滤、筛选、清理……过了一会儿,他脑子里突然一亮,“是的,是的,到现在为止,
所有的调查材料里都没有谈及这么个重要情况:群众到底是怎么看待他的?”他想
起自己曾经下令让组织部搞民意调查;于是,赶紧伸手去按响了电铃,把郭立明叫
了来。
“组织部最近送什么情况报告来了吗?有关干部民意调查方面的。”他问。郭
立明心里一慌,忙说:“我……我去查一查”查什么?这么重要的一份报告,送来
没送来过,你还没数?“”我印象中好像是有过这么一份报告。……“”有过这么
一份报告?为什么不及时给我送?“”……我……我当时可能想到您曾经明确过,
让宋副书记来过问一下马扬的事……可能把这个情况报告送他那儿去了。我这就去
查一下发文登记本几分钟后,郭立明来报告查找的结果:“是送宋副书记了。”
(其实他并没有查。回到秘书室后,只是在办公桌前坐了一会儿,让自己略显慌张
的心情稍稍得以平复。因为这件事根本不用查,他始终都记得很清楚。)“送去有
多少天了?”“十……十天左右吧。”“哦……”“我这就上宋副书记那儿把这份
材料取来。”“不必了。吕部长那儿还留着有底吧?让他赶紧再复印一份送来。”
郭立明立即给吕部长打了个电话。二十分钟后,材料便送到了贡开宸的办公桌上。
百分之七十三点多!贡开宸震撼了。大山子有百分之七十三点多的群众要求马
扬去当他们的一把手。极难得啊,“百分之七十三”。他甚至都有些妒忌这个“年
轻人”了。十分钟后,他告诉郭立明,明天晚上的一切活动安排都顺延,他要亲自
去看望马扬……
“住得简陋了一点。还适应吧?”贡开宸环视了一眼这用车库改装的住宅,端
起茶杯小小地呷了一口,问,“这茶不错嘛。哪儿的?”“嗨,很一般的炒青。是
我南方战友寄来的,但绝对是当年的新茶,而且还是他自己家做的……”
“嘿,茶农给自己家做的茶,那还有不好喝的?都是最新鲜、最环保、最天然
的。”
“他们家还不是茶农。只有那么几棵茶树,每年摘了做一点成品茶自家人饮用。
您要喜欢,我让他们家每年多寄一点来”别别别……我那儿的茶就已经喝不完了。
别再从你们家仅有的几棵茶树上抽头了。找恨呢?哈哈哈哈……“两人就这么有一
搭没一搭地闲聊起来。
几分钟后,马扬忍不住了,开始切入“正题”:“贡书记,我那份给国务院研
发中心写的情况报告绝对不是背着您在告谁的刁状。当时的情况是……”
贡开宸忙挥挥手:“就算是告刁状,也没什么不可以嘛。谁说省委、省委书记
就不能告了?党中央没这么说过吧?党章上也没这么规定吧?你的那份情况报告,
批评省委在大山子市和大山子矿区一系列问题上处置失误……”
“贡书记,我写那份情况报告的本意,绝对没有要批评省委的意思。我在大山
子工作过很长一段时间,对大山子问题感同身受,可以说有切肤之痛。我很清楚,
大山子问题的造成,绝对不是哪一届两届省市委的责任。它也不是我们K 省一个省
的问题。当时,国务院研发中心有两个同志针对特大型国有企业的问题来搞调研,
经人介绍,找我聊了那么一聊。我把我在大山子工作的那点经历和感受跟他们说了
说,他们非常感兴趣,就动员我写成文字……我真没想那么复杂……也没想到这份
情况报告居然一直捅到了总理和总书记那儿,最后会给您添那么大麻烦……说实话,
当时如果我真是存心使坏,要跟您、跟省委作对,后来打死我,我也不敢退了那几
张火车票,让全家人陪着我继续留在K 省面对您和省委一班领导同志。我这有一比,
也许不恰当,就像当年张学良犯上发动西安事变,本意确实只是为了促蒋抗日。否
则,事变结束后,他绝不会又冒那么大的傻气,护送蒋介石回南京……”
对马扬这一番长篇表白,贡开宸嘿嘿一笑道:“这么说,你留下来,也只是为
了表明你的光明磊落?”
马扬恳切地答道:“我还不敢这么说。其实我留下来,也是有私心的……”
“哦?说说。说说你的私心。”
“多年来,我一直以自己是K 省人而骄傲,因为K 省作为中国的工业大省,拥
有中国规模最大、数量最多的特大型国有工矿企业。可以这么说,中国早期的社会
主义工业化是踩在我们K 省人肩膀头上起步的。而这份家当,正是我们K 省人的父
亲和爷爷亲手创下的。作为K 省父亲们的儿子,K 省爷爷们的孙子,怎么能让这份
家当败在我们这一代人手里呢……说实话,当初策划调离K 省,翻来覆去痛苦了好
些个晚上。而决定退掉火车票留下来,真的只花了几分钟时间,我自己都为自己如
此‘反复无常’而感到吃惊……”
“我爱听你这番‘甜言蜜语’。但我更希望听听你的具体打算。”
“具体的……反正我已经留下来了。我这人到底值不值得省委信任、我这颗小
棋子到底往哪儿搁,就全听您的了。要杀要剁,反正也就这一百来斤。”
贡开宸笑道:“好嘛,都开始跟我论堆了?!”
