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万念俱灰。干妈的深情厚意,肝胆照人,唤醒了他重新崛起的信心和决心,他紧
紧地握着干妈的手:“您什么都别说了,我不重新混出个人样来,誓不为人。”
兆龙这两天直头疼,来了两个新犯,都五十来岁,什么都干不动,根本没法安
排,可最近产品销得格外好,订单不断,生产任务加重,小队也不接点棒劳力,净
弄些老帮菜,真让人哭不得笑不得。通过老犯介绍,兆龙才知道,自己所在的中队
是专门关押反革命的中队,只要是有政治犯,没跑的往这塞,这不他正跟里头念叨
:“哎你说,没事玩什么政治呀,吃饱了撑的,那是你玩的东西吗?”黑头大大咧
咧地:“管丫挺什么犯呢,进来都一样,不会穿别的色衣服,不能有善心,这年头,
别看他们弱不禁风的,那是没得逞。这玩政治的心可黑呢,他是没掌权,要是翻了
身呀,敢骑在脖上拉屎。”
都都也说:“没错,那个许老头就是,看着他现在跟三孙子似的,在文工团是
正团级。据队长说,他是目前监狱里,国民党授的官职最大,是个少将。中队看他
在部队待那么多年,可能有点水平,就让他当调度,你猜怎么着,搂不住了,打三
个,骂四个,每天墙上不贴俩,他睡不着觉,民愤太大,后来玩了个集体罢工,才
把老东西弄下去。那花样玩的,吃饭前要唱革命歌曲,背靠背深挖犯罪根源,这辈
子不绝户才怪呢,干的就是绝户事儿。”
兆龙不想轻易施加压力,他总觉得当特务的不是拉上一个就行,总得有什么特
长或技艺,要不就是在某种要害部门担任职务,否则,克格勃和美国中央情报局是
吃错了药,没地方花钱去了。带有这种想法,他先去找了被人戏称“老李,上我的
车吧”的李德志。
李德志是园林局的高级工艺师,到美国进行学术讨论,老美略施小计,让他中
了套,抓住把柄,并以重金诱惑,填写了表格,宣了誓,回国收集情报。因为他有
机会接触高层领导,为其花园提供珍稀物种的培植,也同时在某些部委院所指导花
卉培植管理。安全部门抓他的时候,恰好他到机场送人,等出机场时,几个陌生人
为了不影响周围环境与人,客气地请他:“老李,上我的车吧。”不等老李反应过
来,刚踏上面包车的一瞬间,已给他戴上狼牙手铐,并严肃地对他宣布:“我们是
国家安全局的,李德志你被逮捕了。”这句话让干部引用过来,成了李德志的代用
词和笑料。
“李德志,你这机器压不了,鞋也修不了,能干点什么呀?总不能当大爷养着
你吧,岁数大,也得差不多,欺负你吧,没意思,你总得自觉点,队长给我翻,我
就跟你翻,都是混,谁也别给谁添堵。”
“殷调度,我这高度近视是事实,五十多,身子骨不如从前了,我是无期,活
一天少一天,没准就死在这里头了。规矩咱懂,但不是成心,尽全力干,实在不行,
你就把我交出去,任打任骂,我决不埋怨您。”
兆龙想了想:“这样吧,我找找马中,让他跟监狱长说说,大花房肯定用人,
你又是专家,找点稀贵花种,利用特长,没跑儿。但我这只是设想,行不行,看你
的运气。”
老特务千恩万谢,兆龙甩手离去,没几天,就有人将老特务接走。临走时,李
德志冲兆龙深深地一鞠躬,令兆龙吃了一大惊,本来是举手之劳的建议,倒换来老
特务的敬意。在这底层能受到如此尊敬,兆龙感觉人格上的从未有过的震动。
解决完一个,还有一个,兆龙将看二道门的张小力调出来,让程为民接替了他
的位置。
方指导员找到兆龙,说:“殷兆龙,我去南监当教导员去。”当时马中队长也
在场。
“恭喜高升呀方指,我又少了一个替我拔‘闯’的人,真不是滋味。”兆龙没
有做作。
“本来呢想带走你,也换个环境,但有人死活不放呀。”方指指了指马中,
“行呀,小子,能使马中看中的人可不简单,有点歪门斜道。好好干,有什么事需
要我干的,不要客气,只怕你小子卸磨杀驴呀。”
“瞧您说的,咱可不是那种人,”兆龙委屈地说,“也没给您送行的机会,只
能说句保重的话,别看咱们身份不一样,能把我兆龙当人的还真不多,说别的都是
老窑,能出来的话,在一起坐坐,就是朋友,就是哥们儿。”
“瞧瞧,就是改不了你这个哥们儿义气,这最害人,你一定不要动不动就往起
煽,什么事都掂量掂量分量,不管什么事,都跟马中打个招呼,用脑子做事,就说
这么多。反正常见,想我了就让马中带着过去。”
“老方,殷兆龙就交给我吧,放心,我会关照他的,这小子也值得我帮。”马
中开了腔,这话可不轻。中队上上下下三百多口子人,从犯人到队长都对他犯怵。
兆龙想起一件事:“哦,对了,当着你们二位,我管点闲事,也是好心,不知
是否领情?”
