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谢师父。”文禾拉起我走进那道密门。永净从外面把门关上了。
“既然也是要躲。何不躲在那地窖里算了。”我说。
“明日要出去探信地,那地窖出口当街,一出来万一被人看到,就要另外那几个人陪葬了。”文禾将这密室里的蜡烛挪到木案角上,说道。
这间室不过十平见方。除了一床一案一凳什么旁的家什都没有。那案上放着几卷经书,几支备用蜡烛,一砚一笔。
“探什么信?”我问。。。
“那吴之番如今是嘉定绿营把总,我让黄淳耀与侯峒曾联名去信,申明利害,希望他站在嘉定民众一边,他犹豫不肯答应,但仍是冒罪取了火铳作为回复。他对清兵存在惧怕和幻想,而现在。我想他不会了。”文禾挑了烛芯,坐到床上,说。“我让黄侯二人与他约,若他转意。明日卯时以焰火为信。里外应和,将嘉定破城清军攻死瓮中。”
我突然想起什么。问:“黄淳耀还没死吧?”
他看着我,微微一笑:“差一点点。我下午赶到这里僧舍地时候,他正把脖子往绳套里塞。他对吴之番没有信心,更恨自己无能,仍想死节。”
“文大公子,你们这的人怎么都有死节情结啊?而我们都说,身体是革命地本钱,保全了身体性命,才有翻身的可能。”我说。
“也许是有死节情结基因的人在此时都死得差不多了吧。”他阴晴难辨地回答。
“哎?”
“……所以,留下来的都是奴才情结基因的人为多;所以,汉奸越来越多。”他似笑非笑看着我。
我叹了口气。“所幸地是,我找到了一个稀有基因继承者。”他见我不快,伸手将我揽到身前,轻轻拥住,想说什么又忽然一脸疑惑,“……这是?”
我“哦”了一声,抬手解开衣带,脱下外面的袄袍,又解开系在胸前的包裹扣,把包裹从背上取下来,说:“你的镜。我怕弄丢了,就卷包裹布里绑身上了。”他接过包裹,打开,将镜捧在手里,就着烛光观察。
“可有异样么?”我从没这么期待过,期待这面镜恢复它的神奇。
“似乎还是老样子。”他掰开铜绊子,试着转动镜沿。
什么反应都没有。没有乳白色的流质般烟雾,没有金色光芒,连一点点震动都无。
“这可怎么办。”我看着已然变成普通古董的镜,失望地说。
“我相信它里面一定还有我们不了解的秘密。只是我们现在没有时间和条件来找出答案。我本想留给珞儿去找,也许我们两个人最终就都能脱身。可是你这丫头胸无大志,不但不合作,还很暴力。”他瞟了我一眼,“现在好了,我们成就了一段爱情生死佳话,但是这镜就白瞎了。”
“我倒是相信车到山前必有路。也许是我已经见了太多不可思议事情的缘故,现在对我来说,世界充满无限可能。甚至生和死,都不是绝对地事情。我心里隐隐觉得,吴之番会来,有些意外还会继续发生,而我们,”我把手掌摊开覆在镜面上,“还会遇见奇迹。”
他抬眼望着我,烛火跳动的光芒闪耀在他眼眸里,火焰灼然。“在奇迹发生之前,”他握住我的手,说道,“先让我抱着我地奇女子安眠吧。”
一床薄被,一挂布帐,小小斗室。烛影摇红,我心里无限安静。文禾轻轻拥着我,下巴靠在我头顶,呼吸逐渐平稳。我闭着眼睛,听得见他的心跳。在这节奏有力地怦然跳动里,我缓缓沉入了睡梦地黑寂。
没有晨昏,没有时间。我在一阵冷意中陡然醒来,睁眼看见床上就剩下我一个人。被窝里只有我自己的体温,而那透光魔镜也在我身边,被我暖得带了温乎。案上地蜡烛早已泪凝成块,直流到烛台脚上。我起身,抓过床边的袄袍穿上,然后用手把头发绾成一个髻,依旧是用簪固定。这时门开了。文禾闪身进来,对我道:“伟大的预言家起床了。”
预言家?我打量着他脸上由内而外的隐秘光泽,不禁问:“我预言了什么?”
