理清,忙得他焦头烂额。方多病一则不会分配人手,二则胸无大志,虽然对重兴之事满怀热情,却不过提供银两以供所需,这几日无所事事,只在小青峰闷得无聊。
但小青峰上还有人比他更无聊更闲得发慌,那就是神医李莲花。小青峰上一无病人,二无死人,三来就算有病人或者死人他也不会医,所以李莲花这几日都躺在傅衡阳给他安排的房间里,手抱一卷《本草纲目》在睡觉。
“听说新四顾门里谁都能得罪,就是方、多、病千万不可去招惹……”李莲花这日正巧没有睡着,拿着尘拂掸房间里的灰尘,突然听到门外有人悄悄说话,他本无意偷听,但那声音却不断钻进他耳里。“那个女人杀另一个女人,就是被方多病看破,给抓了起来,以后我等千万不要做坏事……”
李莲花把尘拂仔细收了起来,换了块抹布擦橱柜,门口吱呀一声,说话的几人却走了进来,“李楼主在哪里?”
“啊……”李莲花转过身,只见进来的是三个百川院里的弟子,一个高鼻小眼,一个长嘴龅牙,一个眼大如蛙。他识得这几个都是“白云派”司马玉的高徒,前天投入四顾门的新人。
“李莲花不在?喂,扫地的,大爷给蚊子咬得满身是包,你给点药,看李莲花有什么好药好水,快给擦擦。”开口的是长嘴龅牙的那位,一伸腿,果然那腿上都是给山上的蚊子叮咬的红斑。
李莲花又啊了一声,那高鼻小眼的怒道:“啊什么啊?快给大爷拿药来!”
李莲花尚未说话,眼大如蛙的人笑道:“大家……何何何何必那么大大大声,人人人家又又又没说不不不不给……”
李莲花歉然道:“治蚊子咬的药我没有……”
长嘴龅牙的那位挠着红斑怒道:“怎会没有?傅衡阳说李莲花擅治天下顽疾,死人都能治活,何况只是几只蚊子?”
李莲花惭惭地道:“没有……”
那人勃然大怒,“我不信在这山上住的这几百人,人人不用蚊虫叮咬的药膏。你走开,让大爷自己找!”
李莲花道:“我桌子还没抹完,请各位稍等我打扫干净,再找不迟……”
他一句话没说完,长嘴龅牙之人已经一手抓住他的衣领,将他提了起来,其余二人打开抽屉一阵乱翻,除却一些什么《金石缘》《绣鞋记》《天豹图》之类的传奇小说,便是些抹布尘拂,此外衣裳两件、鞋子一双,虽有药瓶不少,其中却没有药物。
长嘴龅牙之人不免觉得被那蚊子咬过之处越发痒了,“药在何处?”
李莲花道:“本门中人武功高强,气行百窍,发于肌肤,衣裳如铁,那小小蚊虫如何咬得进去……”
三人变色,正要动手痛打,蓦地长嘴龅牙之人哎呀一声,脸色一变,双眼翻白,跌倒在地,口吐白沫,其余二人大吃一惊,齐声叫道:“他奶奶的,那女鬼说的竟然是真的!”
李莲花也是吃了一惊,急忙将那人扶起,只见片刻之间,那人身上的红色斑块已遍布全身,触手灼热,“他撞见了什么女鬼?”
