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长林来求你了!”“马扬别走!赵长林来求你了——”这时他正跟省组织部来的
那两个同志交谈。叫喊声骤起,所有在场的人,包括组织部来的同志都吓了一跳,
不知发生了什么;忙赶到窗前探出头去往下一看,只见楼前那泥泞的空场上,早已
黑压压地挤满了不知何时集合起来的人群。
“马扬,你别走啊!”
“马主任,火车跑得快,全靠车头带!”
“马矿长,别——走!呱呱呱!马矿长,别——走!呱呱呱!马矿长,别——
走!呱呱呱……”
这“呱呱呱”,是工人们手上拍出的有节奏的掌声。就在这一片整齐的掌声中,
马扬的心酸涩了,马扬的心温润了,马扬的心颤栗了,马扬的心滚烫了。他不忍再
听下去,更不忍再看下去,一咬牙,便关上了窗子。
“请你们容我再考虑一下。”等自己稍稍平静下来,他对组织部来的那两位同
志说道。
“还要犹豫什么呢?你听听这外边的呼声。这可不是谁策划的。服从天意和民
意吧。”组织部来的那位男同志温和地笑道。
“让我再考虑考虑……”
“马扬同志……”组织部来的那位女同志也想说什么。
“容我再考虑十分钟。十分钟。怎么样?”马扬对他俩做了个十分恳切但又非
常坚决的手势。组织部来的那两位同志不说话了。马扬忙把黄群招呼进了里屋,并
立即关上门。到底是走,还是留,他要跟黄群再沟通一下。两人进了里屋。里屋挺
暗。但两人都没去开灯,就那么默默地在暗地里干站着,好像所有要说的话都已经
说尽了,但又特别不甘心似的……过了一会儿,马扬刚要开口,黄群抢在头里开口
了:“你真要留下?”
马扬歉疚地:“眼前的局面你都看到了……”
“我看到什么?你让我又一次看到了一个软弱的马扬,自作多情的马扬!”黄
群眼眶里一下涨满了泪水。
“黄群……”
“别说了。”
“先把车票退掉吧。”
“今后你怎么面对南方的那些朋友?他们在你最困难的时候,出了那么大的力
……”
“先顾一头吧……怎么办?”
“怎么办、怎么办、怎么办!”黄群一下叫了起来,圆润而不乏秀气的脸庞顿
时涨得通红,因为着急,她那平时显得十分清灵的眼睛,这时却灼灼起来。“马扬
啊马扬啊,你也是在官场上混了这么长时间的人了,你怎么就看不清楚,因为他们
曾经批准过你调离,所以到现在为止,一切行动的主动权还在你手里。但是,一旦
你交出准调令,真的留下,又成了他们管辖的人了,你就瞧着吧!别看他们这会儿
好声好气地求你,到那时候,还不知道谁是孙子谁是爷哩!”
“我不在乎谁是孙子谁是爷……”
“你不在乎?马扬,醒醒吧。大山子是个什么地方?它是你圆梦的地方吗?!”
这时,马扬突然瞪大了眼,烦躁不安地叫了起来:“我圆什么梦?!我还能有
什么梦!!”,高亢又严厉的话音一下传到外屋,传到楼前空场上。正在七嘴八舌
议论声中等待着的工人们听到这话音顿时安静了下来。黄群一时间似乎也被镇住了
似的,背转了身去。
是啊,还说什么呢?这两年,大山子的高级工程技术人员已经走了百分之四五
十。有博士硕士学历的走得更多,差不多百分之七八十都走了。“这种特大型资源
性企业,一旦资源枯竭,惟一的出路就是解散,死亡……”“但是,它的资源现在
还没有枯竭。大山子问题的关键,根本就不在于它资源是否枯竭……”“我明白你
想说什么。你想说,问题的关键在于一种特别僵硬的管理体制,再加上一大批在这
种体制下培养起来的根本不懂经营的所谓的经营者,是不?我不懂经济,但任何一
个外行都明白,体制问题,经营者问题,对一个企业,只要遇到其中一个问题,就
寸步难行。现在它同时面临这两大问题,应该是毁灭性的。既然如此,你还要怎样?
你还能怎样?再说……“说到这里,她迟疑了一下,怕自己说的话分量过重,
伤了马扬,便一边打量着马扬的神情,一边怯怯地说道:”我也不怕你生气,你说
……
你……你认真掂量掂量,你马扬就真的懂经营?你成功地经营过一个特大型国
有企业?在中国,谁敢吹这个牛,说他一定能救活一个几十万人的特大型国有企业?
就算你有那个能耐,可以点石成金,那也得有那个环境和条件啊。得有人允许你,
支持你充分施展你的能耐去点石成金。你有这么个环境和条件吗?你闹清楚没有,
贡开宸今天突然扣留你,到底是为了什么?尤其是在你给上边写了那样一份告状材
料以后……“
“……那不是告状材料!”
