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良子一介绍兆龙,方指导员动了心,过来看看,正好听见兆龙的大论,他很有耐
心,听完之后才走了进来。
“这百八十斤扛得住,没什么新鲜的。”兆龙也不含糊地回答。
“一言为定。”方指导员走了出去。
蒋克检担心地说:“兆龙可别扛劲,一队之长,捏着你小命呢,弄好了享清福,
弄不好下菜碟,甭想舒服了,这不是一天两天、半年一年。”
兆龙挺有把握地说:“翻不出艳阳天去,再说,他用得上我,我肯定。”
“能不能把咱哥们儿捎上?早点下圈,比在入监队学习强。”
“我试试吧。”兆龙答应了。
第二天,大良子亲自上来,对兆龙说:“方指导看上你啦,记住仨字:”稳,
准,狠。‘有什么事,让人捎个条过来。多保重。“
接兆龙下中队的人,着实让他犯了愣:蹬三轮车的小子可够壮的,寒冷的天,
穿一个无袖的衬衫,头上竟然冒着热气,粗声粗气:“哥们儿,上车。”
而让他最为犯傻的是一个头发白、胡子白、警服洗得更是白的老头,左肩右斜
地挎着一支在电影里见过的枪盒,露着枪把,不是假的,绝对是真家伙,红色的绸
飘带是那么醒目,随着寒风飘扬着,兆龙的眼真直了。
一股特殊的磁音带着洪亮传了过来:“小子,开路。”
三轮车飞快地行驶,绕了四个弯,来到了一个圆锥形建筑物前,圆形的大厅,
均匀整齐地分五个方向排列着五个安有铁栅栏的街道,刚走进去,值班杂务(犯人)
叫兆龙放下行李,填表登记。
老头儿马上发泄不满:“回号填去。”
杂务:“大爷,这是中队规定的。”
“放屁,我就是中队。”
“得,得得,大爷,我错了,您的人分几组?”
“一组。”
“是。”
“小子,今天咱们队是值班,明天你再上班整理整理,洗洗衣服。”吩咐完,
他扭头就走。
兆龙开始填表,填完表,开始打量这屋。这是一个窄长的房间,铁床分为上下
两层,都靠着两边的墙,因为都上夜班,哥儿几个还都睡得很熟。兆龙就没有搬行
李,怕惊醒他们,就点燃了烟,抽了起来。一小队二组的屋里走出一个缺着一小截
耳朵的人,来到兆龙身边:“哥们儿,新来的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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兆龙点了点头。
“给棵烟行吗?”
兆龙递了过去。
“我这儿有托,都是哥们儿,有事说话。”
“小耳朵,你丫又套磁,蒙烟抽呢吧?哥们儿,你别上他当,又吹牛×有托吧,
有新来的丫就蹭烟,记吃不记打,哥们儿我叫哈庆生,这帮孙子送我一外号叫哈德
门。因为什么事呀?”
“打架。”兆龙蹦出了两个字。
“行,可别花事,这儿花事招人恨。”哈德门很热情地说,“兄弟,刚到 着,
先别胡煽,人际关系复杂。分好几派呢。哥哥我哪派都不是,我不招人,人也别惹
我,自个儿混自个儿的,我他妈的就看不惯这套,提醒提醒你。”
兆龙谢了哈德门的好意,走到厂里听见铁锁把门的车间里机器轰鸣,转身来到
放风场,只见好多人都围着三角形的风场一圈一圈地转着,像是散步。三角的两头
都有一群人坐着,很像是两拨儿,兆龙还真猜对了,南城的老伟,北城的四宝子,
各带着自己的哥们儿侃大山,晒太阳。
哈德门跟了出来,找着兆龙:“兄弟,看见没有这是中队最大的两伙,平时各
干各的,谁也不理谁,看着平静,都混杂在各队,一有事全都先铲为主,实在不行
就到库房练。他们人多势众,留神点,我这人嘴快,好打抱不平,全中队最壮的史
宝全是我哥们儿,打小的发小。”
“是不是穿单衣的那个?”兆龙问。
“没错,你怎么……哦,他是杂务,是他接的你吧?兄弟,你们组的学习号叫
纪小明,老炮,挺阴的,上次南北城的大架就是他挑起来的,别招他,孙子特记仇,
在车间还是你队小调度,有点小权力,小心使绊。咱们时间长着呢,我看人挺准的,
兄弟你不是凡人,咱慢慢处。”哈德门挺实在。
