杀人也好,抢也好偷也好,给家里搁上十万,哥们儿服你,整个一掉个,开水浇坟
——欺(沏)祖。你丫石头里蹦出来的,今儿打你是轻的,只要我今后不论从哪再
听到你骂老太太,我天天打你一顿,只要我在一天,你孙子别想过踏实,不服也可
以单挑。我随时候着你,能蹦出艳阳天去,还真瞧不起你,去到过道冲着墙,‘我
是畜生’一百遍。都都,你盯着点,给他数着数,跟杂务说一声,就说是我说的,
有什么娄子,找我。”又扭头问他:“兰瞎子,我不强求你,是念一百遍好,还是
再挨揍饱了好,自己选择,我数十下,开始,一、二……”刚数到七,王兰君走到
外面,大声地喊着:“我是畜生……”混蛋的声音在过道飘扬,全中队的人除了上
班的以外,全都看着这稀奇的一幕,当得知情由后,又对兆龙有了新的了解,没有
一个说过分的话。
就在教训王兰启的当天深夜,有人碰醒了睡觉轻的兆龙,等他定睛一看,已经
转身的郝忠队长,耐心地将每一个翻滚露在外面的身体一一盖上棉被,昏黄的长明
灯,映照着老者苍白的头发。突然,老人用手捂住腹部,慢慢地跪在地上,兆龙赶
紧过去,搀扶大爷。
“大爷。”
“喔,小点声,别惊醒他们。”
“您怎么了?”
“没事,老毛病,胃痛过一阵就好了。”
“叫杂务去医院吧?”
“别大惊小怪的。”
话虽这么说,但兆龙清楚地看见大爷滚滚的汗珠,搀扶的手也明显感到老人微
微颤抖。
兆龙眼睛开始潮湿。
“你怎么会儿女情长,那么没出息,别让我瞧不起你,我命令你睡觉。”大爷
猛地甩开兆龙的胳膊,走了出去,两手却还紧紧地按住腹部。
剩下兆龙一个人呆呆地在屋中央。
流氓就是流氓,敢爱敢恨,孝敬父母,执著仗义,爱憎分明。人们想象中的监
狱,是一群太多变态和疯狂的群体,是一个失去自由的地狱,充满了暴力、邪恶、
愚昧、自私、狂纵……这里其实生活着一群需要关爱的群体,一个渴望自由生活的
群体,一个在忏悔中重新树立自尊的群体。
马中叫兆龙和宝全一起到入监队接人。
兆龙直接去见大良子,哥儿俩见面这亲呀,八秃也远远地跑过来,大良子兴奋
地:“哥们儿,威名远扬天下呀,你的事都传到女队去了,上次我到医院看病,女
队的大调度还打听你呢?真够牛的,怎么样,哪天我给你介绍一下?”
兆龙有点怵:“净瞎掰,跟我有什么关系呀,再说也出不来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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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良子神秘地:“老外了不是,申请看病呀,找个磁器队长,全有了,开开窍
吧,哥们儿。”
宝全叫兆龙走,三人话别,新来的人兆龙觉得面熟,就死活想不起哪见过,等
到中队在过道填表,兆龙一看帖子{24}:“易军”,抬头一看指着就说:“哥们儿,
不认识了?再仔细看看。”将整个脸挪到他面前,“还不认识?我是兆龙。”他同
时注意到易军戴的黑孝。
易军没想到多年以后,在这个特殊的场合与兆龙相聚,也管不了那么多,亲切
地搂搂肩膀:“哥们儿,真不敢认,实在对不起。”
“嘿,没事,都是这身衣服闹的。马中,人给我吧。”兆龙的话很管用,得到
允许,兆龙直接将易军领到自己的号内,赶飞飞下来,让易军住到他的铺上,两个
人见面都挺兴奋。
易军开门见山:“哥们儿,给我介绍一下这里的人和事,要共同御敌,一致对
外。”
兆龙赞许地:“不一样就是不一样,团结一切可以团结的力量,为我所用,好
手段。”
“彼此,彼此,人到哪儿都要拔尖,就跟上次的偶遇,不是退一步,而是迈一
步,海阔天空,那时起,我就认定你了。”
兆龙兴奋:“我也一样同感,心急吃不了热豆腐,缓缓身体。我可提醒你,这
可是个没理可讲的地方。人呢,都是嘎杂琉璃球儿,也是人精,都是炸药,随时可
以爆炸的,千万要多商量,否则吃亏,不是吓唬你,每天走在刀尖上,说不定谁踢
你一下,光荣负伤。”
“哥们儿这百十多斤,交给你。党啊,指条光明大道。”
兆龙一乐:“没问题,条条大路通北京。”
晚上进车间,兆龙示意易军干一天,说是干,没一个小时,就叫到后面接风去
了。作陪的有黑头、都都,哈德门也溜了进来,正当防卫的宝全也到了位。当兆龙
拿出两瓶二锅头往上一搁,望着瞪大眼睛的易军:“哥们儿,先上头堂课,命苦不
能怪政府,点背不能怪社会。既来之,则安之,鬼有大小,人分等级,请端杯吧。
放心,铁桶一般的严实,真正的堡垒户,干杯。在座的都是肝胆相照的铁子,为易