剩余两人你一言我一语地道:“咱哥仨在小青峰下逛街吃饭,有个戴着奇奇怪怪面具的女人上来问咱们是不是白云派的弟子,我等自然说是了。那女人又说白云派没有什么本事,只有一群脓包。我等自然十分生气,大哥龅牙便说我白云派虽然武功很差,人长得也丑,但是有一样本事天下无双——我白云派的内功心法虽然没什么用处,却可令人十日十夜不睡,也不至于发困。听说我派前辈当年是干那梁上勾当的,所以练了这门内功,后来传给我师父,又传到我兄弟三人,这世上只有白云派弟子是最不容易睡觉的人。那女人听了嘲笑大哥,说不睡觉也算本事?龅牙大哥又告诉她我等三人是江湖中炙手可热的看门高手,无论何门何派都以请到我等兄弟看门或者看牢为荣。那女人又说那你们三人不去看门,到小青峰来做什么?我等自然说是听闻四顾门大名,特地前来替它看门的。那女人又问说我等到底看了什么。龅牙大哥自然又告诉她我们看的就是前几天在肖紫衿婚礼上行凶的那个女人,叫作康惠荷。那女人又问那个女人现在哪里,我等自然说因为肚子饿了,要出来吃饭,那个女人捆了起来,就放在师父床底,暂时放一会儿不要紧的,我等兄弟很快便回去了。那女人听完之后便走了,从她衣袖里飞出几只黑蚊子,我兄弟一人拍死了一只,结果就起了一身红斑。那女人又回头说,看我们兄弟忠厚老实,毒死我们也就算了。咱们只当她胡说八道,被蚊子叮一口也会死?那被蚂蚁咬一口也会死,被小鸡啄一口也会死,被跳蚤咬一口也会死,哈哈哈,她当我们没被蚊子叮过吗?……”
李莲花连连点头,“像几位英雄这样的惊世奇才,自是知道被蚊子咬是万万不会死的。龅牙大哥,你还能听到我说话吗?”
那口吐白沫的龅牙微微点头,表情痛苦异常。那高鼻小眼的叫作高壁,眼大如蛙的叫作严塔,三人一起看着李莲花,只见他脸露微笑,手指点到龅牙胸口期门穴、颈后曲池穴、足趾足窍阴、手指中渚四穴,“是不是比较不痛了?”
龅牙点了点头,李莲花的手指带着一股古怪的温热,点上四穴,他身上的剧烈痛楚就减轻了许多。
只听李莲花微笑道:“只要三位英雄每日像这样在自己身上按几下,最好每日内息都在这四穴走一走,那便成了。”
高壁大喜,凑上来,“扫地的你也帮我按几下。”
李莲花在他身上也点了四下。他这四指点下,高壁虽然尚不觉得什么,但若是脱了衣服便可见一个颜色鲜明的红印。李莲花指上带有“扬州慢”之力,那又岂是寻常手指能够比拟的?替三人逐一点过四穴,那三人一听不必涂抹药膏服用药物,自己身上的痒痛又已大好,便自欢天喜地地走了。
“李楼主号称神医,果然名不虚传。”窗外有人笑道,“这‘黑珍珠’之毒,杀人无数,能不需药物,举手就已治好,实是神乎其术。”
李莲花啊了一声,“不敢、不敢,不知傅军师前来,有失远迎……”
那从门口轻弹白衣,带着潇洒笑意走入的少年自是傅衡阳,只听他朗朗地道:“这三个活宝将康惠荷塞入司马玉床底,若不是我去换了地方,想必康惠荷真给角丽谯劫了去。本来还担心他们身上的毒难治,李楼主却不但医好剧毒,还教授了一手疗毒心法给这三个活宝,只是如此苦心,他们是否能领会,可难说得很。”
李莲花对他凝视半晌,微笑道:“傅军师英雄少年,足智多谋,李莲花佩服得很。”
傅衡阳既然号称“狂妄”,对这等赞美之辞自是从不客气,“李楼主,小青峰上如今两百二十八人,有两百二十五人我自信了如指掌,只有三人,我尚无信心。”
李莲花诚心诚意地请教,“不知是哪三人?”
傅衡阳牢牢地盯着他,答非所问,“我不是看不透,是没有信心说我已看透……李楼主,这三个人,一个是李莲花,一个是李相夷,一个是我自己。”
李莲花吓了一跳,“李相夷?他也在小青峰上?”
