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朗卓越地道:“此地已被我四顾门团团围住,诸位是非若是分明,不欲与我四顾门为敌,请站至我左手边,只消允诺退出鱼龙牛马帮,永不为患江湖,即可自行离去。”
说话的人白衣儒衫,神采飞扬,正是傅衡阳。
值此一刻的风华,也必将传唱于后世,百年不朽了。
大树后的李莲花叹了口气。
笛飞声负手看着这虚幻浮华的一幕幕,脸上没有半点表情。
头顶烟火盛放,地上烈焰焚天。
李莲花站在树后,慢慢抬头望着夜空。
烟花若死。
空幻余梦。
遍地死生,踏满鲜血,一切可当真如这虚象一般美不胜收?
突然之间,不远处“殉情楼”中一箭射出,激射傅衡阳。八名黑衣弓手自楼中跃下,结成阵法向四顾门的人马靠近。四顾门旗帜整齐,结阵相抗,显然是练习已久,对鱼龙牛马帮的阵法也很熟悉。
四周也是一阵脚步骤急,笛飞声淡淡看了四周一眼,四周残余的守卫也是快步结起阵法,准备誓死一搏。随即短兵相接,笛飞声一掌拍去,便有数人飞跌而出,惨死当场,他连眉头也不皱一下,提起一人便摔出一人,那些飞摔出去的人形尚未落地便已骨骼尽碎。李莲花被逼得从树后蹿了出来,与笛飞声靠背而立。角丽谯所吸纳的人手有些服用了那毒菇的粉末,不得不为她拼命,故而即使傅衡阳广开一面,仍有许多人冒死相抗。
集结的阵法越来越多,笛飞声且走且杀,四周阵法犹如潮水一般,拥着两人直往一处殿宇而去。
李莲花微眯起眼睛,他有时看得很清楚,但这时眼前却是一片黑影,依据方才的印象,眼前这和京师“百花楼”相差无几的殿宇叫作“妄求堂”。
那是一处漆黑的殿宇,自上而下所有砖石木材都是浓黑之色。木是黑檀木,砖石却不知是什么砖石了。
这地方窗户紧闭,大门封锁,一片乌黑。
难道其中藏匿着什么绝顶高手?
刹那间,一个人影自脑中掠过,李莲花脱口而出,“雪公公!”
笛飞声浑身气焰大炽,李莲花自他身后倒退出三步,四面射来的那些弓箭未及身竟被他蓬勃而出的真力震落。妄求堂那扇沉重乌黑的大门被他气势所震,竟咯咯摇晃起来。
雪公公乃是二十年前江湖一大魔头。传说他肤色极白,双目血红,除了头发之外,不生体毛,无论年纪多大仍是颌下光洁,故而有“公公”之称。又因为全身雪白,这人喜爱黑色,一向身着黑衣,所住所用之物也一色全黑。此人往往于夜间出没,杀人无数,生食人血,犹喜屠村屠镇,是极为残暴的一名魔头。
笛飞声、李相夷出道之时,此魔早已隐退,不知所终。此时眼前妄求堂通体浓黑,若其中住的当真是雪公公,角丽谯也堪称能耐通天了。
然而那大门咯咯不停,其中便是无人出来。
李莲花屏息静听,听了一阵之后,他突地从笛飞声身后闪了出来,出手便去推妄求堂的大门。
笛飞声目中光彩大盛,往前一步。但见李莲花推了一下未开,居然握手为拳,一声叱咤,一拳正中木门,咯啦碎裂之声爆响,大门如蛛网般碎裂,烟尘过后,露出漆黑一片的内里。
开山碎玉的一拳,笛飞声略为扬眉,他与李相夷为敌十四年,竟从不知他能使出如此刚烈的一拳!