谈话气氛如此协调,完全出乎马扬的意外,觉得机会难得,于是,忙暗中盘算
了一下,便想趁机模一下省委书记的“底牌”,迟疑过后,便问:“……您觉得,
大山子有我这样的人干的活儿吗?”
“想到大山子去当一把手?”贡开走马上明白了他问话的意思,便含而不露地
反问道。
马扬脸微微一红,忙“撤退”:“我没这个意思……”
贡开宸把眼睛一眯,再问:“那是什么意思?”
马扬淡淡一笑道:“什么意思,最后也得由组织决定。”
“哈哈……果然名不虚传,你这个不老不小的中滑头!”贡开宸大笑起来。
这时,一直在楼下那辆奥迪车里守候着的郭立明急匆匆跑上楼来向贡开宸报告,
省军区首长打来电话,说,去马公岛视察这次军事演习的中央首长可能要比原定的
到达时间提前两小时。贡开宸一听,立即起身告辞。马扬忙叫了一声:“黄群,贡
书记要走了。”黄群即刻从小扬屋里跑来,问:“贡书记,您不再坐一会儿?”贡
开宸一边向楼下走去,一边笑道:“再坐就惹人讨厌了。”黄群忙说:“您这样的
贵客,稀客,我们盼还盼不来哩。”已经走到楼梯当间的贡开宸立即转过身来,笑
指着黄群的鼻子说道:“俗套了吧?这么说,就俗套了。”黄群的脸却一下红起:
“这是我们的真心话。”
贡开宸挥了挥手,一边说,一边继续往下走去:“行了行了,别在背后骂我就
行了。马扬,今天晚上咱俩谈得不错。但有一条,你可给我记住了,以后不管谁再
让你整谁的‘黑材料’,只要跟咱们省有点关系的,都想着提前跟我这个省委书记
打个招呼。眼里没这个省委书记可不行哦。啊?!”走了几步,又回过头来关照道
:“这两天你不是正闲着吗?有本书,你找来翻翻,是军区一位中将副司令员前两
天在饭桌上推荐给我的,叫什么来着?”
郭立明忙应道:“《战略论》。英国人利德尔。哈特写的。”“知道这个利德
尔。哈特吗,大学兼职教授同志?”马扬忙说:“不知道……”
这时,贡开宸已走到奥迪车跟前了:“找来看看。看看。还是得多读点书嘛。
听说你跟美国那个卡特总统似的,业余时间挺喜欢鼓捣一点木工活?那是美国政客
在作秀哩。你学他们干啥?还是得多读点书,军事方面的也应该读一点。这个利德
尔。哈特,是上个世纪英国的一个大军事学家,在西方军事学界很有点影响。这家
伙鼓吹战略上要搞迂回,反对正面跟人死拼硬打、抬杠顶牛。我看哪,这本书,正
适合你。啊?去找来翻翻。”
贡开宸的车刚从视线里消失,马扬便大步跑上楼去翻找那本《战略论》。他记
得他们家收藏过这本书。他很早前就听说过这位国际军事学界的巨子。刚才只是不
想让贡开宸扫兴,才故意说“不知道”的。但书买来后,也的确一直没看。这一搬
家,又全搁乱了。找了一会儿,还真把它找到了。随手翻了翻,却一点读它的心情
都没有。满脑子都在复映着贡开宸今晚说过的话,眉目间传达的各种“信息”。他
一点一滴地回味,寻找可能的迹象。所有的疑问,所有的期待,所有的不安和激动,
都集中到了这一个问题上:“他真的会把我放到大山子去当一把手?可能吗?”但
只要稍稍往深人里一想,他就马上否定了自己的猜测:“把我放到大山子去当一把
手,方方面面的阻力太多。很不现实。贡开宸不可能有那么大的气魄和胆识。不可
能的……不可能的……不可能的……”几个“不可能”一念叨,心里似乎又平静了
许多。但就在这时候,家里的电话机响了。直觉告诉他,这电话很可能是贡开宸打
来的。贡开宸有一个重要决定要对他公布?他一把抓起电话。果然是贡书记。“…
…你准备一下。准备在最近一次省委全委会上,给全体省委委员讲一讲你打算怎么
解决大山子的问题。”血开始往上涌,马扬竭力保持语调的平静,紧握电话,问:
“为什么要我去讲?”
