玩命地跑呀,连自己的哥们儿都忘了,不够意思。”
兆龙有点把握地说:“他不是那种人,万事开头难,他得适应环境,毕竟离开
社会几年,也够难为他的,连户口也没有,黑户一个。”
哈德门问:“启干事,我们解除的,北京给不给上户口?我们这批可不是注销
的。”
启干事回答:“我这儿开的是三联,包括上户口的那联,但是你们北京市有规
定,回去后暂不给上户口,两年的考察期,两年内不犯任何事,才给上。不过规矩
是人定的,凡事都有个例外,你们都有能量,这规矩说不定就让谁给破了呢。一个
中队三百多人,你们能出来混饭吃,就不是一般人,哦,特殊犯人。”
黑头说:“瞧瞧人家启干事,到底支队的,水平就是跟中队小队队长不一样,
通情达理,还特理解我们这种人的心。您要是当了支队长,我保证,绝对没有人逃
跑,肯定安心改造。”
启干事说:“得了,别捧臭脚了,心软的人管不了你们,我要是当了监狱长呀,
也不让你们干活,全都拿链子把你们捆在床上。”
哈德门接过话茬:“那您更黑,没半年全都得残了,集体保外就医,监狱没了
人,你们的工资谁发去呀。”
一直不言不语的兆龙发了话:“替古人担忧,自己还不知道哪天死呢,也不掂
掂自己的身份,哥儿几个。打明儿起,启干事的称呼就得改了,叫启大助理,多了
一道杠,加了一个花。”
黑头没明白过来:“启大助理?这是什么职称?”
兆龙说:“真够反应迟钝的,监狱长助理,启助理,请客吧,不宰你,哥儿几
个一人一盒外烟,外加你们家做的清炖羊肉,不会吝啬吧?”
启凡马上板住了脸:“殷兆龙,这个玩笑可开不得,没到的事要出笑话的。”
兆龙得意地说:“冲这第一新闻,真实有效,你更得请客了,支队长已经把劳
改处的任命文件带回来了,今天晚上找你谈话,明天早晨晨会宣布,别忘了,咱是
二支队,你封的。”
启凡还不相信:“殷兆龙,我挺善待你的,可别给我惹是非,我还得做人呢。”
兆龙举起右手:“我向毛主席保证,如事实不符,愿意接受任何处罚,可要是
事实,你就……”
启凡说:“我就马上兑现你们的要求,并且不是一盒,而是一人一条。”
白司务长走了走来:“启助理,你输了,这消息已经证实了,我也加入行列,
全支队除殷兆龙我是第二个知道的,千真万确。”
启凡傻傻地站在那里,愣了好大工夫,才慢慢缓过劲来,脸上挂着泪花,感觉
不妥,连忙擦去。大金子示意开饭,哥儿几个把桌子摆好,每个桌子四个凉菜,等
到将饺子端上桌,队长们已经风扫残云般地干掉了,而且饭量奇大,以至于又重新
调馅,包他们自己的。这是帮厨的惯例,司务长特批奖赏的,但人选也挺微妙,都
得是他的嫡系或者他看得上眼的。
哈德门边剁馅边说:“全是一帮饿爷,跟没吃过饭似的,我看他们这辈子也就
这样了。”
大金子说:“小家也不是天天有肉吃,当个队长,已经是老天爷开眼,我们刚
来的时候,瞧他们还往家拿呢,这已经改了不少,人走到哪儿说到哪儿,团场就是
团场。”
黑头说:“又上一课,这要是传到北京,又以为是咱胡编乱造,谁信呀。”
大金子说:“嘿,人就不能比,想想看人家也是过一辈子,咱们呀知足者常乐,
想着带点回去,都都还值着班呢。”
离刑期不远的兆龙,开始有意识地锻炼身体,每天给自己规定一万米的跑步,
已经坚持二十多天了。每次的晨练都可以碰上一位老人迈着矫健的步伐,保持着匀
速,二人相遇,都互相问好。
新疆的天说变就变,一场暴雨使两个人巧遇在同一棵大树下躲雨,倾盆的大雨
让人无法行动,只好躲避一下。
兆龙说:“大爷,这雨真够大的,您老今年高寿?”
老人的一口京腔让兆龙吃惊:“爷儿们,虚度七十有一。”
兆龙说:“您老也是老北京?”得到肯定的回答又问:“来新疆多少年了。”
老人答:“五八年的。”
兆龙说:“支边,还是当年跟王震打进来的?”
