兆龙正准备休息,监狱长派人叫他,赶去之后,见支队机关门口停着四辆警车,
他的办公室坐着七八个穿公安制服的人。董监吩咐他三点钟准备夜宵,人回来后热
饭,二十个人的备量。背上手枪,就出发了。
坐镇在家的政委告诉兆龙,那些人是垦区公安局刑警队的,二中队放牛的北京
犯田野心失踪了,死不见尸,活不见人,案情重大,董监他们出现场了。
凌晨五点,董监气哼哼地回来了,一夜没睡的兆龙赶紧热饭,端到他的宿舍。
董监小烟一枝接一枝,冷不丁冒出一句:“殷兆龙,你说,三个放牛的,每天都在
一起,形影不离,一个却没了,墙上有血迹,就是见不着尸体,你呆圈里时间也挺
长,你分析分析,假如你是凶手,你把尸体藏在哪呢?”
“您可别这么假设,人命关天。”兆龙挺着慌。
“哦,小心眼了不是,假如,假设这个词你明白含义吧!”兆龙点点头。“换
上你,你怎么处理,用什么办法隐藏?提醒你一下,死角都找了,排碱渠、河道、
棉花地翻了不下十遍,附近的树林拉网式的搜索。从血迹上看,排除了脱逃的可能,
肯定是被人干掉了。”
兆龙思索了十分钟:“支队长,新疆地大,交通工具并不具备,要是我藏尸体,
挖地三尺,一埋,没半天风沙一吹,狗屁痕迹都湮没了,面目全非,就是亲自埋的,
留记号,都自己找不着原先之地,埋个人小菜一碟,照电视里港台词,毛毛雨了。”
董监停止了进食,十分兴奋:“聪明,完全有道理,可是究竟有什么刻苦仇恨,
下毒手作案呢?你说,想象一下,什么样的人?”
“这世界上没有无缘无故的爱,也没有无缘无故的恨,如果不逼到头上了,不
会出手杀人的,除非他是疯子,神经不正常,要不就是受了刺激。一般来讲,欺负
人欺负到家了,要不对方就是一个性格特别孤僻的人。不过,杀人的凶手一定有较
大的心理负担,像我们这种人的素质差得很,没有背景,没有受过什么特殊训练的
人,往往会露出与往日不同的失态,总之,要是咱们内部人干的,很好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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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殷兆龙呀殷兆龙,条理清楚,有根有据,条条是道,精确到位。”监狱长夸
他。
“我跟您说,任何一个有头脑的犯人,都非常有资格当一名优秀的预审员,您
信不?”董监肯定了此观点,兆龙继续发挥,“我坚信一条,害你的人往往是你最
亲近的人,最信赖的人,最不可能的事情往往最可能发生。您没来之前,梁副师长
曾经讲过南疆劳改队的案子。一个老狱政科长,铁面无私,连干部都不给面儿,就
在一天不知谁放的爆炸物,自己牺牲,老婆孩子炸得跟花瓜似的。所幸儿子活了下
来,大面积烧伤,人不人鬼不鬼的。后来为了查清这个案子,连他周围的邻居都使
用上了特别的监听手段,也没有查出所以然来,到今天还是个冤案。劳改队本身对
犯人就是从身体到思想上的折磨,你再给他打击,抬不起头来,一天两天还行,时
间长了,猫也会变成老虎伤人的,所以我说句不该说的话,有些人天生就是混蛋杀
十次二十次都不为过,可大多数犯人,法律已给予了惩罚,体力上肉体上也在流汗
流心血,你要是再从人格上不尊重他,完全是物极必反。其实,我们犯人一点要求
都不高,也不会作对,只需要一点一滴的关爱和理解,我想多少年以后,一直到死,
也会念您的好。不知道别人如何,我殷兆龙就不是忘恩负义的人。”
“殷兆龙,不简单,有层次,今天对话平等,不负责任,可以大鸣大放,从警
这么多年,像你这样敢说真话实话的人屈指你一人。”
“监狱长,手下留情,把我抬高了。《汉书。谷永传》‘不求之身,无所改正
’,社会在进步,人类文明在提高,人人都有各异的思想,犯人自己不从内心深处
悔过,外界的怎样压迫,也不可能让他改变,必经他自我意识心甘情愿地自己信服
自己,空洞的说教,根本不可能打动身处逆境的个体。本身就有逆反心理,你再雪
上加霜,将他一点点的希望扑灭了,那么,结果是什么呢?照我们北京话,彻底歇
菜没戏了,你会想到结果的,这也是为什么重新犯罪率这么高的原因。在黑暗中,