傅衡阳仰首一声长笑,“他既然把尸身葬在山上,自也算上一份。李相夷少年行事任性至极,平生最不喜假话,却又喜欢别人对他吹牛拍马,待人苛刻冷漠,自视极高,这分明是年少轻狂、心性未定所致。我曾花费一年时间精研李相夷平生所为,此人当得上一个‘傲’字,若是活到如今,成就决计远超当年。只是他所行事,众多矛盾,心性既然未定,我自也不敢说看透。”
李莲花苦笑,“你很了解他。”
傅衡阳又道:“而李楼主你——我平生不信起死回生之事,世上却有一人能倚仗这四字名扬江湖,并且近年以来,江湖数件隐秘杀人之事,凶手被擒都和你有关。如此人物,上山数日都在睡觉,不得不让人想到诸葛蛰伏,只盼有人三入茅庐。”
只盼有人三入茅庐?李莲花干笑一声,“其实是最近天气很好,那张椅子躺上去又舒服得很,所以……”
傅衡阳打断他的话,“李楼主深藏不露,我不敢说看透。”
李莲花听他口气,虽是说“不敢说看透”,语气却是肯定无比,估计也难以反驳,只得勉勉强强认了自己是“深藏不露,诸葛蛰伏,只盼有人三入茅庐”,叹了口气,“那为何连自己也看不透?”
傅衡阳毫不讳言,“我本狂妄之辈,如今为四顾门、百川院之首,四顾门若日益发展壮大,难说数年之后,我为江湖谋福之心,仍如如今般纯粹。”
李莲花微微一笑,“那你可会学笛飞声,想要称霸天下?”
傅衡阳摇了摇头,突然一声大笑,“我不知道,所以说,连我自己都看不透自己……哈哈哈哈……”
李莲花也跟着胡乱笑了几声,“哈哈哈哈……”
傅衡阳的笑声倏然而止,目光犀利地盯着李莲花,“你绝非泛泛之辈,瞒不过我的眼睛。在这小青峰上,既是四顾门重兴之地,便绝不容有人放肆,无论你究竟怀有何等心计,所作所为如有违反四顾门门规之处,都请李楼主想及——还有我傅衡阳在。”
李莲花听得连连点头,认真道:“极是、极是……”
傅衡阳袖子一振,“还有——李楼主若是觉得自己是千里良驹未遇明主,因此不愿大展才华,傅衡阳愿做君之伯乐。四顾门百废待兴,正是用人之际,李楼主身怀绝技,正能够大展拳脚,为江湖立百世不忘之丰碑。”
李莲花连声应道:“多谢,多谢。岂敢,岂敢……”
傅衡阳一笑而去,“言尽于此。”
李莲花连忙道:“慢走,不送。”待到看傅衡阳远去,他才长长吐出一口气,这位傅军师确是聪明得很,才华横溢,只是料事不大准……
窗外阳光仍旧和煦温暖,他躺回那张大椅,不知不觉又犯上一阵困意,不免将《本草纲目》再次压在脸上,打了一个大大的哈欠。
【七、人间俯仰今古,海枯石烂情缘在,幽恨不埋黄土】
康惠荷被傅衡阳另藏他处,交托给霍平川带回百川院,并未被角丽谯带走。但司马玉房间周围却有十数人被角丽谯毒死,司马玉被擒。角丽谯撂下话来,说一命换一命,如果十日之内肖紫衿、傅衡阳不把康惠荷交出来,她就把司马玉砍成十块送回来。
江湖上不免又是一阵轩然大波,纷纷猜测为何角丽谯要对康惠荷如此之好。傅衡阳却知角丽谯不过借机挑衅,她索要的是张三或是李四对她毫无分别,只不过四顾门刚刚重兴,她必要打压而已。何况康惠荷是四顾门阶下囚,一旦被劫,更显四顾门颜面无光。她要劫走康惠荷而不成,已算是傅衡阳小胜一场,但角丽谯以一己之身在小青峰上肆意纵横,要来就来,要走就走,竟无人奈何得了她,也是显得四顾门无能,如此算来,双方半斤八两,都未占上风。