“现在是卯时三刻,三刻前,我们看到了城外的焰火。”他眼底泛着光,“我的预言家,援兵就要来了!”
“吴之番?他要来了……你,那你怎么还在这里?”我叫道。
“吴之番开始攻城,清兵还没睡醒就要开战了。城外的部分清兵正跟吴之番打得热闹,城内的清兵和义师都在做准备。昨天夜里,黄淳耀叫人烧了城里所有粮仓。义师是绝对弱势,烧粮仓,绝清兵粮,破釜沉舟背水一战,珞儿,这个地方现在是城内清兵火炮射程之内,我要带你离开。”他说。
“好。”我立刻把魔镜和干粮卷回包裹布,“马上走。”
他边打开门边说:“清兵现在不知道义师正秘密集结,他们都趴在城墙上看吴之番呢。不知道他能撑多久。”
“清兵又不是傻子,肯定会想到城内威胁的。分秒必争,我们要是能拿下他们的火炮就好了。”我跟在他后面出来。
“你想得正是。火炮现在三分之二在城墙上了,另外三分之一还停在城内道上待命,由清兵看守。我们要先拿下那三分之一。”他说。
“如何拿?”
他头也不回,脚也不停往外走,道:“那城内火炮与城墙间是什么?是宅落广厦。火炮再往城中一段地方是什么?是民居。派敢死者十人,屯硝石火药于广厦基础待命,再选武者数十人,弓弩埋伏民居檐间窗内、巷里井间。号令下,火药崩厦、百箭齐发、刀剑相搏。城墙清兵一时无以回救,而守炮之兵受上下攻击,夺炮在此一举。”
“怕就怕城墙上火炮调转炮口,转轰城内。”我跟着他走到寺门口。在这里能听到整个城内如蚊蝇成灾一般,嗡嗡闷响。这是昨天我所听过的声音,是无数的人拥挤着奔逃着哭喊着所汇聚出的声音。远远地听来,如同蚊虫连片,又如蝗虫过境。
“这就要看吴之番的了。”他停下脚步,望着南门的方向,“他要逼近城内,吸引城墙炮火,而我们则抓那一瞬间,夺取其后。但愿这支援兵够勇猛,但愿我们的义师够迅速吧。”
文禾的话音刚落,只听见南门城墙上轰隆一声巨响,地动山摇。
“开火了!”他抓起我就往北边跑,“去城中那城楼,黄家兄弟在那,马上要动手了!”
文禾大概没料到吴之番会这么猛,顷刻之间便已攻近,逼得城内清军开炮了。他似乎忘记了我是个女的,拖得我跑得几乎快断气了。然后我们冲进了人潮。这是愤怒和狂欢的人潮:他们因为清兵的炮火和其昨日所做的一切惨绝人寰事件而愤怒;因为城外连天的炮火和在城内就能听见的汉兵冲霄士气而狂欢。他们不是在逃乱,而是在前进,向南前进。我跟着文禾,几乎是逆行于人流,我手快拉不住他了。
“这、支援军,”我拼命跟着他跑,上气不接下气地喊,“可不像史书所说的乌、乌合之众啊!”
“因为,这是不一样的历史!”文禾的手紧张得有些发抖,仍是坚定地望向城北的楼台,然后回过头来,在人群盛大的情绪潮水里对着我大声说道。
第三卷 殇之卷 第十九章 凯歌
炮声将整座城池炸得几乎像落在地球边缘了一样。天、地、房舍、墙壁全都在颤抖,人们也在颤抖。我的心脏仿佛跟这炮声在共振,待在胸膛里一刻不定。捂着耳朵跟在文禾后头上了城楼,我在楼上断壁残垣中间见到了黄氏兄弟和第一战时辅守北门的唐咨。他们把几只石础并在一起,放上一块木板,当作几案,在上面摊着一张手绘城中地图。黄淳耀站在已经没有了窗户的窗框边向外看,回过头来喊道:“三队火药备毕!”