已经到了人的最底层的他看到了更黑暗的一面,再好的人,也会走上极端的道路,
反正是坏,坏就坏到底吧。人的本能天性——与命运的抗争,这时候,以恰当的方
式,拉他一把,也许就上来了,他自己本就很自卑,你再将他留的一点自尊扼杀了,
不但不帮还踩他一脚,您想想,假如调换个位置,我胆也够大的,拿您比喻,反正
今儿就是今儿了,您是这个人,您对社会是什么样的看法?对扼杀您的尊严和人格
的人什么心态?您怎么面对这个社会?您怎么去做?忍了,人算不如天算,听之任
之,倒霉认账,低头服输,以新疆在押的犯人为例,最低十年的囚禁,一个人有几
个十年?您能心字上面一把刀吗?恐怕,但凡有血性的人,都不会善罢甘休的,他
们要搏一搏,不惜一切,甚至以命博命,用任何手段任何代价都要换取让社会重新
承认自己,重新尊重自己,重新正视自己,甚至做人上人。”兆龙很激动,“完了,
我是找狗屁呲呢,监狱长,多多留情。”
董监拍拍掌:“殷兆龙,你给我上了一课,假如人都有不俗的追求,这个社会,
中国人应该主宰世界,谢谢你的真情道白,你比那些虚伪的官僚们高出许多,但愿
你回归社会走正路,也不枉我做你的支队长。以后,想发泄,想侃大山,随时欢迎
光临,最后的一点刑期,一定要保证别出事,我亲自送你上车,去吧。”兆龙的一
番论说,使董监有了感慨,天外有天,人外有人,自己的犯人能力无边,有思想才
有所为,藏着龙卧着虎呀,得重新认识他们。
监狱长从北京接回一个逃跑有六年的北京犯秋小光,据说是回来自首的,兆龙
觉得挺新鲜,赶到反省号。这家伙瘦高挑,一只鹰钩鼻子特别抢眼,脚上趟着镣子,
计老七计扣隔着窗户与此聊得正起劲。计扣埋怨他:“你呀也是,既然跑出去了,
还回来干吗,整个是脑子坏死了。哦,兆龙,这是我同案秋小光,宣武的,这是殷
兆龙。”相互介绍完,兆龙让黑头把门打开,递过烟,听他们俩叙着旧。“你不知
道,现在都实行身份证,不同以往了,动不动就查验身份证。你说得轻巧,整天提
心吊胆的,饭吃不香,觉睡不踏实,走在街上,老觉得有人在跟着我,无意之中看
我一眼,我都觉得是警察,这日子我受够了。回去一看老太太,我这心就软了。”
“你这么一颠儿,审查了我半个多月,整整在大班干了一年的活儿,那年的减
刑都泡汤了,还好人没事就算万幸。又干老本行了吧?”秋小光一个劲儿摇头:
“你这孙子,谁信呀,你丫吃什么喝什么呀,吃土呀?”
“说起来你都不信,在东北四平碰上一个老寡妇,开着一个饭店,我在她那打
工,一来二去就混在一起了,非要磕终身,比我大十二岁,这次回来就是她的主意。”
“你找小妈呢,也别说,人总有一图,老妈子得有几个子吧?”
“我估摸得有百十来万。”
“因祸得福啊,百万富翁,值了,要换上我八十岁都行,好好地折磨她,给丫
操死为止,咱哥们儿继承遗产。”计老七放着狂言。
秋小光感叹地说:“老七,现在的社会上跟咱那时候折腾可大不一样了,人人
都在抓钱,好吃的好玩的,应有尽有,只要你有钱,什么都有,大姑娘小媳妇任你
招呼,歌厅、桑拿、休闲中心、度假村随你大小便,外面的世界真是太水了。”
计扣说:“咱们的命是王八命,好时候都没赶上,碰上机会了,又他妈的折了,
到 节上就成了公安局的菜,这小十年的光景,不晕菜那才叫邪性呢。不是念秧儿,
出去还真不知道从哪儿混起,我还想呢,你小子准得五鸡子六瘦的,没想到这一颠
儿,倒走了个桃花运。”
“别拿哥们儿开涮,咱还得重打鼓另开张,把这剩余的还得熬完,听支队的意
思,可能也就加二年,反正已就已就了。”
兆龙打了个招呼,走出院子,哥儿俩的对话没有什么让他激动的,但言谈话语
中感觉到社会越来越让人难以立足,走一步说一步吧。
易军坐在返回北京的列车上,由于归心似箭,都没有游览乌鲁木齐的城市之光,
连著名的风景区天池也无心观赏。
特快列车从大西北飞快地奔驰在进关内的铁路线上,干妈、司马怡,还有那个
——在监狱特殊的女犯,他非常清楚自己跟她在一个监狱内,也完全有能力见到她,
但是他还是忍住了,他不想让她看到自己失败的一面,已经有过的失策已让他终生
遗憾,这个秘密甚至连他的铁把子死党兆龙都没有透露一丝一厘,将失落和负疚永
远埋在了心底。
思绪万千的他望着窗外闪过的田野、高山、峻岭,沿途城市的繁华没有给他更