“可你在材料里罗列了省委省政府那么多问题……”
“我说的都是客观事实。”
“我的老公同志,在某些当官的眼里,什么是真理?什么是事实?官大一级就
是真理,就是客观事实。在他们看来,真正值得使用的人只有两种,一种人是铁杆
心腹,能舍命替他办一切事情,包括那些最黑最丑的事。这种人即便能耐不大,不
懂业务,他也会重用。还有一种人就是业务能力特别强的,虽然不那么贴心,不会
整天哈着他偎着他,但老实憨厚,起码不给他找麻烦。这种人他们也会重用。这是
他们制造政绩少不了的人。你掂量掂量,自己是这两种人吗?”
“贡开宸还不是那种官……”
“那,你说他是哪种官?”
“……”马扬苦笑笑,没再往下争论。这个问题太复杂,不是这时候能讨论得
了的。“我们只有十分钟时间……”他抬起头,恳切地看着黄群,然后郑重地说道
:“就算我这一回错了,你也让我再错这一回吧。”
听马扬对她说了这么一句话,眼泪一下便涌上了黄群的眼眶。如果说男人是天
下最复杂的“动物”,那么黄群肯定会告诉你,马扬是所有男人中最复杂的一个。
如果说男人是“动物”中最幼稚、最单一、最好冲动的“家伙”,那么,黄群
也会告诉你,她的马扬又是所有男人中最最“幼稚”、最最“单一”、最最好冲动
的。
结婚这么多年,她跟他争论过无数回。
她知道,只要他说出“就算我这一回错了,你也让我再错这一回吧……”这句
话,争论就算结束。他不会再跟你争论下去。你就得按他说的去做了。你再说,他
就会拂袖而去。有时,他内心的固执和那种霎时出现的莫名其妙的“软弱”,就像
共生在同一块矿石中的异类结晶体,难分难离,却又绝对地相互排斥……
……但今天黄群却不想就此罢休。不管他将会做出怎样激烈的反应,她一定要
再挣扎一把,再努力一下,毕竟眼前这件事太重大了,毫不夸张地说,他们一家三
口人的身家性命,百年前程,全系于此了。
“但怎么再跟他往下说呢?”做出这样的决定后,黄群却不敢正眼去看马扬,
表面上保持着僵持的姿态,心里却在快速盘算着。
也许因为,走,还是留,的确不只是他一个人的问题,今天马扬的态度也不像
往常那么激烈和强硬。看黄群仍板起脸站在那儿,倒着一口口粗气,眼眶里饱噙委
屈的热泪,他便破天荒地和缓下语气说道:“黄群,你应该知道,我对这回请调,
本来就心有不甘……目前这个阶段,不仅仅是大山子,也是我们全省最关键的时刻,
我这样离开,实际上是……是逃跑,是挈妇将雏,败走麦城。至于你刚才提到的贡
开宸的态度问题,我现在是这么考虑的,不管贡开宸最终对我个人持什么态度,大
山子都是可以做成一篇大文章的,也是必须做成一篇大文章的。三十万工人的问题
必须同时得到妥善解决……”
“必须妥善解决大山子三十万工人的问题?马扬,你一直吹嘘自己是当今大陆
上最有经济头脑的学者型的行政领导人员。在这么个关键时刻,你那些经济头脑都
上哪儿去了?你学者般的冷静和理智又都到哪儿去了?这些年你去欧美许多国家考
察过,也跟他们许多企业家打过交道。你说说看,国外哪一个有头脑、有魄力的企
业家遇到大山子这种状况,会不惜丢掉争取更大发展的机会,让自己深陷在这个泥
潭里死缠烂打的?谁会去做这种倒贴老本而可能一无收获的事情?”