马中一笑:“小东西的,玩派是不是?”
“罗克是个大祸害,这小子就是跟别人不一样,不怕贼偷就怕贼惦记,丫有个
斜的歪的,早早晚晚的事,不是恶心你们,干这个工作,也图个安心,谁也不想给
自己找事,这是个未响的炸弹,为了保险起见,还是调到别的中队,我这可是为朋
友,头一次扎针儿。”
方指和马中对视了一下,觉得有理,都一齐点了一下头。
兆龙马上又明白过来:“如果不方便找理由的话,找个茬打场架不就调了出去
吗?退回入监队也是正常,反正我说了,用得着我的话言语。方指,再见。”
34
方指很惋惜地对马中说:“这小子……可惜走错了路,他不应该来这里呀,记
住他,如果干得好,可考虑他的减刑问题。”
人要是抽疯,八匹马也拉不住。
不知道郑大顺哪根筋不对,饭也不吃,活也不干,整天一个人在号里低一声高
一声地骂着:“操你妈……操你妈……”
兆龙刚开始还忍得住,本来嘛,老婆给他戴个绿帽子,而自己也落下个遥遥的
无期。可是慢慢的,兆龙就很生气,人都有个度,他真有些上脸,于是不分青红皂
白,上去就一顿猛捶,打得郑大顺只有出气,没有进气了。兆龙也边喘着粗气边骂
着:“你也太可气,哥儿几个整天累个贼死,想睡个安生觉都不行,要较劲儿,没
人挡你,我们上班去,你折腾呀,偏在人多的时候,要想玩真的,跟队长磕去,撞
墙,钉子、钥匙、锯条要不要,要我马上拿去,也他妈的不知道是真的假的,吓唬
老百姓呢?”
郑大顺本来就搓火,没招队长打骂,倒挨了同犯一顿揍,很委屈,眼泪夺眶而
出。
兆龙看着这场面,心里很不舒服:“男子汉大丈夫犯得起罪,就坐得起牢,还
有脸哭呀,心情谁都理解,你的案子谁不知道,你比我小叫你一声兄弟,话难听可
实在,那娘们儿可要可不要。是你的呀,打都打不走;不是你的呀,怎么都不是。
你还年轻,出去后什么样的找不着,一个很烂的女人,不值得你留恋。你在外面都
他妈胡搞,更何况你在里面。”
梯子接过话来:“一年人等×也等,二年人等×不等,三年人×都不等。”
兆龙骂着:“别费话,说正事呢,郑大顺我告诉你,在牢里做什么事,想要达
到什么目的,要么就去轰轰烈烈地做,不达目的誓不罢休,要么就低下头老老实实
呆着,千万不要跟弟兄们过不去,谁也没招着你,就你苦,比你苦大仇深的多得是,
谁也没像你德性,真丢老爷们儿的脸,何去何从,你丫想想吧。”
还真灵,捅到他心眼里去了,原来他想见媳妇没台阶,怕接见哥儿几个笑话他,
兆龙这一说,全解,饭也吃得香,觉也睡得踏实。
车间里热火朝天干得正欢,十一号机突然出现故障,需要换模子,兆龙赶到维
修室,见老犯一把刀彭力正在聚精会神地写东西,近前一看,是北京市监狱的年度
总结报告,工整的钢笔字,写出来跟打印没两样。
兆龙服气地说:“一把刀,整个一个人工打字机,够牛×的,你赶紧去,机子
坏了要换模子,抓紧点时间,要不又完不成任务,快去,完了咱爷们儿喝酒。”
不一会儿工夫,换上了模子,兆龙打开二锅头喝了一口,将缸子转给一把刀:
“爷们儿,喝着,不含糊,真人不露相呀。”推门进来的都都接上话茬:“那是,
兆龙,咱们车间的模子全是老彭一手人工抠出来的,好活。爷们儿,干一个。爷们
儿是老炮,五几年中国第一批教养的就有他一号,从新疆出来的人可不善。五几年
刚解放,什么都有呀,历史反革命,旧社会的乱七八糟残渣余孽,十几万人在西北,
是吧爷们儿?已经七进宫,每次都不超过三个月,可这次判得重呀,封底,无期呀。”
兆龙边推让着酒边问:“爷们儿,多喝点,平日也喝不了那么多,都是一口半
两的,今天您敞开着喝,管够。您这次为什么?”