一瞬之间,他眼中炽热的烈焰再度转剧,一双眼睛狂艳得直欲烧了起来。
妄求堂大门碎裂,内里一片漆黑,却有一阵恶臭扑面而来。
李莲花从怀里摸出火折子,晃亮以后掷了进去。
门内一切渐渐亮起。
门外众人一起看见,妄求堂里没有人。
只有一具尸首。
一具满头白发、肌肤惨白的老人尸首。
这人死去已有数日,一柄匕首自背后没入,犹自精光闪耀,显然杀人之人并未与雪公公正面为敌,而是偷袭得手。
但究竟是谁能进得妄求堂的大门,能与雪公公秉烛而谈,能近这魔头三步之内?
李莲花已变了颜色。
那柄匕首粉色晶莹,在肖紫衿大婚的那天角丽谯拿它刺伤苏小慵,而后康惠荷又拿它杀了苏小慵,最后作为凶器被百川院带走。
这是“小桃红”!
杀人者谁,已是昭然若揭!
笛飞声目见尸首,目中微微一跳。
李莲花垂手自那尸身上拔起小桃红,大袖飘拂,自笛飞声面前走过。他未向笛飞声看上一眼,也未向身周任何一人看上一眼,衣袖霍然负后,笔直向外走去。
门外烈焰冲天,刀剑兵戈犹在,那翻滚的硝烟如龙盘旋,天相狰狞,星月暗淡。
他一眼也未看,就向着东南的方向笔直地走了出去。
一条婀娜的红影向他掠来,啸的一声,刀光如奔雷裂雪,转瞬即至。
他听而不闻。
当的一声惊天鸣响,那吻颈而来的一刀被一物架住。
红衣人的面纱在风中猎猎而飞。
李莲花从她身边走过,衣袂相交,却视若不见。
架住她那一刀的人浑身黑血,一身衣裳污秽不堪,满头乱发,面目难辨。
但他站在那里,四周便自然而然地退出一个圈子。
在他身周五步之内,山峦如倾。
架住她宝刀的东西,是半截锁链。
是从他琵琶骨中抽出的血链。
红衣人缓缓转过身来。
她尚未全转过身来,笛飞声身影如电,已一把扣住了她咽喉,随即提起向外摔落。
他这一提一摔与方才杀人之时一模一样,甚至连面上的神色都毫无不同。
啪的一声,红衣人身躯着地,鲜血抛洒飞溅,与方才那些着地的躯体并未有什么不同。
四周众人看着,一切是如此平凡简单,甚至让人来不及屏息或错愕。
笛飞声将人摔出,连一眼也未多瞧,抬头望了望月色,转身离去。
夜风吹过鲜红的面纱,翻开一张血肉模糊的脸。
四周开始有人惊呼惨叫,长声悲号。
但这人间的一切再与她无关。
她来不及说出一句话。
或者她也并不想说话。
她没有丝毫抵抗。
或者她是来不及做丝毫抵抗。
她也许很伤心。
或者她根本来不及伤心。
一张倾国倾城的面容,绝世无双的风流,此时在地上,不过一摊血肉。
或许连她自己也从未想过,角丽谯的死,竟是如此简单。
【四、信友如诺】
一夜之间,角丽谯死,鱼龙牛马帮全军覆没,烧成一片焦土。
江湖为之大哗,四顾门声望急涨,比之当年犹有过之,各大门派纷纷来访,人人惊诧无比,角丽谯方才占着上风,怎会一夜之间便输得一败涂地?
四顾门傅军师究竟使用了何等神通,竟让角丽谯败得如此彻底?