司马玉被劫,傅衡阳好一阵忙碌,肖紫衿全心全意只在乔婉娩身上,万般事务皆不理。未过几日,竟让傅衡阳把司马玉救了回来,大家都是有些意外,江湖上对重兴之四顾门另眼相看,也令肖紫衿吃了一惊。
方多病越发热衷于“新四顾门”,而李莲花却在傅衡阳指派给他的“药房”里种了两盆杜鹃花,日日浇花散步,读书睡觉,日子过得大是惬意。
此时距离野霞小筑那日新婚,也已一月有余。
夫婿名扬天下,待己尽心尽力、温柔体贴,乔婉娩渐渐忘却了有关李相夷的种种往事,日益温柔,过起了平淡从容的日子。
这日午后,蝶飞燕舞。小青峰上虽然云聚数百武林同道,却从无一人打搅她的平静生活。乔婉娩红衣披发,一身新浴,缓缓散步到了李相夷坟前,那坟上月余未经整理,居然开满了小花,色泽淡紫,开作五瓣,淡雅清秀。
我终是负了你。
她站在坟前,从前一站在坟前心情就不平静,如今更不。曾经以为自己可以守住一份感情,一生一世,甚至几生几世都不变,结果不过是几年……她微微垂下头,几年呢?五年?十年……不,未到十年,她就已经变了。嫁给紫衿,决定的时候以为自己一定会后悔,结果竟是很幸福。
相夷啊相夷,我终是负了你,你若未死,必定是要恨我的吧?她长长吸了口气,缓缓地呵了出来,以他的性子,必定是要恨的,而且,会恨得天翻地覆,至死方休吧?或者……会杀了她,或者杀了紫衿……
但他早已死在东海之中,他谁也杀不了——因此,即使背叛了他,也不怕他——即使负罪,也不会很不安。她目不转睛地看着写着“挚友李相夷之墓”的墓碑。虽然很幸福,在心底深处,她却始终感觉到苍凉,不满足。嫁给紫衿,究竟应该赞扬自己,还是应该惩罚自己……究竟是该笑,还是该哭……呢?
李相夷衣冠冢后有人。她在坟前站了一会儿,渐渐注意到坟后不远处有人弯腰在草丛中拾掇着什么东西。她怔怔地看了好一会儿,才醒悟他在整理那日傅衡阳手下那群少年插在地上的蜡烛,心里一阵恍惚,世上也还有心情平和、十分温柔的人啊……
李莲花这日午睡过后,浇过那两盆被方多病嘲笑过无数次的庸俗至极的杜鹃花,便决定出外走走。绕着小青峰逛了一圈,他喜欢打扫的脾气发作,便见一个蜡烛拔去一个,以免引起山火,又碍了花树生长。
“花有重开日,人无再少年。不须长富贵,安乐是神仙……”那人哼着最近颇流行的曲子,将拔出来的蜡烛堆在一处,看似准备过会儿找个箩筐背走。乔婉娩不知不觉凝视了那个拔蜡烛的人许久,她自己心境烦乱,听了许久,方才听出他唱的是一出《窦娥冤》,不免哑然,轻轻叹了口气。她拍了拍李相夷的墓碑,打算转身离去。突然,坟后那人回过身来,似是听到了声息,站直了身子。
突然之间——突然之间——她的手指僵硬,紧紧地抓住了墓碑,她脸色苍白,呼吸急促,双目直直地盯着那人——她从不信有鬼——从不信……
那人也是一怔,随后拍了拍衣裳,对她微微一笑,笑容温和真挚,别无半分勉强。
她站在那里站了很久,她想她本是想狂呼大叫,本是想昏去,本是见了鬼——但她牢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