多的兴趣,想的更多的是如何下手,东山再起,他要的是速成,要的是高回报率。
由于太过于精神集中,他没有任何食欲,三天三夜的行程,邻座的旅客还以为
他囊中羞涩,为滴水未进的他买来盒饭,被他谢绝了,付了饭费,他又陷在沉思当
中。
令易军万万没有想到和吃惊的是,站台上出现了雪梅姐和霞姐的身影,易军走
下车厢,被雪梅姐一眼认出:“易霞,易军在这儿呢。”他的黑瘦竟然让姐姐认不
出来。姐夫和小舅走过来,拥抱之中小舅流下了眼泪。易军端详他们,姐夫仍然高
高大大,风姿不减当年,只是小舅苍老了许多,一别多年,都挺激动。
说着往站外走,易军感觉腿有点沉,脑子也很热,上了一辆北京切诺基,其他
的人打的随后。在车上,快言快语的雪梅姐说:“小军,吃了不少苦吧,你那案子
换上现在根本就不叫事,赶上严打了,判的太重,当年我都托了人,到精神病院作
了个假鉴定,二姨说怕真给当真病治,怕你受不了那刺激,只好作罢。”
霞姐说:“咱姐可是北京最好的律师,好些大案子都请她辩护。”
梅姐说:“谁叫当初咱家没能耐呢,换上现在,抓你姥姥!?前几天司法援助,
一个新疆维族贩毒,一审死刑二审我接了过来,小弟,姐姐辩了个无期,这中国的
法律水分大了。北京变化大吧?你绝对认不出来。”
霞姐说:“家里所有的人都在等你,姨姨、舅舅全来了,没敢让老太太接你,
怕她受不了。”
车很快到了自己家的楼下,易军感觉腿沉甸甸的,心里说不出的异样感觉,好
像根本支配不了自己的意识,只是机械性地跟着走进了离别多年的家门。
易军一眼望见从小抚养他的舅舅姨姨们,也看见了自己的父母,岁月的流逝,
已使老家们挂上了年迈的痕迹,激动的二舅与易军紧紧抱在了一起,热泪夺眶而出,
亲情、怀念、团聚的欢欣,交织在一起,老泪纵横的二舅连声说道:“孩子,受苦
了,受苦了……”
在家宴上,酒量奇大的易军竟然喝醉了,酒杯摔在地上,扎破了自己的脚板,
他坚持听完亲人们的问寒问暖,坚持到最后,血染红了雪白的袜子。送别亲人,他
回到了自己房间,清雅、摆设得体的布置,让他很感动,旅途的疲劳加上酒精的作
用,他很快进入了梦香。
一觉醒来,母亲正守候在他身旁,递给他一个信封:“小军,这是大家给你凑
的份子,妈不会花你的钱,收起来吧,不是逼你,休息一些日子,想一想,有什么
打算,咱们重新再来。”
易军握住母亲的手:“您也知道我的心思,我不可能输给这个社会,要真是为
我好,就放手让我去干。至于这么多年给您带来的痛苦,我会加倍偿还。年纪大了,
吃好的,穿好的,玩好的,怎么幸福怎么来。”
“孩子,我们老两口的工资是能够保障我们安度晚年的,只是你让人不省心,
你出事的这么多年,你父亲总是不言不语,他心里很痛心。你们缺少沟通,也怨我,
当初让你去部队,也不会落下这个下场,一步错是步步错,你不要考虑家里什么,
只要你平平安安,能给我们两位老人养老送终,我们就知足了。哦,我差点忘了,
过两天,我带你去给姥姥上坟,姥姥的养育之恩你可千万不能忘,好好叩几个头,
姥姥最疼你了。”
“您别说了。”这句话一下子刺到了易军的心上,他浑身哆嗦,吓得母亲赶紧
走了出去。
第二天,易军见了干妈,两个人热烈地拥抱,许久,易军才发现干妈已是满头
雪丝,老太太挂着泪花,语重心长地讲:“易军呀,教训终归是教训,不能抬不起
头来,这不是我想看到的你,一脸垂头丧气,一点朝气都没有,这些压力应该变成
动力,大好形势,应该大展鸿图才对。”
易军解释:“干妈,我现在恨不得安上马达干起来,只不过,要料理一下家里
老人,给姥姥上完坟,我会进入状态的。老太太,还是那么精神焕发,可别不管我
呀。”
“没良心的坏小子,不管你,不管你出得来吗?哦,你是不是有个小朋友司马
怡呀?”
“是的,您怎么认识她?”
“不错,是个人间极品,学问好,人也好,通情达理。起先我也不认识,后来
她找上门来挺有理想和心计,我将你的事告诉她,她自始至终相信你能渡过这一关,
也不想打扰你,说是只有她自己的奋斗,才能对得起你的初衷。儿子,有福分呀,
这么好的女孩应该接纳,她很出色,已经开办了自己的律师事务所,相当自信,她
说你会找她的。孩子,人终有善报,你做得非常出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