老人没有正面回答:“能自由出入,你混得不错呀。”别看老人七十了,一点
都看不出来,而且嗓门出奇地亮,从淋湿的衣服贴在身体上看,老人的肌肉相当健
壮,身体真没的说。从言谈中,他对圈里的事门儿清,聪明的兆龙一下子想到了,
这可能是个前辈。
老人好像看透了兆龙的心思,深邃的目光,透着精明:“好眼力,这里面我滚
了三十年。小爷们儿有点意思,明儿个要天好,还是这个时间咱爷俩聊聊,相逢就
是缘分,明儿见。”转身跑进了雨雾中,慢慢的人影越来越小。
第二天,不食言的他与兆龙汇合了,往地下盘腿一坐,接过兆龙的烟,点上,
打开了话匣子,向自己的小老乡痛说“革命家史”。
“我姓郝,祖籍是河北,绝对是个大地主家庭。咱们爷们儿也聪明,家里也富
裕,1940年在日本留学,抗日战争一爆发,想当年也是热血青年,一回国,没想到
我的情况被中统局看中,被派在北平区就是现在的北京城工作。我学的无线电技术,
那可是顶尖的先进技术。戴局长一死,改为了保密局,成了北平站,我得到器重,
军衔为少校。
“这时候,国民党已经感到形势不妙,开始准备自己的后路,我负责机要工作,
所以,可以借工作之便得到不少内情。蒋介石亲自下令着手安排潜伏特务,当时我
又年轻,思想灌输的全是为党国事业不惜牺牲生命,便主动要求留下来,很快又升
至中校,潜伏得很隐蔽。五○年,镇压反革命,我的老爷子有血债,一颗子弹要了
小命,我就结下了杀父之仇,一直等机会想报此仇。
“爷们儿,你记住,要想干大事千万不能有儿女之情,女人是个害人精,千想
到万想到,就没想到我的直接顶头上司坏在了女人手里,心一软投了降,为戴罪立
功,我们这一拨一百多人全部拿下。落入法网的我,因为有电台,是骨干分子,被
判了死刑,缓期二年执行。
“功德林监狱关的是将军级的战犯,我是吃瓜落,最小的卒子,都什么时候了,
他们还耍大呢,下级向上级称官职,而且绝对服从,将军们也有英雄,也有败类,
转风转舵的不少,没有多少时间,他比政府干部都革命。
“不过,待遇比老百姓强多了,吃的都比干部吃的好,共产党这一点我绝对服,
哪像现在的官,比国民党还黑,不知道是谁的高招,一声令下不少人全发配到新疆,
听说青海也有。虽然那时候条件恶劣,睡地窝子,吃的也惨,这罪都能受,惟一的
就是和一帮残渣余孽在一起心里实在不舒服。咱是国军呀,他们是什么,渣滓,什
么人都有,混杂在一起,真是瞧不起他们。那时候也分帮派,只是不是在明面,而
是在暗地里,到今天我也整不明白,不管是什么人,一进来,全都是那么积极,好
像换了一个人一样。你说这人可能一下子就脱胎换骨吗,全是蒙事呢。共产党员不
是傻子,昨天你还开着枪,今天就能拥抱共产党,鬼才相信呢。”
兆龙说:“看样子,您老人家是个顽固不化的老反革命了呀。”
那老头说:“那个时候人不是一般的积极,一份检查敢写三十页,开个批斗会,
不喊哑自己的嗓子,那不叫进步,真是此地无银三百两,共产党就应该把这号的全
给毙了,留着干什么?小日本要回来了,他同样改得快。”
兆龙说:“现在的劳改队也一样的德性。”
郝老头说:“真正让我切切实实悔过的是两件事。一件事是一位老革命,奋不
顾身地救我自己却负了伤,这条老命是他给我的;第二件事是造反派打倒了他,我
去看他,他竟然握着我的手,拜托我去五十里地外的场部去报警,狱中有人趁乱暴
狱,当时他被打断了七根肋骨,腿也折了,根本走不动。这样如此的信任,我还以
为是给我下的套,一看他认真的样,横心一下跑着去了,并且立了大功。从那时候
起,我才真正认识到了共产党最讲认真二字,得人心得天下,这才明白八百万正规
军为什么让农民打下了天下。我刑满后,成了家就了业,已经三代人了。今天的日
子知足,可也有不顺心的事,原先穷是老百姓穷,如今富了,还是老百姓吃亏,连
长做的事比当年的地主老财还霸道,团长更别提。土政策叫你今年见钱就见,不叫
你见钱你还真没辙。我看哪,有点不对劲,有些抽抽了,咱爷们儿眼里不掺沙子。
“我这快入土的人了,正反统治的年代都经历过,什么坏事都见过,看什么事
八九不离十,也有资格说这话。你爷们儿有些霸气,记住我跟你说的话,做什么事
不要招人恨,这是一;二是背靠大树好乘凉,权力相当重要,有权什么事都挡不住
;三是人无完人,每个人都有缺陷都有致命的弱点,一旦抓住,不堪一击;四是见
好就收,天下不是你一个人的;五是不要高高在上,天外有天,人外有人;六是害