军哥们儿接受再教育,干一个,都举杯欢迎。”
众人都摸不清哥儿俩什么关系,兆龙就将奇异的偶然相见讲了一遍,哈德门大
声嚷:“这更得喝了,你们哥儿俩,一个人仨,必须的,谁也不许装大个的。”
兆龙对易军解释:“都是心意,入乡随俗吧。”
易军是海量,见如此盛情就爽快与兆龙干杯,如此舒心的朋友,他豪情满怀地
:“我初到,有劳哥们儿多多指点,我敬你们每人三个,我干掉,你们随意。”说
罢一一敬酒,一连气十二杯下肚。
黑头高兴地:“嘿,我说嘛,兆龙没有次朋友,咱们这个小团体,精兵强将,
团结一心,瘦死的骆驼比马大,谁不服,咱就拉出去遛遛,但愿咱们在一起日子长
久些。”
兆龙打镲道:“在近十年内,您是长住户口,除非奇迹出现,但这是不可能的。”
一片哄笑,黑头骂了句脏话。
易军挺乐观:“想不到,哥们儿竟打下了自己的一片天地,看来我是错了,镀
金是对的,没有蹲过监狱的人不是完整的人,千真万确。”
兆龙正色地说:“哥们儿,千万不可乐观,黑暗的地方很多,你会遇到根本想
不到的事情,我们共同面对吧,干杯。”
过后的几天内,易军想吃点苦,兆龙也没加阻挡,让他随意,男人能上能下的
品格两个人都具备。
这天,兆龙和易军正沏着茶,闲谈之时,程为民凑了过来,手里拿着万宝路,
中队里面只有为数不多的人抽外烟。
兆龙玩笑开着:“老程头,怎么发财了?抽着外贸,这是哪门子财呀。”
程为民也笑着:“难为你记着我,我知道你不缺这个,可是我也经常抽这个牌
子,味道纯正比英国烟好抽。”
兆龙很觉奇怪:“你没事吧?”
程为民回答:“什么事都没有,很正常。”
“哎,老头,是不是吃错了药,怎么广老冒儿的话音也出来了,你不是中国人
呀,耍什么大呀,邪性。”
程为民很平静地解释:“我是英国女王的臣民,香港人,有护照为证。”
兆龙发威:“程老头,当着我哥们儿,别气我。”
“你是我恩人,怎么可能做不道德的事呢?我的老家也是北京,参加工作后,
分配到新华社越南分社,长驻西贡,是特派记者,一呆就是二十六年。后来我娶了
一位香港太太,我也辞去工作,在香港一家报社做记者。我到四川去,因为中国很
大型的兵工厂都在深山峻岭之中,我去采访,没有成功,于是买通一位工作人员,
伪装一张假通行证,混了进去。谁知大陆的安全部门警惕性、工作效率之高,超出
我的想象,以伪造证件被捕判刑二年,幸亏遇到了你这位大善人,才使我脱离苦海。”
很质朴的谈话,使兆龙和易军油然起敬:“老先生,您喝点茶,老北京的茉莉
花茶,您给我讲讲老事吧。”
“解放前,我是进步学生,国民党的监狱我住过,纪念周总理,我进来过,西
贡监狱我也住过,那时候排华,在我记者生涯中,曾经做过非常成功的内参。内参
就是相当级别的记者,给中央决策层写的内部参考报告,有一定的特权和特性。中
央领导同志就采纳了我的意见,那是我辉煌的业绩。惟一让我想不通的是,敝人触
犯了中华人民共和国的法律,共产党也是一个伟大的政党,我还有自知之明,我只
会跟你们说心里话,不会胡说的,也是老运动员,只可惜,社会进步,人在倒退。
依我之见,万万不可浪费时间,二位如有兴致,每天可跟我学习英语、法语,坚持
不懈,必有成效,不知意下如何呀?”
他的话,出乎兆龙和易军的意料,易军干脆利落地答应,而兆龙却沉思片刻,
从容地对老记者说:“难得您的一番好意,我心领了,这里不同于社会,既要斗狠
也要斗智,更要周旋,另外,我还有很多事情要做,你费心将我哥们儿教好,就非
常感谢。”
易军知道兆龙有自己的想法,也就没有劝阻,开始专心学习外语。
今儿刚上班,就碰上新鲜事儿,怀柔县的古乐找兆龙:“殷调度,忙吗,说个
事我心里拿不准,您给琢磨琢磨。”
“你丫都快解除,有什么不好混的,忍几天就胜利在望了,真够新鲜的,凑合
干吧。”兆龙不耐烦地数落。
古乐看出来他不耐烦的意思,赶紧解释:“您别心烦,全中队只有您这么一个
明白人,我 啵 啵……我那地方,是山区,穷得很,不瞒您说,也许您都不信,
咱们这囚服都比家里头穿得好,走了的方指还给我三套衣服带回家给我兄弟穿。吃
的就更别提,咱监狱的改善,整个是我家的过年,没有什么收入,就是靠天吃饭;
菜呢是自己种,一年也见不了几个钱,看着孩子馋得跟什么似的,就背了两头猪,
胆小,又背了回去,不承想空手回去,我看见孩子哭得跟小泪人似的,心一横,再
去大队猪场,没机会下手,就瞄准一头牛,动了家伙,再以后,就尝出了甜头,不
但自己家够吃,还拿到集上去卖。谁想让村里人看见给告发了。殷调度,你说可不
可以不走呀?”