都都抢着先:“老×不爱说话,我替他说吧,有手艺,有绝活,拿手的刻圆章,
整个章不超过五刀去,这可是顶尖的,人称一把刀,最高纪录是三刀,就一次对不
对,老东西。这一次可够背的,也是他心黑,他瞄准了一家大商场,刻章仿造提货
单,提走两大件,其中有一件是背投。你就别去了吧,还弄个二来回,又提走了一
台彩电和一个电冰箱,行了吧?不行,还得继续黑,吃回头草,还是那家,把老×
摁在那儿,打一价值,冤不冤呀,你说你什么不知道呀,还没毕业呢?真是,来,
喝一口,说在疼处了吧,长点记性吧。”
一把刀喝着酒,傻笑着,半天才捅出一句来:“兆龙爷们儿,刻圆章,找我。”
逗得哥儿几个哈哈大笑,哈吃哈撮起来。
罗克终于调走,兆龙去了一块心病,监狱历史上还没脱逃过人呢,这主儿早晚
要点着导火索,爆炸升天的。
兆龙这两天计划要收拾两个人,都是接见引起的事端。
那天费青青刚落座,就对兆龙说:“刚才过来时,一个人叫我的名字,我一看
以为是队长呢,扭头一瞧跟你穿的一样,挺熟脸不知道哪见过?”
“哪个?”兆龙问。
“就那个,最肥的那个。”费青青指认着。双方闲聊着,出来的时候,一阵叫
骂声传过来:“你们别他妈的给我装孙子,就这么点钱,下回别来,还不够丢人现
眼的呢,赶紧滚。”
兆龙一看是自己小队的,以前是一个伙食团的,王兰启正破口大骂一位上年岁
的老人,老人伤心的眼泪一行一行流淌着。望着白发苍苍的老人艰难地迈着步,缓
缓走出接见室,兆龙告诉费青青将老人送回家,青青答应了。
兆龙抬头看见郝队长正运着粗气,过去说:“大爷,这事交给我,保证让他饱
和。”
郝队长赶紧叮嘱:“千万别伤人。”
“大爷,瞧好吧,这种人欠收拾。”
“适可而止。”
“知道。”
哈德门被兆龙找来,听他描述那个最胖的人,没容哈德门开口,说曹操,曹操
到,那个胖的人自己找上门来。
“代英元,肥仔,你小丫挺的呀。”哈德门介绍着说,“经济案,几十万呢,
这孙子有几个小蜜,老吹牛×,外面挺风光,跑这里减肥来了。”哈德门就没好话,
也没放在眼里。
“哈哥,给兄弟留点面儿,别老挤对我。兆龙哥们儿,我在外面认识费青青,
人真水灵,谁跟了她可是福气。嘿嘿,身上白着呢。”代英元晃着脑袋,可他没想
到,大祸离他已不远。“哥们儿,低头不见抬头见,冲着青青,咱们也是缘分,小
意思,交个朋友。”他顺手拿出两条希尔顿。
再傻的人,也明白怎么回事,哈德门要动手,被兆龙拦住。“谢谢,咱们不是
一条道上的人,不可能成朋友。”兆龙扬长而去,剩下的代英元拿着两条外烟直犯
愣,圈里的人,打的就是自以为是,不长眼的。
莫名其妙的王兰启被叫到了兆龙的组,都都大喊一声:“批斗会开始。”
老满和大林子上去一人一个大脖拐砍上去,小迷糊眼睛的他立即歪在地上,一
顿暴风骤雨的拳打脚踢,兆龙一挥手不要紧,这帮不省油的灯,不占便宜是王八蛋,
呼啦全冲上去,连书记和老贼也解了解恨。足有二十多分钟,兆龙喊句停手,才放
过兰瞎子。
半天,王兰启才艰难地从地上爬起来,一身的泥土,脸上没一块好地方,本来
瘦瘦的瓜子脸,立马胖了许多。
兆龙喝了口水:“你自我感觉挺好吧,兰瞎子,你说,全中队哪个队长最仁慈,
从来没打过犯人的是谁?”“大爷。”“实话告诉你,能耐不小,能招上大爷恨你,
本事、真正的本事。说你是个孙子吧,抬举你,你丫是个标准的畜生,丧尽天良,
天打五雷轰,整个白眼儿狼。老太太是什么?那是咱们的妈,生你一场养你一场,
养育之恩未报,倒骂起妈来了,遭罪吧你,瞧你就已经不错了,多大的年纪呀,走
都走不动。你倒好,给这帮哥们儿在接见室露了一个大脸,你他妈的算哪路流氓,
流氓的败类,合着老太太看你倒看出错来了。三青子,耍胳膊根,光脚的不怕穿鞋
的,那是跟外面的仇人叫板,横着叫板叫到自己妈头上来,我耳根子软,你再骂两
句,我听听。”
低头不语的王兰君,低声说了句:“不骂,再也不敢。”
“你嘴里跟含着热茄子似的,没听见,大声点。”
“不骂了,再也不敢了。”
兆龙气还没消:“十月怀胎,过鬼门关,含辛茹苦,一把屎一把尿把你养大成
人,不给家带什么好,你倒小母牛倒拉车——牛×在前。牛×得有个资格,不管你
杀人也好,抢也好偷也好,给家里搁上十万,哥们儿服你,整个一掉个,开水浇坟
——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