人之心不可有,防人之心不可无,害你的人往往就是你最信任的人;七是女人是最
大的祸水,她可以让男人丧志;八是看一个人,从小事看大事,不孝敬父母的人不
可交;九是干的事绝不要后悔,相信自己,关键是值与不值,要对得起自己;十是
人的本性是自私的,任何人都如此。好了,也谈了这么多,都是废话,祝你小爷们
儿因祸得福,东山再起,再见。”老头站起来,又向前跑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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望着老就业的背影,让兆龙自认为学到了不少做人之道,他的言论也让兆龙赞
同,并且受益匪浅。奇遇让他长了学问。
回到支队收到了易军写来的信,大呼形势大好,有很多的空子可钻,而且社会
风气完全是以钱铺路,官不像官,民不像民,只有财富才能在社会立足。至于兆龙
出去必须尽快适应,八几年的时代完完全全彻底结束,人的观念发生了质的变化,
为了钱,可以不惜任何代价,而机会可以使人一夜落荒,也可使穷光蛋一夜暴富,
世界风光无限好,施展本领任你狂。
看到这里,兆龙摇摇头,真不知外面会疯狂到什么程度,但有一点是肯定的,
国富带动人富。赚钱是人的基本需求,自己的起步绝对不可能与他相提并论,一切
狂想都不现实,只有面对面地较量才可分出高低,于是,他回信将自己的观点回复
过去,泼了些冷水给易军。
武警中队突然紧急集合,队长们也都到武器库领取枪支,兆龙搞不清发生什么
事了,很奇怪,圈里什么事都没有发生,瞧他们的严肃紧张的样,也不像搞演习呀,
弄得他一团雾水。
董监叫他,赶紧飞跑过去。“殷兆龙,四支队发生暴狱,十一个贵州犯杀死同
犯三名,队长两名。事搞大了,根本压不住,上报司法部、公安部,所有警力全部
出动。这帮小子跑不远,反正一个也别想活,你哪也别溜达,老老实实在家,以防
劳改处查哨,别给我添乱。”
兆龙从来就没有见过这阵势,道:“监狱长,带我观观景,也许这一辈子就赶
上这一回,给个机会,再说,得有人打杂,指不定得守到什么时候呢。”
董监考虑足有五分钟:“行,你必须呆在我的车里,绝对不允许下车,给我惹
事,你就别出去了,拿四个水桶装满水,让大金子准备三百个馍馍,把大班的饭都
拿上,夜里让大伙房补上,带些咸菜。” “圈里都是大馒头,行吗?”
“顾不上那么多了,还不知道怎么回事呢,都在布控,哪有工夫管吃饭呀?只
有咱们自己作准备,这帮子头上乌纱帽肯定是戴不住了,你快去吧。”
夜色中,警笛声声,据说是现场指挥部作出的决定,壮大声威,逼这帮人自己
出来,从心理上给以震慑作用。兆龙挤在后面护着四桶水别洒出来。行至公路,不
知从哪冒出那么多的警车,打开车灯,约一百米一辆,警报器尖鸣,一辆一辆排下
去,一眼望不到头。监狱长的专车里,刘科长守着电台,对兆龙说:“已经形成了
方圆三百公里的包围圈,四道警戒线,肯定跑不掉的,关键是上面什么意思,要死
的还是要活的。”
兆龙问他:“别在意呀,这队长也够车子的,那么多警戒线,还有武警准是睡
着了,不漏岗,怎么可能跑得出去?”
董监说:“谁说不是呢,看样子咱们支队夜里上双岗是正确的,一松懈肯定出
事。殷兆龙我把话放着,你们每一个队员绝对都闪过跑的念头,如果错了,打我的
头。”
兆龙没有回答,他心里明白监狱长说的一点没错,但有些逆反心理,没吱声。
董监好像看出了什么:“殷兆龙,你别不高兴,假如换上我,也会有这个念头
的,谁愿意没有自由呀,自尊心还挺强,算我没说。你想想,今儿要是换上你,应
该怎么跑?”
兆龙苦笑着:“今儿我算来对了,您拿我干上了。要是我,最危险的地方就是
最安全的地方。按常规是往外围跑,但是我会往回跑。为什么?事情这么大,围得
铁桶一般,杀一个回马枪,在最危险的发生地呆着出奇制胜,谁也不会想到,也不
可能围上十天半个月。既然那么长的时间,就有松懈的空子可钻,人全打散,各走
各的,目标小还容易躲藏。这时候还饿不死,地里什么都有,完全可以生存。”监
狱长对刘科长说:“听见了吧,咱们支队卧着苍龙呢,怎么这么危险的超级分子,
竟然在咱们眼皮底下,伪装得真够深的。”说完,自己先咯咯大笑,停顿片刻严肃
地说:“这帮混蛋早有预谋了,然后叫值班队长说是有急病,骗进来又是一条人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