“你脑子进水了吧?”兆龙头一次听说到期不愿意回家的人,觉得不可思议。
“不是,您听我解释呀,我们哥儿六个,我最头大,父母是我养着,两个小弟
弟还在上学,负担太重,地头上的活儿,我媳妇就管了,我一回去,又多一份口粮,
不怕您笑话,窝头我一顿能吃五个,饭量太大。我寻思,如果跟监狱说说,干个什
么临时工什么的,给队长打扫打扫卫生,倒倒垃圾,或者在车间打打杂儿,又有饭
吃,又有几十块进项,那不救了我嘛。我就想问问您,这事能不能跟他们说,不能
就不找了,要不挨顿打不值得,您说呢?”
兆龙哭笑不得,这世上还有这事,呆在监狱还不愿走,可听着又不像是装的,
就顺水推舟地说:“得,要真的是这么想的,就去试试,诚心点,别让他们觉得这
事是逗着玩,没什么大娄子。”古乐美颠颠地找队长去了。
易军像模像样地拿着书走过来,全车间干活的,就他一份新鲜,见着兆龙:
“哥们儿,断案呢?”“没有。”兆龙将古乐的事说了一遍,易军苦笑着摇着脑袋
:“唉,人比人得死,货比货得扔,长学问呀,哥们儿,你快成大管家了。”
正说着,都都带着一个人过来,兆龙见过,是都都的街坊沈立精,诈骗了四十
多万,弄了个十三年,是四小队的。跑这干吗来了?
都都气呼呼地说:“兆龙,你说可气不可气,老伟他们,给他下了个套,跟他
说五千块钱可减二年刑,这小子就信了,还经济犯呢,平时你不是挺能格的吗?你
不知道兆龙,他在我们胡同要多牛有多牛,好像是全世界挣钱最多的人似的,这下
踏实了吧,玩鹰的让鹰叼了,你说干吗添这个窟窿,他给你办减刑,有这么大的份,
他折进来干吗?你那脑袋给猪吃了。”
兆龙望着可怜巴巴的沈立精,对都都说:“现在不是埋怨的时候,你说说,钱
交给谁?是怎么付的?胆真够大的。”
哭丧着脸的沈立精讲道:“我看他们跟队长挺近乎的,也挺吃得开的,大猩猩
诸浩跟我说,花钱买刑期,我说行吗,他拍着胸脯说,老伟跟中队干部铁磁,也罩
得住,一年以后肯定报上去,可减刑的基本条件是劳改积极分子。前两天榜下来,
只弄了个表扬,你说这不是蒙人吗?大哥,您可得给我做主呀。”
性急的都都问:“问你钱交给谁了?”
沈立精回答:“大猩猩说交给刘队长就行,也不让问,我妈与刘队长在外面约
的地儿。”
兆龙说:“你走吧,这事交给我。”
“大哥,多谢,哪天我请您。”沈立精点头哈腰地又补了一句,“如果不行,
拿回一点是一点,您尽量多要。”
都都轰着他:“走吧,走吧,别他妈没事找事,要不是我妈说情,姥姥也不管
呀。兄弟,你说怎么办?老太太发了话。”
“帮是肯定帮,就是这事麻烦点儿,牵扯到队长,挺复杂的,是队长拿的,还
是他们丫吞的,情况不清楚。小刘队长是警校刚毕业的,是个雏儿,血气方刚的,
还摸不清这里的门道,我估计,八九不离十,是他们利用了小刘队长,我琢磨一下,
看这事怎么办。吐肯定是要吐出来,得想个两全其美的方法。哥哥,我办事您放心,
容我几天,谢话免,咱们过得着。”
“行,哥哥就交给你,如果真要干,告诉我一声,真不知道他们丫多少斤了。”
都都走了。
兆龙问站在一旁的易军:“你怎么看这事?”
易军分析着问题:“从整个事件上看,刘队长可能性不大,肯定是这帮家伙捣
鬼,利用他的无知和不了解情况,平时给点小恩小惠,再围着他捧高点,小警察就
不知道东西南北了。他也是没有胆直接说是花钱买刑,我觉得,对这种人就不能客
气,既然做出丑事,你也要说话算数,以我平常的作风,要干就得捅他的致命处,
弄他七寸,才能治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