究竟是如何赢的,傅衡阳心里也糊里糊涂。
他一直在探查角丽谯如何攻破百川院的一百八十八牢,派出许多探子,却只知角丽谯广纳人手,所图甚大,又以各种手段笼络控制江湖游离势力,似对京师也有图谋,又有大举进攻各大门派之意,只在这过程中就杀了不少人,无声无息消失于角丽谯手中的各派高手就有不少。
就在毫无进展之时,突然有人从鱼龙牛马帮的总坛给他寄来一封匿名信函,要他依据信中所排的阵法训练人手,又详画了总坛的地形图、机关图。傅衡阳本来不信,只当陷阱,然而这人连续寄来数封信函,言及鱼龙牛马帮几次行动,竟无一失误。傅衡阳心动之后,派人前往该处密探,所探情况竟与信函所言大体相同。于是他广招人手,开始排练阵法,又与鱼龙牛马帮内不知是谁的探子接了几次手,约定只消总坛内烈焰烟火放起,四顾门便杀入接手。
但寄信来的究竟是谁,那些信又是如何寄出的,究竟是哪些人潜伏鱼龙牛马帮内,甚至角丽谯身死那夜,是谁击破痴迷殿的铁笼放出那些行尸走肉,是谁开启机关让阵势失效、机关全毁,是谁杀了雪公公,以至于到最后是谁杀了角丽谯,傅衡阳一无所知。
他心里极其不安。各大门派贺信连绵不绝,前来道喜攀交情的人接踵而至,这位意气飞扬的少年军师却是心思茫然,十分迷惑。
在极度迷惑的时候,他想过李莲花。
但李莲花却已失踪,多半已经死了。
他不知该向谁吐露心中的疑惑。
也不知这天大的迷惑是否将困住他一生一世。
百川院中。
云彼丘受伤极重,也不知是何等绝世神功伤了他,白江鹑请来的大夫居然治不了他。云彼丘伤重体弱,大夫开出的药汤他居然不喝,甚至饭也不吃,若非有人时不时为他强灌灵丹,只怕早已毙命。自纪汉佛闯入他房中那日开始,他便一心一意地等死。
白江鹑着手调查地图泄露之事,却越查越是心惊——云彼丘将他描绘的地图夹在百川院日常信件之中,用一种特殊药水写字,如封面上原是写给法空方丈,经白江鹑盖印派遣百川院的信使送出,那封信到了中途药水彻底干了,那行写给法空方丈的字迹就消失不见,而另外一行以另一种药水所掩盖的字迹却浮现出来,于是信使不知其故,便将信转寄到角丽谯手中。
那信件中的内容也正是由这种古怪药水掩饰——云彼丘在信笺上刷上一层更浓郁的秘药,掩盖住整张地图,这秘药自瓶中倒出,未过三日将一直保持白色,而日久之后,白色会渐渐消失,露出底下原先的图画。
他以这种手段寄出的信件不知有多少。白江鹑想到自己竟无知无觉地在这些信笺上盖上印信,就觉得毛骨悚然,他对云彼丘推心置腹,信为兄弟,这兄弟居然在不知不觉之下做了这许多隐秘的事。
不只是寄出密信,他将云彼丘身边的书童一一带来询问。云彼丘多年来足不出户,院内自然而然认为他时时刻刻都自闭房中,询问的结果让人大吃一惊——近一年以来,云彼丘非但数度出门,还时常多日不归,最长的一次外出,竟长达月余之久!
只是他深夜出门,有时连书童也不知他何时出去的,而前来找他的人一般屡次敲门未得回应,都以为他病重正在休息,不敢打扰,就此回去了。
谁也不知他去了哪里,书童以为他与纪汉佛等人去了小青山,但白江鹑自然知道并没有,既然如此,云彼丘所去之处,十有八九便是角丽谯的总坛。
他只觉浑身汗毛都竖了起来,莫非云彼丘始终未能忘情,难道当年他求死悔过都只是一种阴谋……
为了角丽谯,宁愿抛弃“美诸葛”的身份,而化身角丽谯脚下的奴隶?
当真吗?为了角丽谯,云彼丘竟能在百川院内卧底十二年?
这是真的吗?
为了她不怕死?