兆龙想问问奇怪的老头,想了想,耐住了,他也围着圈走着,思索着怎么才能
融到这群人中去,当然想到如何面对有生杀权的队长们,他觉得重要的还是干部,
至于乌合之众,没有放在眼里。回到自己的号里,大家都已经起来了,纪小明对空
着的上下铺,指着:“你睡上铺。”然后再也没理他,根本没拿兆龙当回事。
旁边都大利看不惯,走过来帮兆龙铺行李:“哥们儿,别理这孙子,仗着有俩
臭钱和下三滥的贱劲争点小权,就他妈的不知道姓什么了,别生气,日子慢慢熬儿,
谁都有翻起来的那一天。他们丫管我叫都都,随着叫吧,都是哥们儿,别客气。”
兆龙没说什么,只一个“谢”字,他看着不言语的一屋人,知道这也是一个是
非的号儿。晚上十点整,集合整队,老头带班。
看小门的小崽周平报了人数,整队进了车间。车间很大,得有二十多台注塑机,
是冲压塑料凉鞋的。纪小明走过来指着兆龙,带他到一台大机器前。“王守道,新
来的交给你了。”
长着少白头的王守道说:“哥们儿,你的手残疾,我去说一下。”
兆龙看到纪小明远远地摇着头。
回来的王守道说:“这王八蛋,忍着点哥们儿,慢慢压,甭管丫定额,我调的
速度慢点。”
“这么取,先掐断带,拿手先提鞋后跟,一提,鞋就出来,温度大的约压到八
到九双鞋,然后还这个时间将温度关上。这样就保持一个恒温,刚来,不着急,你
叫我白毛就得,这是论资排辈,有新来的,还会给你替下来,谁都得过机手这一关。
对,就这样,够聪明的哥们儿,累了就换我一下,我得跟你两三天呢。”
灵巧的兆龙很快掌握了技巧,压得很顺。开夜班饭了,白毛问兆龙吃几个,兆
龙伸出一个手指。很快打来饭,白毛让兆龙先吃,他也就不客气,很快吃完了,替
换了白毛。
不但要取出烫热软放的鞋,还要用纸绳将扣着鞋捆起来,兆龙很轻松地捆上鞋,
模子开启,赶上了下一双。白毛边吃边说:“不一样就是不一样。哥们儿够意思。”
“师傅,能不能调快点?”兆龙问白毛。
“行倒行,只是别太玩命,刚从看守所上来,肚子里没油水,干够定额就行了。”
白毛看兆龙很坚持,便调了时间。
都都过来了:“兄弟,我刚发完活儿,听说你手不行,我跟兔崽子争了,没同
意,慢慢干,他不敢怎么着。哎,白毛,干吗调这么快?”
白毛委屈地说:“是他自己要调的。”
兆龙拦过来:“都都,是我让他调的,咱们干什么都是最好的。”
“你把产量提上去,其他哥们儿没法干了,小队会增加定额的。”
兆龙有把握地说:“我有分寸,我已经目标吉野了,弄的就是他。”
都都一笑:“悠着点儿,别太煽了,注意点火候,这跟外面两码事儿。”
一个班次下来,兆龙破了中队的单班记录,报数时,纪小明拿着统计单看了兆
龙几眼。收工时,老头队长表扬了兆龙。
回到号内,兆龙感到双臂和大腿都很疼,毕竟站了八小时,压了一千多双鞋,
但是感到心里很痛快,很快进入了梦乡。
兆龙连干了三天,数量上下不差十双,这一切方指导员已了解到了,并要求老
头队长适当调整兆龙的工种,并简单介绍了一些他的基本情况,老头队长心里有数
了。在座的还有主管队长周小志,中队长马长胜。
第四天一上班,纪小明就来到兆龙机台前,让白毛替下他,完全换了一副面孔
和气地说:“兄弟,你也不早说,闹了多大误会。我今儿才知道你是兆龙,大良子
他们也带过话来,周队长是抓小队全面工作的,也找了我,都怪我不长眼,你到后
库找都都,找两箱好修的鞋,也不要定额,瞎耗时间,磨嘛。我先忙,呆会儿,咱
哥儿俩细聊。”
兆龙来到后库,堆积如山的鞋箱整齐地码放着,找着了正忙着检验的都都,他
一看兆龙来了就招手让他过去:“兆龙,我就觉得你这名熟,还真对上号了。大良
子来了个纸条,我听郝队长说是方指的意思,你们家是不是托儿到了?兄弟,有点
意思,不过你得防着点纪小明,那孙子记仇,不容人,他要感觉谁威胁到他的位子,
肯定要想方设法整人。得,咱伙食团又多了一个,他也是咱伙食团的,都给面儿,
谁也不得罪谁,为了嘴福,都在一起混。你就别到前面去了,吵哄哄的,后面安静。”
兆龙说:“不,我不时到前面修去,这样好点,你说呢?”