马扬稍稍提高了一点声音,挥起一只手回答道:“他们是资本家。他们为了追
逐个人的发展,可以置几十万几百万工人的命运于不顾。我们也要个人的发展,但
我们不能不顾工人的死活。因为我们毕竟还是个共产党人……”
黄群苦笑笑:“那好吧。你留在这儿做你的共产党人吧。”说着,眼泪便再也
忍不住,夺眶而出,马上掉转身,拉着马小扬,拿起手包和随身携带的一个小皮箱,
大步向外屋走去了。马扬一愣,但没去阻拦。他以为,那只不过是黄群一时气头上
的冲动,走几步,或十几步,至多等到走出房门,或走到楼梯跟前,她一定会自动
停下。以前不是没有过这样的先例。但今天她母女俩的脚步声却明白无误地告诉他,
她俩确确实实地走下楼梯去了。
院子里,暮云四合,大色已很暗。黄群、马小扬走出楼门,拥挤在楼门前的大
群工人惊愕地看着她俩,默默地自动地为她俩闪开一条窄窄的通道。马扬在楼上却
只是呆站着,听着妻子和女儿的脚步声声声远去,他脸上毫无表情,只从他眼神深
处,我们或许能稍稍觉出一丝的困惑和无奈。一直到黄群和马小扬的脚步声完全消
失,他仍一动不动地在那儿呆站着。黄群、马小扬的举动显然也震动了那些工人。
他们目送着她俩,有些不知所措,甚至觉得挺对不住这一家人的,脸上纷纷流
露出许多的愧疚。有人要上楼去,大概是想对马扬说些什么安抚的话。赵长林一把
拉住了这些工人。他大概想到,作为普通的工人,这种时刻,无论说什么,对于像
马扬那样一个层次的领导人的家庭内部纷争,都是无济于事的。他对大伙使了个眼
色。
大伙便悄悄地散去了。这时,仍在自己家的里屋呆站着的马扬听到了从楼下传
来130 小货卡马达启动的声音。他脸部的肌肉猛地抽搐了一下,扑到临街的窗口向
下张望,只见那辆小货卡亮着车前灯,正缓缓地掉头离去。这时,他才意识到,她
俩真的要走了,便赶紧向楼下跑去,想去截住这母女俩。等他冲出楼门,楼门前的
土路两旁依然还呆立着一些还没有离去的工人群众。在他们多少有些迟钝的目光注
视下,那辆小货卡已经掉过了头,向着夜幕深处缓缓驶去。这时,最后一批工人也
开始散去。
不一会儿,小货卡便消失在变得相当浓重了的夜色之中。马扬不无有些悲凉,
苦笑着长长地出了口气,摇了摇头,正要回楼上去;转身之间,眼角的余光掠过,
他突然看到,在这幢居民楼不远的一个拐角处,在那被昏黄的路灯淡淡地照亮着的
地方,也是刚才被最后离去的那群工人遮挡住的地方,孤零零地站着黄群母女俩。
天哪,她们没走!他惊喜地叫了一声:“小扬……”便情不自禁地大步向她俩跑了
过去。掉过了头,向着夜幕深处缓缓驶去。这时,最后一批工人也开始散去。不一
会儿,小货卡便消失在变得相当浓重了的夜色之中。马扬不无有些悲凉,苦笑着长
长地出了口气,摇了摇头,正要回楼上去;转身之间,眼角的余光掠过,他突然看
到,在这幢居民楼不远的一个拐角处,在那被昏黄的路灯淡淡地照亮着的地方,也
是刚才被最后离去的那群工人遮挡住的地方,孤零零地站着黄群母女俩。天哪,她
们没走!他惊喜地叫了一声:“小扬……”便情不自禁地大步向她俩跑了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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省委书记——K省纪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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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5
贡志和驾驶着他那辆菲亚特车驰近清风阁茶艺社,张大康和他那辆奔驰车早已
在茶艺社门前等着了。贡志和没停车,只是减速,缓缓驶过奔驰车,按了两下喇叭,
向张大康示意,他到了。张大康立即启动车,加速后反超到菲亚特前面,并对贡志
和做了个手势,让他跟着他。两辆车便一前一后,急速地向城北驰去。
傍晚时分,张大康从贡志雄嘴里听说了贡开宸已经保住了省委一把手的职务,
整个省委班子可能也不会发生什么大的变动。他马上让身边的人又通过其他途径去
核实。消息一经确认,他大大地松了一口气,但心情仍应该说是忧喜参半。喜也,
忧也,喜忧都在贡开宸身上。近年来,他奋力发展他的恒发公司。为此,他通过种
种关系走近了贡家人,也和这个省委班子里的个别领导建立了比较密切的个人关系。
但让他伤透脑筋的却是,他费尽了吃奶的力气,却怎么也走近不了贡开宸。他俩不
是没见过面、没握过手、没寒暄过……不是的,贡开宸还“热情”地到恒发公司来
视察过,他们一起吃过饭,合过影,面对面地探讨过中国民营经济的定位和走向等
问题,但关系也就到此为止。想试探着跟这位书记大人建立进一步的私人接触,没
门儿。他试过几回,都碰了软钉子。有一两回,那“钉子”,还碰得叮当硬。比如
说有那么一回吧,张大康想直接“闯”到贡家去看望这位书记大人。他早听说贡开
宸有个怪脾气,他从来不去人家里串门(一两位老同志的家除外),也不在家里接
待任何人。特别是下班以后,绝对不在家里接待任何来求他找他办事的人,更别说
来找他拉关系的。有事吗?请上办公室谈。有事吗?请上班时间谈。但张大康偏偏
就不信这个“邪”。不信他贡开宸真有那么拧,那么绝。在一个周日的晚上,他摸
准了贡老头在家,便带着一箱进口的“胎盘粉”和东北产的“鹿茸酒”,驱车去了
枫林路十一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