“还剩一队。”黄渊耀看到文禾与我,颔首,然后对文禾说,“操炮的人可能找到?”
“已经找到了。吴之番昨日日落前派几兵士持令混入城中,找到了我,现在永净师父已经领他们去巷子里守候,一旦炮夺,立刻调转炮口。”文禾回答。
“时间不多了,吴之番可能单独撑不了一刻了,我们要马上动手。”唐咨说。
“……四队火药备毕!”黄淳耀转过身来,“准备发信号!”
文禾迈步窗框前,我也走过去看。这城中高楼在中轴线旁边,这窗口正对着南城墙,清兵只需将炮口调转不到一百八十度,就可以轰个正着。这几个男人也太大胆了!
但是也唯有此处,可以将面前布阵一览无余。城墙上面炮火连天,城墙之内,还有数门火炮正大剌剌停在街口,等待接续迎敌。它们距离南门不过半里余,这段路程中果然有酒肆花楼高耸,看起来那楼中都已经空无一人。大部分清兵都忙着去城墙边准备迎战吴之番的包围和攻打,城里又是混乱一片。而在这混乱里。仍然能看出,中轴线上的人在逐渐减少…………这一定是义师的人在牵引。
“唐咨!你现在可以去东巷口了,到达后举黄旗。我立刻发令。火药炸后,你掌握红旗。借烟尘迅速解决守炮兵。取得炮后举蓝旗,渊耀,你在巷内看到蓝旗立刻带操炮兵士控炮。蓝旗起后我和文兄弟就发信号焰火给吴之番,随即离开这城楼。你要看准时机,干净利落。”黄淳耀把三卷旗递给唐咨。对他和弟弟叮嘱道。
两人领命迅速下楼去了。
黄淳耀拿起一卷绿布,抖开,却是一面锐角三角形旗帜。我们三人便把目光投向巷口。巷口距离街上的炮阵不过两三丈,但是并不能看出巷里头任何异样。在隆隆炮声喊杀声中,人们逐渐逃散回屋,关门闭户。
这时,东巷口忽然闪过一道黄色,来回又摇了三次,消失。
黄淳耀又花五秒钟自南门往巷口看了一路。。1*6*K小说网更新最快。毫不犹豫地抓起绿旗,在充满硝烟味道地湿润的晨风中张开。这旗迎风招展,在灰暗无光的天空背景里绿得刺目。绿得发亮。
“轰…………”东侧和西侧地两座高楼应声瘫散,化作碎块崩裂。这响声绝不输火炮。把正专心致志往外放炮和正百无聊赖守炮的清兵都吓了一大跳。他们还没反应过来。又是一阵冲天巨响,一片高楼绝倒。砖石塞道,瞬时堆起小山,扬起地尘土把一切都湮没了。城墙上的骚乱使得炮声一度停止,而义师的火药仍在继续发威,又有几座楼阁倒下,那小山堆得都快城墙高了,烟尘蒙住了所有人的眼睛…………除了巷子里的那些人。
我在这个角度没有看到红旗出现,只是一片接天连地地土黄浓烟,带有刺鼻的硝铅味道,呛得人无法呼吸。但是在那骚乱和爆炸震动声里,我仍听到了一种熟悉的声音:尖利的东西划破空气,一路飞驰的声音。正是我在南京时险些中建虏杀手刀时,听到的文禾的箭所发出的声音。只不过这次不是一声,是无数声,疾速地发出。那种力量的密集感,令人心里发毛。同时远远有几个身影跌跌撞撞往烟尘外围跑来,看他们地帽子形状,应该是清兵。
“他们跑了!”我失声喊道。“跑不了。”文禾笃定道。