“也行,不过我告诉你,这儿就是鱼目混珠,都不是善茬子,没一个好人,你
好他也认为你不好,个顶个的自私,你随便,哥们儿你够特殊的。”
兆龙来到白毛机台旁,在鞋台上边聊边修着鞋毛,还时不时替换着白毛,白毛
很感激。
都都跑过来叫兆龙吃饭,带他走到保管室,纪小明、王兰起、赵立都在。
兆龙愣住了,电炉子上煮着挂面,都都解释说:“东西是托队长买的。”
赵立一碗一碗捞着。
纪小明说:“给郝队长送过去,哦,我自己去吧,还有一碗炸酱、醋、黄瓜。
狼行千里吃肉,狗行千里吃屎,肯定要分三六九等,这很正常。”
兆龙默默地接过炸酱面,有了一些新的想法,回到机器前,看白毛用小刀切着
窝头,烤在机筒上,不觉感慨万分:这监狱也是社会人生的一个缩影,以后的日子
长着呢,事也多着呢,这只是万里长征的第一步。他想着纪小明阴阴的目光,刀就
得拿他开。
监狱也休息一天,只不过与社会不一样,歇星期四。
兆龙正睡得香甜,忽然被一阵说话声吵醒,抬头一看,号里的人擀饺子皮的、
包饺子的正忙得不可开交,都都看见了:“兆龙你睡吧,差不多了。”
“别价,多不合适,我起床。今儿是什么日子,怎么吃饺子呀,太阳从西边出
来。”
“每礼拜吃一顿饺子是老黄历了,周恩来总理他老人家来咱们监狱批示‘犯人
也是人嘛,应该体现人道主义,应该让他们每星期吃上一顿饺子’。小子,托他老
人家的福。”老头队长不知什么时候进来的,解答了兆龙的问题。
“大爷,大爷……”屋里的人全都叫了起来,特亲,跟叫自己家里长辈一样。
“混小子们,少拿嘴甜糊我,少惹事,多为国家作贡献,好好改造比什么都强。
这时候叫大爷,背后指不定骂我什么呢?”
“谁敢呀?”
“没错,您是我们的亲大爷。”
老头队长:“别玩这一套,我还没七老八十,少灌迷魂汤。”
“您不尝口?”
“就是,我们组放的菜少肉多。”
老头队长:“免,虎口夺食,咱没那坏德性,你们不胡来,都能吃到嘴里,就
算进步。”说完转身便走。
“大爷走好,大爷有时间常来我们组。”
老头挥了挥手,算是回答。
纪小明嚷着:“马六,占地了吗,咱们第几?”
马六回答:“大哥,咱第三,本来咱第二,让四宝子的兄弟大锛儿头给咱组挪
了,我刚要上,他们丫过来四个,我跑了。”
纪小明骂着:“除了吃,你还能干什么。”
马六委屈地替自己辩解:“你不说现在要忍,逮着机会再……”
纪小明急了:“你他妈的猪脑子呀,给我闭嘴。”说完,扭头看了看兆龙,兆
龙装作没事人一样,但这些话他记在了心里。
纪小明喊着:“老满、飞飞、大林子,你们仨盯着煮饺子,老贼、梯子,你们
收拾,准备开撮,南蛮子,打壶开水来。兆龙兄弟,咱聊儿会,活儿让那帮碎催干
去。”
兆龙走了过来,他也需要直接接触一下。
“兄弟,鞋咱是湿了,到里边就得说里边的话,全中队三百多口子人,没一个
省油的灯,年数多,刑期又长,火呢谁都有,都压着呢,只不定哪位大爷爆发了,
都不是小事,所以,咱们得学会自己保护自己,抱团是惟一的办法。既然抱团,就
得有大有小,十个手指还不一边齐呢,所以,要抱团就得齐心,这不像外边,有事
可以颠儿丫子,这是死个膛儿的,跑都跑不了。有些事能过就过,过不了的想方设
法让别人去干自己想干的事,保存自己的实力,削弱他们的力量的方法是逼他们自
己互相残杀,这样,咱们才能强大。兄弟,我眼里很看中你,仗义之人,如果我们
在一起有幸联手,日子过得就非常好,你说呢?”
兆龙脱口而出:“别的不敢说,组里的事儿和伙食团的事儿,只要占理,我肯
定管,不过出格的事,绝对不可以,因为还不值得我去冒这个险。”
纪小明圆滑地说:“兄弟,这就足够了,话我说在前头,有些不想过日子的人,
会上脸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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飞飞喊着:“开撮了,摆盆,摆盆。”
都都数着数,分着饺子,他有意识地在自己、兆龙、纪小明的盆里多放了五个,
众目睽睽之下,屋里人没人敢吱声,兆龙将多余的五个饺子倒回盛饺子的大盆内,
自己到一边吃去了,都都跟了过来:
“兄弟,干什么?自己跟自己过意不去呀?又玩特殊。”
兆龙一笑了之。
大嗓门的哈德门人没到声已经传过来了:“兆龙,兆龙,兄弟撮上了?”
兆龙赶紧迎接:“哥们儿,尝尝。”
“尝就尝尝。”不客气的哈德门下手就抓给了后边的人。
兆龙一看是那天送他来的杂务。
哈德门介绍:“史宝全,绰号鲁智深。”
兆龙与他握手,发现宝全的手跟扇子似的,大又有劲,不爱说话,可以看出是
个内向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