“让你讲你就去讲!但有一条,别尽讲空道理。不是让你去给省委委员们上课,
而是去接受考核。听明白了吗?是上考场!”
哦,上考场?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浑身的血又一次向上涌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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省委书记——K省纪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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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8
大杂院里的这个小屋只有十二三平米,虽然杂乱不堪,但仔细看,还是看得出
主人赋予它挺多的“文化色彩”。比如说,居然还挂着一幅中堂行书,写着诸如
“业精于勤”之类的套话,还挂着某次演出后首长接见的大幅彩照,一些京剧脸谱
画像,头饰,珠花……那把琵琶和那把小提琴却是货真价实的玩意儿,还有一个用
玻璃钢制作的仿古希腊裸女雕像、几个已经陈旧了的布娃娃毛毛熊等等等等。在所
有这些东西中间,最让人打眼的,却是十几幅色彩非常鲜艳,又非常具有现代意识
的水粉画,这是女主人的女儿夏菲菲的作品。夏菲菲就是马小扬说的那位天分极高
的残疾女同学。吃罢晚饭,夏菲菲犹豫了许久,才下决心告诉她妈,有几个同学今
晚要上家里来。她妈一听就不乐意了。自从被“下放”到大山子以后,她一直拒绝
任何人来访。她不愿意让人看到她——夏慧平,想当年也算得上省京的一个“角儿”,
现如今“沦落”到如此窘迫的地步。“我跟你说过多少回了,这会儿别让你那些同
学上这儿来串门,等我把这屋拾掇出个模样来再说。你就不爱听妈的话。你说这屋
能让人看吗?你这不是明摆着要你妈丢人现眼嘛!”妈妈一边叨叨,一边紧着化妆。
这也是她多少年在舞台上和演艺圈中生活所养成的“毛病”:不化妆,从不见人。
“他们又不是来参观我们家的。再说了,也不是我让她们来的。”历来素面朝天,
潇洒自如的夏菲菲挺看不惯演艺圈里这种种的“矫情”“伪饰”,只要逮着机会,
就会跟她妈戗戗上两句。这不,一转眼的工夫,夏慧平又急着找她的假发套了。夏
菲菲实在受不了了,就叫道:“哎呀,您就别倒腾了。都是跟我一般大的同学。您
至干吗?又不是给首长演出……”夏慧平手忙脚乱,四处一通乱翻:“你懂什么!
我那假发套呢?快找找。”“我怎么知道?”“我就搁这柜顶上了。”“那您跟柜
顶去要啊。”“你这丫头!怎么说话的?”“您瞧,不是在水壶底下压着吗?”
“哎哟,我的妈哎,谁这么缺德……都湿成这样了,我还怎么戴?”
这时,马小扬等一行人说说笑笑,推着各自的自行车,进了院子。夏慧平赶紧
把屋里的灯关了。夏菲菲叫道:“妈,您这是干什么嘛?!”说着摇过那辆自行焊
制的轮椅车,拽住灯绳,又把灯开了。“这假发套都这样了,你让我怎么见人?!”
夏慧平真急了。自从省京宣布她为第一批下岗人员,三天内,她不吃不喝不睡,想
不通啊,那一头浓密乌黑的头发顿时稀疏许多,鬓间也平添不少灰发……从此后,
她不仅不化妆不见人,不戴假发套,也从不见人……每每想到这些,菲菲又挺心疼
妈妈。谁让她曾经是个“角儿”呢?谁让她曾经在灯光下舞台上是那么的光彩照人?
看着妈妈此刻那样恳切哀怜地看着自己,她心里一阵酸涩,便把灯绳又交还给了妈
妈。
夏慧平接过灯绳,心里同样涌起一阵酸涩。她同样知道,女儿是不愿得罪这些
同学。
得罪谁,她也不愿得罪自己的那些同学。十多年了,正是这些不同学校不同班
级的同学背着她,扶着她,一瘸一拐地(那会儿还没轮椅哩),从小学到初中,又
从初中到高中,走过了一条常人根本无法体会的挣扎之路。她最怕的就是这些同学
不理她。她不是怕没人背她没人扶她。不是的。摔得眼青鼻肿,她也能自个儿爬起。
她怕的是大伙不再从心灵上精神上给她一种必要的支持。她需要一个温暖的眼神,
一个渗透无限真诚的温暖,一个充满绝对平等的真诚,一个洋溢着至尊信任的平等
……你能理解残疾女孩内心深处那种深重的孤独感吗?夏慧平知道……手里捏着灯
绳的她,迟疑了一会儿,又把灯绳索索地交还给了女儿。但这时,女儿已经摇着轮
椅走出门去了。她在门外迎住马小扬等,对她们说:“别进屋了。咱们就在外头说
会儿话吧。我妈累了,已经睡下了……”夏慧平鼻腔里一阵酸热,竟然控制不住地
呜咽起来。这时,远方又有一列拉煤的火车鸣叫着,从铁道上缓