在心里对他施与这样的淫威,表面上还一直要客气地和蔼地亲切地耐心地继续跟他叽里呱啦说一堆他听不懂的英语,对这个可爱的小牛弹伲炅肆叫∈本陀?0元钱了,我在食堂里节约点就可以吃三天了。我不断地安慰自己,不生气不生气,又不是自己的孩子,我尽心了就可以了,他不认真学我有什么办法啊。
有时候许帆的妈妈会到房间里来看看。我不知道有什么好看的,她又听不懂我说什么,她儿子才11岁,这么小既不会迷上我我也不会去勾引他。她时不时进来看看的感觉很像一个包工头,而我就是被压迫的工人了。
是的,没人强迫我这样做。我自己选择的就要自己承受。可到底是容易做得心烦,便渐渐敷衍起来,只顾快快讲完,然后丢几个题目让许帆做40分钟,他玩笔什么的我也不再提醒他,他玩他的笔,我发我的呆,两不相扰。他多玩会我就可以多休息会了。
这样,我们师生两个都混日子,各得其乐。终于混到期末考试来临的时候了。
考试那天,我还假惺惺的打个电话去鼓励许帆好好考,老师相信你能够考好之类的P话,以维持我们表面的和谐,挂了电话心想,这打电话的2毛2分钱肯定是浪费了。
考完后我如约去许帆家,她的妈妈的态度大大不如以前,也没让我进许帆的房间,家里就我们两个人坐在客厅里,我小心翼翼的问,许帆今天不上课了吗?
他妈妈兀自给自己倒了一杯水,说许帆的成绩出来了。英语只考了15分。我现在正把他关在房子里让他反省。
我一听,脸就红了。虽然我知道许帆肯定不会反省什么,这会儿关在里面肯定又是在玩他那只铅笔。15分,这让我这个做老师的真的很汗颜。我不得不为自己开脱,否则我会当场羞愧而死,死在他家的客厅里。我在心里不停的对自己说,不关我的事,是他自己不听我讲课,那我有什么办法,我又不能够把他的脑袋砸个洞然后把知识一股脑地全灌进去。是他笨又不认真,朽木不可雕。
她妈妈并不罢休,继续说,我说易老师啊,就算我以前没请家教,许帆也能够考个14分咧,交了一个学期就考个15?我说正们(武汉话,“现在”的意思)的大学生啊。
她不再说完,叹口气,一副为现在的大学生痛心疾首的样子。
我局促不安的坐在那里,脸已经烧得通红了。脚底像是通了电一样,随时准备弹起来。我不知道我的妈妈知道我在这里被另一个母亲这样刻薄会怎样地心酸和难过。
那天,在许帆家的客厅里他的妈妈继续唠唠叨叨地说,说到最后就说自己家里的经济情况并不怎么好啊,所以不想再给许帆请家教了。
我知道她总算仁慈了点找了个台阶给我下。
我就这样被炒鱿鱼了。
我一直等到出门以后许帆的妈妈把门重重地关上,才让自己的眼泪落下来。像一只被扫地出门的狗。卑微,懦弱,无能为力,灵魂已死。
走在车来车往的路上,我想起那次我来许帆家的途中忽然下起暴雨,我下了公汽一路狂奔,差点被一辆飞驰而过的汽车撞倒,那司机探出头来就骂,个斑马的,看到撒,走路瞎冲个么司!(武汉话,“他妈的,注意看路,走路胡乱冲个什么”的意思)
大雨将我淋得透湿,我来不及争辩什么,继续跑,一直跑到许帆家楼下。敲了半天的门,竟然没有人!他家里竟然没有人,而门上也没有任何字条什么的。
冰凉的衣服混着雨水和我的泪水紧紧地贴在我单薄的身体上。
我坐在他家门口的台阶上,瑟瑟发抖,头发一缕一缕地耷拉在我的脸庞,和我的泪水纠缠不清。
我永远也忘不了那一天,我永远也忘不了那一刻凄凉绝望的感受。我从来都没有那样寒冷过,从来都没有那样无助。我觉得自己像条无家可归的流浪狗,谁都可以看不起我,谁都可以不把我当回事,谁那时都可以过来鄙夷或者同情或者嘲讽地看着我,把一切最复杂最难堪的目光投向我。我什么都不是,只是一条被大雨淋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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