可是鱼龙牛马帮为傅衡阳所破,你那千娇百媚的美人已经被熊熊烈火烧成了一堆白骨。白江鹑抓了抓头皮,他真的很想问问云彼丘,现在角丽谯死了,你为她做的那些还有意义吗?如果这他妈的十二年重来一次,你还愿意为她死吗?
但云彼丘不会回答他任何问题。
他只有一个态度。
毋宁死。
十日期限一晃即过。
白江鹑并没有查出云彼丘是替谁受过的蛛丝马迹,倒是查出了许多云彼丘调查百川院内幕,以各种方法转交角丽谯的证据。又从院内的马夫、山下的客栈一路追查,自清源山下的沿路客栈一一询问,看云彼丘曾在何处落脚。
追查的结果很清楚。
云彼丘相貌俊美,却鬓生华发,神色憔悴,这等人在路上十分醒目,记得的人也有不少。白江鹑派人询问,所得颇多——云彼丘一路住了不少客栈,却是单身前往,走得也算辛苦,那几次离开百川院,他的确都去了角丽谯的总坛,最长的一次,减去来回路程,他竟在角丽谯的总坛住了二十余日。
十日期限一到,纪汉佛下令百川院上下各大弟子,以及负责传令、接狱、入牢等各路门人,到庭院听令。
众人早已知晓云彼丘有叛逆之嫌,已被纪汉佛囚禁,今日得闻号令,已知必有大事发生,来得都很早。
纪汉佛、白江鹑、石水三人前来庭院的时候,是黄昏时分。
夕阳浩瀚,庭院中苍木如墨,枝丫如鸦。
纪汉佛缓缓登上数级台阶,站到正堂屋檐之下,白江鹑、石水分立左右。
百川院的庭院不大,挤着数十号人,鸦雀无声。
这数十号人都是一跺脚江湖震动的重要人物,包括霍平川、阜南飞等等,也有与百川院交好的“四虎银枪”王忠、何璋、刘如京,甚至也有近来行走江湖渐有声望的武当弟子陆剑池。
云彼丘通敌一事,毫无疑问是鱼龙牛马帮覆灭以来,江湖第一大事。
如果连“佛彼白石”都不能相信,江湖还有何正义可以信赖?有何人可以相信?有什么是真实不变的?莫非这世上当真没有什么能人心向往之的圣土,当真没有能让人全心仰仗的力量?
云彼丘是角丽谯的探子,他既然是角丽谯的探子,那百川院历来的所作所为当真就是全然正确、不可置疑的?说不定在什么时候冤枉了什么好人吧;说不定在什么时候为了角丽谯做过什么见不得人的事吧;近来百川院所擒获的江湖凶犯,说不定就有几个是无辜的。
对云彼丘的质疑一起,接踵而来的便是满天风潮,稳立江湖十数年的百川院大厦将倾,无论将云彼丘如何,再无法挽回百川院的声望,也无法挽回江湖人心。
所以今日纪汉佛号令一下,旁听之人甚多,百川院小小一个院子,朴素无华之地,竟挤进了不少大人物。
纪汉佛站定之后,两名百川院弟子将云彼丘扶了出来。夕阳之下,但见他苍白如死,形销骨立,不过十数日,这当年风度翩翩的“美诸葛”但见头发花白,宛如一具活生生的骷髅。
院内众人都是高手,平日云彼丘虽然足不出户,与众人也有一二面之缘,突然见他变成这样,也是十分吃惊,但毕竟练气功夫都是好的,谁也没有说话。
“江鹑,”纪汉佛说话也不客气,也不见院内挤的都是人,径直便道,“将你近日调查所得向众人公布。”
白江鹑叹了口气,又呸了两声,“今日百川院大事,有劳诸位远道而来。”他一向也懒得说客套话,随口说了两句便直入正题,“角丽谯连破我七处大牢,百川院所保管的天下一百八十八牢的地图已经泄露,前些日子大哥与我等兄弟相互追查,断定是彼丘所盗,他自己也已承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