他话音未落,就已从旁斜刺出一队执刀男人,直往那几名清兵要害砍去,顷刻他们便头落身断,尽数就地。那队男人就守在烟尘消失的地方,但凡有跑来的清兵,立刻砍死。不久爆炸声停了,烟尘开始散了。在烟尘仍浓密地地方,却突然窜出一根竹竿,顶端一面蓝旗昂然拂动。“蓝旗!”黄淳耀将手里的火折子一吹,点燃焰火筒纸捻,它立刻滋滋作响,迫不及待地燃烧起来。下一秒,便“嘭”一声,只见一道金色焰火直上苍穹。
“快走!”文禾在火焰上空同时拉起我往楼下跑。黄淳耀也丢了废焰火筒紧随我们身后。我们刚到了楼下,就听见一声狂震,楼顶被轰了。现在我地动作真可以用“抱头鼠窜”来形容,在从上头不断落下地瓦块碎砖里奔命。我们往嘉楠寺方向跑,一路脑子空白没任何想法,就是快!快!快!虽然并没有人在追我们。
冲进了废墟中的寺门,我坐在地上喘气,喉咙烧灼,两眼模糊。但感官还在,因为我听到四围都响起了震耳欲聋地炮声。不光是南门了,东南西北,似乎连天上地下都在开炮,我坐在地上,感觉到整个大地在颤动。
一双手从后伸入我两腋下,将我托起来。我转过身,看见文禾脸色苍白,抬起胳膊对我指着后院,嘴唇在动,可是我听不见他声音,满耳朵都是炮声。他放慢说话动作,让我读他的唇语:“去…………密…………室!”
黄淳耀对我们一扬手,身先士卒般往后院跑。文禾的手在我背上推着,他的脚却不挪步。我看着他的脸,心里一沉,想要拉着他一起走。
就在一瞬间,我听见头顶上什么东西碎了。一片阴影冲我们落下来。
文禾立刻变推为拉,把我拽进怀中,扑倒在地上。我在这大力摔落之际。胸口狠狠一闷,终于两眼黑去。有人在唱歌。
我已经好久好久没听见歌声了。有多久?半个月还是一个月?不……似乎更久。似乎听见这么美妙的歌声还是上辈子地事情。这歌声悠扬顿挫,由远及近,带有一种执拗的潇洒和铮铮的义气,而歌词,我竟是如此熟悉:
岂曰无衣。与子同袍,王于兴师,修我戈矛,与子同仇!岂曰无衣,与子同泽,王于兴师,修我矛戟,与子偕作!
岂曰无衣,与子同裳。王予兴师,修我甲兵,与子偕行!
岂曰无衣。亲爱精诚,王于兴师。修我弓弩。与子同志!
这是《诗经》里地名篇啊,难道这次穿到更早时候去了?我努力想睁开眼。睁开眼看看这次是什么境地。“她快醒了!”这是梅云的声音。看来我还在嘉定。
“柳芽,去拿药汤吧。”这是赵雪地声音。太好了,她们都还活着,一个都没死。我们可以结拜了。
所以我终于睁开眼的时候,嘴角带着微笑。
“看来你睡得很高兴嘛。”赵雪坐在床畔,揶揄地说,“早知道就不老在你耳朵边絮叨了,让你多睡一会。”
“我没听见你的絮叨,我听见的是……”我住了口,竖起耳朵。
屋里昏暗的光线中浮动着草药地味道,而这空间之外,确实有一阵阵歌声,是一群男人在低声吟唱。“我听见的是这歌声。”我说。
“哦……我们打了胜仗,没有凯歌,一个会写曲的人之前照《诗》谱的新曲已流传数日了,这会子凑合当凯歌唱。他们想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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